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午飯
正午的日頭將府衙檐角的獬豸銅像曬得發(fā)白,齊柚跪坐在青磚地上,素色襦裙被汗浸出淡青的水痕。褪色的開元通寶從她指間滑落,在滿地銅錢紋方磚上撞出細(xì)碎清響。
“今年茶稅改收白銀!“李稅吏皂靴碾過她散開的裙襠,靴尖沾著的朱砂土簌簌落在銅錢堆里,“齊姑娘莫不是要抗命?“
齊柚仰起臉,正見對(duì)方腰間晃動(dòng)的鎏金算盤——那分明是林家特制的樣式。她指尖壓住對(duì)方靴面暗紋:“《天圣茶令》第二十七卷載,茶稅可折錢...“
“好個(gè)熟讀律例的茶娘子!“李稅吏突然蹲身,腌菜般的口臭噴在她鼻尖,“你齊家茶船都沉了汴河,拿什么湊這八百貫?“他枯枝般的手突然捏住她腕上茶繩,“倒不如...“
“李大人好雅興?!?p> 清泉擊石般的嗓音破空而來。齊柚回首,見趙廣哲斜倚著府衙照壁,月白常服領(lǐng)口微敞,露出半截玉色中衣。他修長(zhǎng)指節(jié)正捻著本《茶經(jīng)》,書頁間垂落的流蘇穗子掃過腰間羊脂玉佩,在日頭下晃出溫潤的光暈。
稅吏膝蓋砸在青磚上的悶響驚飛檐下家雀。趙廣哲信步而來,袍角繡著的銀線竹紋在光影中忽明忽暗:“慶歷三年詔書,茶稅可折錢繳納?!八邶R柚身側(cè)站定,松柏香混著墨香籠罩下來,“還是說...“突然俯身,玉簪尾端垂落的青絲掃過她耳廓,“李大人要替本官改圣訓(xùn)?“
“下官不敢!“李稅吏抖如篩糠,慌忙去攏滿地銅錢。趙廣哲卻已撩袍坐在案幾上,隨手將《茶經(jīng)》墊在齊柚膝下:“青磚冷硬,仔細(xì)膝蓋?!?p> 泛黃的銀杏葉書簽斜插在《茶經(jīng)》扉頁,熟悉的像早就在路上丟失的那枚自制書簽。齊柚指尖剛觸到卷邊的葉緣,一方冰蠶絲帕已遞到眼前,帕角雨過天青的茶盞刺繡泛著舊色。
“汗沾了碎發(fā)?!摆w廣哲的嗓音比帕子上的竹葉紋更清潤。齊柚接過。
銅錢入匣的脆響里,稅吏捧著蓋印的稅單抖如秋蟬。齊柚起身時(shí),趙廣哲的玉佩穗子掃過她發(fā)間茶木簪,湘妃竹制的簪頭在日頭下沁出琥珀光。
初冬正午的日光透過青帷馬車的雕花窗欞,在趙廣哲月白常服上織出流云暗紋。他撩簾的指節(jié)如玉雕般修長(zhǎng),腰間羊脂玉佩的茶花紋絡(luò)竟與齊柚發(fā)間木簪的雕工如出一轍——這哪里是傳聞中蟒袍染血的刑臺(tái)閻羅,分明是畫里走出的瑯琊王氏貴公子。
“城南新到的蒙頂石花,“他屈指在窗欞叩出《清平樂》的調(diào)子,鎏金袖口滑落時(shí)露出腕間菩提珠串,“正缺個(gè)會(huì)品的知音在,正好同路?!?p> 冬日不過冬的麻雀鳥鳴恰在此刻驟歇,茶樓說書人的唾沫星子突然浮現(xiàn)在她眼前。三日前那老叟拍案說得繪聲繪色:“趙尚書審江洋大盜時(shí),可是命人在囚犯舌尖刺《洗冤錄》!“可此刻這人端坐車中,發(fā)間玉簪纏著不知何處采的荼蘼花枝,連熏衣的沉水香都混著顧渚紫筍的清苦。
微弱的陽光在他眉骨鍍了層金箔,睫羽在瓷白面容投下冰裂紋的影。齊柚望著他瞳孔里晃動(dòng)的光斑,忽然想起幼時(shí)在茶山見過的晨露——清澈見底,卻又藏著萬千虹彩。
齊柚應(yīng)了他的同程。
馬車忽的顛簸,趙廣哲廣袖如云拂過她手背。齊柚嗅到他袖籠里若有似無的血竭香,這味本該出現(xiàn)在刑部大牢的藥材,此刻竟混著蒙頂石花的清甜。她忽然注意到他腰間佩劍的吞口獸換成了茶筅紋樣,腰間的金算盤的珠子好似又增加了幾顆,還沒等她默默的細(xì)數(shù),趙廣哲突然開口。
趙廣哲不知從哪里拿出個(gè)金絲楠木做的禮盒推到她膝頭,盒面金絲木紋似潑墨山水,開合處嵌著枚茶芽狀的羊脂玉扣。齊柚指尖剛觸到溫潤的玉扣,便嗅見盒中逸出的千年崖柏香。她斟酌著開口問道:“大人,這是?“
“賀禮。“他屈指輕叩盒面,茶壺蓋隨聲輕顫如環(huán)佩相擊清脆入耳。
