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起步
午飯過后，初冬的日頭攀過榆錢樹梢時，竹香已漫過汴京東角樓街巷尾二層小樓那個斑駁的院墻。齊易掄起柴刀劈開新竹，青皮爆裂的脆響驚飛了檐下麻雀。竹屑紛揚中，趙廣哲褪去月白外袍，鴉青中衣的袖口卷至肘間，常年握刑杖的薄繭在日光下泛著蜜色。
“大人使不得！“齊柚攥著抹布從灶間追出來，杏色裙裾掃過滿地竹葉。她瞧見趙廣哲腕間的菩提珠串滑落至竹節(jié)處，十八顆星月菩提正卡在竹紋凹槽里，“這些粗活...“
趙廣哲屈指叩了叩青竹，腕骨凸起如冷玉琢成，“審得斷千斤鐵鏈，還擺弄不得幾根翠竹？“話音未落，竹刀已在他掌中旋出銀光，刃口貼著竹節(jié)游走如蛇。齊柚忽想起三日前他剖開茶磚尋密信的模樣，那截露出袖口的腕子也是這般凌厲又矜貴。
齊榕抱著竹篾從屋后轉(zhuǎn)出，靛藍短打沾滿晨露：“大人往左些，這橫梁要卡進'鳳凰尾'的榫眼?！八f話時總愛用竹匠切口，粗糲指節(jié)比劃。
竹影斑駁落在趙廣哲眉間，將刑堂帶來的陰鷙都切碎了。他俯身時，后頸棘突隨著動作起伏如遠山，發(fā)間不知何時沾了片竹葉，倒像簪了柄碧玉搔頭。齊柚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將觸未觸時，趙廣哲忽然轉(zhuǎn)頭：“齊姑娘可知刑部竹刑椅的制法？“
她慌忙縮手，絹帕墜地濺起塵煙。趙廣哲卻已執(zhí)起竹刀，刃尖在青皮上刻出細密紋路：“要取三年生毛竹，浸足七日的崖柏汁...“刀鋒游走間，碎屑如雪落滿他肩頭，竟與月白衣料上銀線繡的流云紋渾然一體。
“小妹快看！“齊易突然從竹架上倒懸而下，發(fā)帶垂在齊柚眼前晃成流蘇，“我這'青龍?zhí)胶?的榫頭可還入眼？“他玄色箭袖鼓滿山風(fēng)，倒像只振翅的寒鴉。趙廣哲廣袖輕拂，將齊柚往檐下帶了半步，恰好避開墜落的竹露。
齊母端著粗陶碗過來時，見到的便是這般光景——刑部尚書的玉帶鉤卡在竹架縫隙，自家大兒握著魚腸竹刀比劃《茶經(jīng)》紋樣，二小子倒掛在梁上，而她那素日沉穩(wěn)的閨女，正攥著塊沾滿竹屑的帕子發(fā)怔。
“趙大人用些蜜水?！袄蠇D人將陶碗擱在磨盤上，豁口處凝著琥珀色的野蜂蜜，“柚兒去年腌的枇杷蜜，祛燥最好?！?p> 趙廣哲執(zhí)碗的手頓了頓，他仰頸飲蜜時喉結(jié)輕滾，一線金液順著頸側(cè)滑入衣領(lǐng)，齊柚慌忙別開眼。
“伯母這蜜腌得妙?！八篙p叩碗沿，聲如環(huán)佩相擊，“倒讓我想起終南山的老猿釀的崖蜜?！?p> 齊易在梁上大笑：“大人若喜歡，明日我掏了后山熊瞎子洞的蜜壇子來！“
竹架忽然發(fā)出清越的咔嗒聲。齊榕將最后道橫梁卡進卯眼，十二根竹篾在棚頂交織出鶴羽紋樣。
趙廣哲廣袖拂過齊柚肩頭，帶著沉水香與血竭草的氣息，即將一塊編好的竹排放在齊柚面前。
“大人這手法...“她指尖撫過由麻繩細細串接的竹排，“倒像是常做木匠活?！?p> 趙廣哲腕間的菩提珠突然滑落兩顆，在竹板上敲出清響。他俯身拾珠時，后頸棘突抵著齊柚垂落的發(fā)梢：“刑部大牢的刑具，多半出自我手。“話音裹著竹香拂過她耳際，“去年秋決的斷頭臺，榫卯還是仿的《營造法式》。“
竹梁忽地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齊易如折翼的玄鳥般倒墜而下。棗木錘脫手砸進新刨的竹板，飛濺的木屑在日光里織成金霧。他玄色箭袖卷至肩頭，古銅色臂膀上交錯著茶枝狀的舊疤——那是去年臘月為護茶苗與山匪搏殺留下的印記。
“大哥快搭把手！“少年嗓音裹著竹香劈開晨霧，“這'鳳凰尾'要啄人了！“懸在半空的榫頭正如鳳首昂頸，雕作翎羽的竹片簌簌震顫。
趙廣哲廣袖翻涌如潑墨，袖口金線蟒紋掠過齊易腰際。菩提珠串繃直成弦，十八顆星月菩提卡住將傾的竹架。齊柚瞧見他腕間青筋突跳如刑杖紋路，月白中衣卻紋絲未亂：“扶穩(wěn)。“
齊易應(yīng)聲躍起，衣擺掃落檐角殘雪。粗糲掌心壓住鶴形榫眼時。咔嗒清響中，歪斜的“鳳尾“歸位，驚得竹膜間棲息的露珠紛紛墜地。
