興許是覺得那一次的交談失態(tài)過于冒昧,畢竟弄得琮叔兼小師弟無話可說、默默退走了,她更無言,更悶,為什么要把那段心里話訴說給他呢,可能是預(yù)感他聽得懂,他也真聽得懂、看得清楚,人往往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會沖動、突然、抑制不住,事后回想,就會說我當(dāng)初為什么那樣?然后去找這事兒的必然性……總之事情復(fù)雜,一團(tuán)亂了針腳的麻,人也復(fù)雜,更何況她這種容易亂想的人。
在原著“茗煙鬧學(xué)堂”那件事后,牽扯出賈薔外搬,也許生出了什么流言蜚語,秦可卿便一直悶悶不樂,心病以至身病,治得病,治不得命,還能怎樣呢,對交心的王熙鳳發(fā)出這種感嘆,大抵,人類在創(chuàng)造了物質(zhì)與精神文明之后,反而用文明來糟蹋自己?
含蓄、矜持、優(yōu)雅……具備閨閣小姐的一切美,美,真是一種好東西,蔥花配桃紅,漢服大氣、魏晉風(fēng)度、因趙飛燕衍生出來的褶裙、寶珠玉石金簪步搖、象牙白的長襖,那包裹著的美,就像她做針線吐出的唾絨,往窗臺一放,遙對牡丹,對未開的秋菊說“寧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fēng)中”,不管現(xiàn)實怎么無奈、骯臟,心理上總希望潔凈、一塵不染,聞那檀香的味道,她的情感就像熏籠里飄飄蕩蕩的煙,飄啊,飄啊,此際思綿綿,看不到方向,唯有隨風(fēng)。
心細(xì),這種東西好奇怪,就像紂王剖出來的比干的心一樣,是好處,也是壞處。她此后幾天不敢再與他交談了,說話也必須有個人在,孤男寡女不像話的,要避諱,人言可畏,尤其是文人的筆桿子,比刀子還利害,駱賓王兩句“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可是把一代女皇武則天打上了千古洗不掉的標(biāo)簽。
她和秦鐘卻時時能說話的,通過兄弟也對他有了一知半解的印象,君子小人在他這個年紀(jì)不合適作為評價,怎么說呢,給她的感覺,介于入世和出世之間,入世時他心系身邊一絲一毫的實事,就像她的管家,出世是秦鐘復(fù)述的話,總覺得飄渺。既是堂叔,也是師弟,她發(fā)現(xiàn)由于王熙鳳產(chǎn)生的芥蒂,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世事真難料。
他看到她裝作渾然沒有那天的事兒一般,為了不至于尷尬,他也當(dāng)沒發(fā)生過,交談止于禮節(jié),然后時光悄悄慢移,秦鐘被老爹私下訓(xùn)斥一回,拿他做比較,不得不啃“之乎者也”,與他的關(guān)系倒也漸漸深厚了些。秦業(yè)慢慢講到了破題,便開始出題目,安排作業(yè),他不厭其煩地一一思考、記憶、下筆,春寒料峭的時光,快過了。
……
四人同堂一起吃飯,食不言寢不語,待飯食畢,秦可卿手提帕子抿嘴,以茶漱口,“今兒是清明節(jié),年節(jié)、清明、中元、寒衣,要開祠堂祭祖的,琮叔那邊可有人來摧?”
“是瑞大哥來通知……”賈琮也漱完口:“我說暫時不回去,有珍大哥、璉二哥在,應(yīng)該沒事,往返三十里,讀書就像當(dāng)官兵,難道一封信過來說家里有事,就能不打戰(zhàn)不成?”
那個賈瑞,是賈代儒的孫子,二十出頭的人了,一事無成,原本下一年就會被王熙鳳整死,而王熙鳳現(xiàn)在不當(dāng)家了,那些事怕是不會發(fā)生了,看來他的出現(xiàn),連鎖反應(yīng)、蝴蝶效應(yīng),已經(jīng)改變了一些軌跡。
“我也是一個樣,東府派人來摧,再歇幾天就回去,東城朝陽門外有座天齊廟,離這兒最近的了……”秦可卿輕蹙眉頭,說道:“我和弟弟去那兒祈福?!?p> 秦鐘拍手叫好:“子禮也一起去吧,多熱鬧?!?p> 子禮是賈琮的字,由于“琮”與古代的禮器有關(guān),秦業(yè)給他取字子禮。
秦可卿眸盯茶壺,等秦業(yè)點了頭,才回房換衣。
留下三個男人,秦業(yè)道:“子禮所提的社倉,甚合我意,前幾天我跟象新提了,象新與順天府尹有交情,他們在宛平建了一個社倉,這是利國利民啊。說起你的夢靨靈光,象新還嘖嘖稱奇,說定要見見你?!?p> 象新是西城御史劉東升的表字,賈琮道:“都是老師教得好,象新先生還是和老師一般,沒有升遷的跡象?”