掀蓋的剎那,齊柚呼吸微滯——青玉雕的蓮花壺身流轉(zhuǎn)著雨過天青色,壺嘴銜著顆鎏金露珠;五只冰裂紋斗笠盞薄如蟬翼,盞底竟用金絲掐出齊家祖?zhèn)鞯木湃h(huán)佩紋;最奇是那柄茶匙,紫檀木柄雕作靈芝狀,銀匙頭鏨著《茶經(jīng)》開篇的二十一字。
“前朝陸羽墓旁的古窯所出?!摆w廣哲的指節(jié)掠過盞沿冰紋,“聽聞?dòng)鰺釙?huì)顯《七碗茶歌》的鎏金小楷?!八浇菗P(yáng)起極淺的弧度,恰如初見那日刑部公文上未干的朱砂印。
鳥鳴聲復(fù)起時(shí),齊柚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這人與瓦舍話本里啖人血肉的玉面修羅判若云泥,倒像極了幼時(shí)阿娘講的志怪傳奇里,那些披著月華來討茶喝的山中精魅。
城南舊巷深處,新漆的“三疊泉“匾額在暮春的日光里泛著桐油香。茶樓飛檐下懸著齊父手書的杉木對(duì)聯(lián):“泉烹顧渚浮光轉(zhuǎn),火候建溪活水來“。二樓尚未完工的雅間垂下竹絲簾幕,齊柚親手栽的野枹櫟在陶盆里抽出新芽。
齊母用舊門板臨時(shí)搭了張八仙桌。裂璺的粗陶碗里插著幾支野棠梨,淡白花瓣落在齊柚手縫的粗麻桌布上。穿堂風(fēng)掠過竹絲簾幕,掀起灶間半掩的破葦席——露出墻角堆著繡品換來的黍米袋。
“趙大人莫嫌棄。“齊母掀開豁口的陶甑,蒸騰的熱氣里浮著野菜團(tuán)團(tuán),“后山新采的蕨菜,拌了些雜糧面?!?p> 趙廣哲執(zhí)竹箸的手頓了頓。青黃相間的菜團(tuán)子裹著薄粟米衣,正是汴京貧戶常吃的“翡翠裹金“。他瞥見灶臺(tái)邊泡發(fā)的干榆錢,忽然想起三日前暗衛(wèi)稟報(bào)——齊家連吃了半月榆錢飯。
“伯母這蕨菜腌得入味?!八ч_菜團(tuán),山野清氣混著淡淡苦味在舌尖漫開,“倒讓我想起兒時(shí)在終南山吃的齋食?!?p> 齊父捧出竹筒制的茶壺,筒身還帶著新削的毛刺:“這是...是去歲剩下的茶末?!八E著背斟茶,深褐茶湯里浮著零星碎葉。
齊易盯著面前豁口的粗陶碗,腌蘿卜條在稀薄的雜糧粥里載沉載浮。他記得這只碗是上月小妹用破瓦罐改的,此刻盛著的粥水清得照見屋梁蛛網(wǎng)。
“大人嘗嘗這筍鲊?!褒R柚遞來的竹碟里碼著細(xì)如小指的筍條,“后山毛筍焯過三遍水,用粗鹽腌的?!?p> 趙廣哲忽然夾了片筍鲊:“可是用武夷巖茶渣祛的澀?“他望向齊柚的眼神帶著笑意,“這手法倒像《茶經(jīng)》里提過的古法?!?p> 西窗忽灌進(jìn)陣?yán)滹L(fēng),齊榕懷中的竹筒“咣當(dāng)“滾落。半筒糙米混著沙粒灑在青磚上——那是他在碼頭扛包換的工錢。
“二公子這米篩得仔細(xì)。“趙廣哲俯身拾起滾落的竹筒,指尖捻去筒沿沾著的巖茶碎末:“刑部糧倉正缺...“話音未落,齊易已重重跪地,膝下兩粒糙米在青磚上迸出裂痕。
“大人明鑒!“少年脖頸青筋暴起,“小的白日扛包夜里守鋪,連西市瓦舍都不曾...“
這一跪,齊父的竹筒茶壺砸在榆木桌上,潑出的茶湯在粗麻布洇出褐斑。老人枯枝般的手背青筋突跳,渾濁的眼卻死死盯著趙廣哲腰間的鎏金算盤——那串傳聞中綴著人牙的兇器,斟酌半天道:“大人,逆子不是那個(gè)意思,我們平日很難與您這樣的高官相處,這逆子胡亂嚷嚷,大人莫見怪……”
灶間葦簾忽被熱氣掀開。齊母捧著芭蕉葉的手背燙得發(fā)紅,嫩綠的榆錢串疊成翡翠塔:“嘗嘗野蜂蜜!“她將最飽滿的幾串推向客位,開裂的陶碟沿還粘著去歲的茶漬,“后山老槐洞掏的,不費(fèi)銀錢?!?p> 日頭漫過漏風(fēng)的窗紙時(shí),趙廣哲解下玉佩的手頓了頓,終究收回袖中。齊母獨(dú)坐灶臺(tái),就著殘燭將那雙竹筷收進(jìn)藤匣??昙饽晟难旅壑椋熘欎静璺N的陳年霉味,在初冬的夜風(fēng)里釀出清苦的甜——像極了那人欲言又止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