“三日后開張，“趙廣哲撫過新搭的茶棚立柱，指尖在“九泉環(huán)佩“紋樣上稍駐，“給我留個能望見刑部角樓的位置。“他說話時望著齊柚發(fā)間木簪，那支茶木簪正沾著竹屑，“最好有張竹紋刑...茶案。“
齊柚聞言，莞爾笑起來道：“大人要的哪是茶座，分明是監(jiān)察哨崗！”話音未落，忽覺鼻尖縈繞血竭香——那人廣袖拂過她鬢角，將片竹葉別進她挽發(fā)的木簪。葉脈間凝著的晨露墜入后頸，涼意順著脊骨游走時，她聽見竹膜在風(fēng)里震顫出《清平樂》的調(diào)子。
三日后，初冬的日頭剛舔過東角樓斑駁的瓦當(dāng)，齊柚已將最后半勺榆皮面糊在竹匾上。破陶罐里腌的灰灰菜泛著青黃，這是他們連著第三日拿苦菜團子當(dāng)朝食。齊易蹲在榆錢樹下劈柴，玄色短打肘部磨得透亮，露出里頭絮著蘆花的夾層。
“啪！“
兩枚裹著紅紙的爆竹在青石板上炸開，驚得檐角麻雀撲棱棱撞進蛛網(wǎng)。齊柚仰頭望著褪色的“齊記茶寮“布幡——這是用母親舊裙改的，雨水泡褪的茜草色里還隱約能見雙雀銜枝的繡紋。
“小妹，申時了?！褒R易舔了舔干裂的唇，將豁口的粗陶碗往榆樹皮桌案上一擱，碗底沉著幾片煮爛的榆葉，浮沫里晃著星點糙米。
茶寮前青石板沁著霜，偶有行人縮著脖頸快步而過，粗布鞋底在“茶船索命“的流言里踩出黏膩水聲
日頭西斜時，三個戴氈帽的腳夫晃進茶棚。領(lǐng)頭那個顴骨泛著酡紅，羊皮襖襟口露出半截黧黑胸膛：“掌柜的，來三碗斷頭茶！“
齊易攥著茶吊的手背暴起青筋。齊柚卻笑吟吟捧出粗陶盞，沸水沖開陳年茶末時，特意將趙廣哲贈的刑部文書展在案頭：“客官說笑，這是終南山老猿采的...“
“少扯臊！“醉漢揚手打翻茶盞，褐黃茶湯在文書上洇出尸斑似的痕，“茶船剛死三個官爺，你們這晦氣攤子...“
人群如嗅到血腥的蠅群聚攏。齊柚瞥見人群里閃過半張熟臉——是常年在城南米行扛活的王二。她忽然掀開蒸籠，榆葉混合糙米的酸腐氣漫開：“諸位可見過吃人血饅頭的，還啃榆樹皮？“
“晦氣！“他不由分說，噴著酒沫的舌頭卷過黃牙，條凳高舉過頭時露出腋下補丁，粗麻線頭里鉆出幾縷霉變的茶渣，“老子這就替你爹娘管教...“
齊柚不慌不忙抬腕將半盞冷茶潑向條凳：“這位大哥可瞧仔細了。“沾著茶漬的指尖點向凳面，“《宋刑統(tǒng)》二百三十一條，毀損他人財物超五十文者...“
醉漢的條凳懸在半空，晨光透過茶棚竹篾頂，“要罰錢？“醉漢喉頭滾出悶笑，條凳重重砸在榆木案角。陳年木屑紛飛中，齊易從灶間探出半張沾著灶灰的臉，古銅色臂膀上茶枝狀舊疤突突跳動。
齊柚忽然拈起片榆葉，葉脈正卡在案面新裂的縫隙里：“昨日刑部趙大人來驗過茶案。“她將榆葉浸入茶湯，葉片遇水竟顯出暗紅紋路，“這榆木是終南山百年老材，值三貫錢?！叭炯t的葉尖指向醉漢鼻梁，“大哥若想見官，我正好要去送趙大人訂的醒神茶?！?p> “客官鞋底的青泥，“齊柚示意挑起對方靴縫濕土，“可是從金水河畔新挖的菖蒲根上蹭的？“針尖在粗陶碗沿一刮，泥土遇茶湯竟泛起靛藍，“刑部案卷載得明白，茶船浮尸指甲里...“
“放屁！“人群里突然擲來塊土坷垃，“東角樓風(fēng)水都被你們敗了！“齊易閃身去擋，土塊在額角擦出血痕。他玄色腰封散開，露出絮著柳絮的夾層，破絮隨寒風(fēng)翻飛如喪幡。
醉漢的條凳微微發(fā)顫，晨露順著凳腿滴在青石板上，混著昨夜齊家兄妹掃街時留下的榆錢碎屑，齊柚繼續(xù)道：“或者...咱們現(xiàn)在就算賬？“
破空聲驟響，醉漢猛地后撤半步，條凳脫手砸向盛著野菜團子的竹匾。齊易如玄豹般竄出，古銅色小臂橫擋的瞬間，霉變的薺菜碎濺上他開裂的唇角。
“讓讓！“人群外忽然傳來銅鑼聲。趙廣哲的貼身侍衛(wèi)扛著木箱擠進來，箱蓋摔開時滾出二十個油紙包——全是刑部灶房昨日剩的胡麻餅。
“趙大人說...“侍衛(wèi)憋著笑將告示拍在榆木案上，“齊姑娘的茶若能毒死人，他愿試飲三海碗。“
哄笑聲中，齊柚瞥見王二正往人群外溜。
人群炸開鍋時，趙廣哲贈的文書突然無風(fēng)自動。夕陽透過蟲蛀的宣紙，將“茶船案兇嫌在逃“的字樣投在青石板上，恰恰籠住王二倉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