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鐘一大早聽了兩時辰悶課，說是困倦，哈欠連連，秦可卿就叫瑞珠服侍他在里間歇下，脫鞋小憩，瑞珠仍舊出來與寶珠在外間伺候。
雖有秦鐘、寶珠、瑞珠三人在側(cè)，但這時代禮教大防極為苛刻，哪怕賈琮年齡還小，也覺不便，想起身出去，秦可卿忽問：“琮叔看東府當(dāng)家的如何呢？”
寧國府的內(nèi)務(wù)，由尤氏、秦可卿管理，秦可卿的好名聲，也是在管家之中凸顯出來的。
“還好，東西兩府，一族下人，誰不知師姐最得人心?！辟Z琮敷衍道。
“師姐？”秦可卿愈聽愈覺得奇怪，然而從秦業(yè)為師來論，他這么稱呼也無不妥，她嘗試道：“師弟？”
“嗯?！辟Z琮認(rèn)真答道。
“噗！”秦可卿伏下桌案，不出聲地笑，香肩的靛藍(lán)印花披帛隨之顫動，待抬起媚容，兩頰梨渦隱現(xiàn)，似乎覺得在人前這樣不妥，她道：“瑞珠，寶珠，你們討秦管家看一下賬目?！?p> 瑞珠、寶珠聯(lián)袂出去，秦可卿臉現(xiàn)靜容，賈琮見到桌案鋪開的宣紙，是一列列娟秀、細(xì)膩的筆跡：
下樓來，金簪卜落，
問蒼天，人在何方？
恨王孫，一直去了，
詈冤家，言去難留。
悔當(dāng)初，錯失吾口，
有上交，無下交。
皂白何須問，分開不用刀。
從今莫把仇人靠，千里相思一撇消。
這是宋代女詩人朱淑真的《斷腸謎》，這首詞可看做謎語，包含了一到十的十個漢字，且詞句蘊含著一個女人的肝腸寸斷、愁緒決絕，秦可卿何以寫它？
“師弟你說，我們女人為何古來困守閨閣？平生不得一展眉呢？”她睇視窗外剪檐春燕，像是對別人說，又像自言自語。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尤其是對古代的女人，賈琮無語半晌，道：“師姐說的也不盡然，我聽人說過，上古時期，還有母系氏族，那是女子的黃金時代，她們手握權(quán)力，當(dāng)時的人，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婚姻也不是由男人來定，叫做服務(wù)婚?！?p> “我明白了?！鼻乜汕浠厣竦溃骸罢l操有大權(quán)，誰來做主是嗎？這時男人當(dāng)權(quán)，所以，咱們女子是附屬品?！?p> 賈琮點頭。
秦可卿溫聲中夾雜不甘：“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三從四德，我也認(rèn)了，仿佛生來天經(jīng)地義，女人就該如此，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伞顿t媛集》、《列女傳》，女人為了守節(jié)，不惜割鼻、自殘，裹成小腳，痛不欲生，行動不便，謂之風(fēng)尚，竟然無人覺得殘忍嗎？”
那昔日所見輕熟婦人的無限韻致，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雙眸子的凄楚，她只是想把悶在心里的事，傾訴一下嗎？
“師姐，是很殘忍，可這世道，便是如此?！辟Z琮斷斷續(xù)續(xù)地：“在程朱理學(xué)之前，《禮記，喪服四制》有載，春秋戰(zhàn)國，魯君的女兒，嫁到宋國，名叫宋伯姬，一天，宋國失火，宋伯姬不肯走，被大火活活燒死。就因為，出門必帶隨從，否則宋伯姬就不貞、不潔。”
“是啊?！鼻乜汕浣涌冢骸鞍拙右住杜眯小罚瑢雍纹鋺z惜同情，就是這位大詩人，買了婢女，還向朋友炫耀，‘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名傳千古，婢女送人、交換，那更是風(fēng)尚?！?p> 這算什么，程朱理學(xué)的集大成者朱熹，一邊高喊“存天理，滅人欲”，一邊把兒媳婦搞了。
楊貴妃原先也是李隆基的兒媳婦，開元盛世的皇帝李隆基，后宮高達(dá)四萬，一天玩一個，一百年都搞不完啊……