“難,我們都熬了半輩子了,象新的才學(xué)遠(yuǎn)勝于我,他本來是該選翰林院庶吉士,因為他兒時不小心,臉上留了傷疤,被刷了下來。不過,我和他交情泛泛?!?p> 秦業(yè)在心里把賈琮視若己出了,想一心教導(dǎo)他,來日也對自己、秦鐘有利,而且這學(xué)生好教,他不愿抓得太緊:“你也出去看看吧,多見些世情也好,鐘兒便是被我慣壞了。經(jīng)義也不能落下,回來拿給我看?!?p> 賈琮恭敬應(yīng)允,與秦鐘一道兒出來,秦可卿帶兩個丫頭,立在落漆的柱下,她換了淺紅披帛、牡丹鑲領(lǐng)長襖,繡花鞋若隱若現(xiàn),頭發(fā)放了下來,直披到腰臀之間,臉施淡粉,唇涂朱紅,不加封腰,整個人如畫中走來,柔荑修長,眉目如描。
秦鐘悄悄問道:“你看我姐姐美不美?比你家的姐姐如何?料想西子、玉環(huán)在世,不過如此?!?p> 賈琮不答,管家秦通于門外備好兩輛馬車,秦可卿款步上來:“你們說什么呢,琮叔,爹爹說你是他的福星,這回祈福,我要能沾到你的福氣就好了?!?p> 秦鐘走在兩人中間,一手挽一個:“姐姐,你要祈福,是求什么?”
“傻弟弟,姐姐除了求子,還能求什么呢?!?p> ……
朝陽門外的天齊廟,順天府發(fā)給禮部度牒,掌廟的是王道士,度牒記錄姓名、貫籍、從師等,這樣一來,才算合法,還能領(lǐng)一點政府的微薄供給。
賈琮前世自然是不信神鬼之說的,要講科學(xué),不過,糊里糊涂來到這里,內(nèi)心不免半信半疑,對這些也不排斥,人多些信仰反而更能堅持,便也跟著祭拜、上香,捐點香火錢。
秦鐘硬拉他到市集逛了一會,回來依舊租了天齊廟凈室歇腳。等他歇下,賈琮毫不猶豫地進(jìn)了同院的秦可卿凈室,這時瑞珠寶珠兩位已不在了。
“我料想,師姐必是有話要說,嗯,我也顧不得忌諱不忌諱了,書上不是說‘嫂溺則手援’嗎,都是一個道理?!彼?。
“師弟真是心細(xì)?!鼻乜汕涞懒巳f福,取下淺紅披帛,倒一杯茶給他:“你……你都猜到了?”
“我了解璉二哥、珍大哥他們的脾性,路遙知馬力嘛,師姐放心,我不是那種亂嚼舌根的人?!辟Z琮剛說完,秦可卿的手一抖,他急忙接住茶杯,碰到了她的柔荑,一閃而逝:“怎么啦?”
“沒……我在想,若是你都知道了,將來會不會也有人知道?”秦可卿出神道:“師弟,我是不是唯有一死了之?”
師弟這稱呼,有第三人的時候,她不叫的,有時候叫起來,輩分不低了,她覺得占了小便宜。
賈琮想問秦業(yè)、賈蓉是否知道,但是想想,秦業(yè)無能為力,賈敬、賈珍、賈蓉三代是奉行暴力教育的,賈蓉也救不了妻子,問也白問,省得她難堪。
秦可卿又羞又憤:“這種事情,叫我怎能說得出口呢。”
看到她對生的期盼、死的恐懼,無能為力,一顰一笑的美態(tài),賈琮默嘆一聲:“師姐,令尊是我老師,我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你放心,我會去試試,就不知,師姐能接受和離嗎?”
“你……可你并無功名,就算有功名,怎么奈何得了他?”秦可卿呆了一呆,看他眼神篤定,盡管自個兒信心不足,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點了點下巴。
賈琮得到答復(fù)欲走,秦可卿不悅道:“師弟,我們是不是清清白白的?既然清白,何懼之有?你這般,反而欲蓋彌彰了?!?p> “是啊,我們是清白的?!辟Z琮笑道。
秦可卿眨眨美眸,也笑道:“無論成與不成,我都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