漢武帝劉徹金屋藏嬌，據(jù)說還納姑姑入宮。武則天上侍太宗，下侍高宗。明朝老朱家，堂兄妹來一把超越倫理，也不稀罕啊。我大清的風(fēng)流皇帝乾隆，那更是不要不要的，小舅子傅恒的老婆都被他搞了，名垂千古哇。
故此有人這樣說歷朝歷代：臭漢、臟唐、宋不清、明邋遢、清鼻涕。
權(quán)勢越集中的地方，道德倫理越容易被打破，難怪古代有人發(fā)出“凡為帝王者皆賊也”，這種晴天霹靂的呼聲了。
對此，賈琮根本無能為力，他一個人，如何抗衡得了整個封建禮教？進(jìn)一步說，為什么要去抗衡呢？
是，封建禮教是女子的悲哀，包辦婚姻在現(xiàn)代人看來是老廢物、老古董，陸游、唐琬，相愛而不能終身廝守，不能在一起?，F(xiàn)代人，可以自由在一起，然而相愛的，不多。愛情，不是沒有，但，不能恒久。
這是體制的問題嗎？不，是人類組織的問題，人類的天性問題。無論你承不承認(rèn)，人類這種群體動物，他們的本性是多婚的，不管男女，都是如此，所以古代會那樣，現(xiàn)代又會這樣。很多社會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已經(jīng)證明過這個事實。
只不過，環(huán)境加給了我們倫理、道德，羞恥、妒忌、貞潔、情……小孩子是沒有這些東西的，道德源于習(xí)慣，習(xí)慣源于生活。
把問題看得越透徹的人，其實活得越不是那么輕松自在，因為許多本質(zhì)的東西，總是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賈琮無話可說了，無話可說并不是沒有什么話要說，而是沒有找到傾訴的對象而選擇了沉默。
再談下去也只是一番空論，不切實際且反而加深她的痛楚罷了，秦可卿復(fù)又伏下桌案痛哭，玉釵斜插，綴有寶珠，這一刻她不再是長房夫人、小蓉大奶奶，而是一個心有苦痛、有口難言的小女人。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宮女如此，貴族的女人如此，尋常女人因為柴米油鹽醬醋茶而奔波，一生的時光在門前老樹枯萎時，庸庸碌碌地過去，而貴族女人，她們和一群女人，簇?fù)碇蝗菏褂萌柿x禮智信、溫良恭儉讓裝點外表的男人，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面對公公屢次三番的挑逗，她除了逃避，還有什么辦法？可是能逃避一生嗎？跑得了和尚，終究跑不了廟。
《唐律》提及過夫妻和離，《大清律例》：若夫妻不相和諧，而兩愿離者，不坐?！洞箜樎煞ā吠?p> 夫妻不和睦，雙方都愿意，可以離婚，是不是很現(xiàn)代化？人性化？那就錯了，女方愿意，男方不放手怎么辦呢？
背夫私逃的婦人，《大清律例》：杖一百，從夫嫁賣?！洞箜樎煞ā吠?p> 所以，只要賈珍不讓賈蓉放手，秦可卿就只能悲哀地結(jié)束性命。
中國歷史上，滿清入關(guān)后，法律尚且不完善，他們規(guī)定，丈夫盜竊，不處罰，妻子要去頂罪，原因是妻子不勸丈夫。我大清以血淋淋的手段、蓋世的“文治武功”，向全世界充分宣示了他們的野蠻性。
此外，《大清律例》規(guī)定“娶己之姑舅、兩姨姊妹者，杖八十，并離異”，這是禁止近親結(jié)婚。
林黛玉與賈寶玉是姑舅表兄妹，薛寶釵與賈寶玉是兩姨表姐弟。也就是說，如果是在大清，賈寶玉既不能娶林黛玉，也不能娶薛寶釵，否則結(jié)果是“杖八十，并離異”，當(dāng)朝的《大順律法》倒是沒有這一條。
秦可卿再次抬起頭來，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脂粉已花，玉手撫摸釵鬢，才發(fā)現(xiàn)她新認(rèn)的“小師弟”早已默默離開，窗外，春光明媚，燕子剪尾，纏繞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