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齊家
晨霧還未散盡，西市青石板縫里凝著夜露。胡記陶坊檐角懸的青銅風(fēng)鈴叮咚作響，驚飛了隔壁肉鋪梁上打盹的麻雀。齊父佝僂著背跨過門檻，補丁累累的葛布鞋踩碎了一地浮光——朝陽正透過博古架的縫隙，在那套越窯葵口茶具上流淌。
“爹，這釉色...“齊榕話音未落，父親枯枝般的手指已點上茶甌底足。年輕人順著那顫巍巍的指尖望去，雨過天青的釉面下，幾道細(xì)如發(fā)絲的跳刀痕正蜿蜒如蛇。
“前朝官窯用的是龍窯柴燒，“齊父的嗓音像老茶碾軋過粗陶，“如今這煤氣窯的火，終究燒不出開片冰紋?！?p>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陶甕炸裂的脆響。三個潑皮踢翻門邊待售的陶器，領(lǐng)頭漢子頸側(cè)刀疤隨著獰笑扭曲：“齊老頭倒是識貨！這套茶具，拿你家祖?zhèn)鞯牟杞?jīng)！“
齊榕的扁擔(dān)“咚“地杵在地上，震得博古架頂端的陶馬擺件簌簌落灰。那三個潑皮是城南的散茶售賣商家，見了林家就上桿子攀附，如今也是來替林家出氣的。
“后生莫急。“齊父枯瘦的手掌按住兒子暴起青筋的手背，另一只手慢悠悠探入袖袋。補丁摩擦的沙沙聲里，半塊霉變的茶餅被托在掌心，蛛網(wǎng)般的白霜下隱約透出暗紅紋路。
“老朽眼拙，前日錯把醒酒茶當(dāng)建窯殘片收了。“茶餅在青石柜臺磕出悶響，裂開的斷面露出半枚殘缺窯印，“供御“二字缺了“天“字頭，倒像極了賭坊暗樁的密符。
領(lǐng)頭潑皮的瞳孔驟然收縮。前些日子他們逼迫欠下高額賭債的胡老頭，私鑄“供御“字樣的官窯贗品，通過黑市流向西夏，竟然被人知曉。
晨風(fēng)卷著陶坊門簾翻飛，齊父渾濁的眼珠映著對方頸側(cè)結(jié)痂的刀傷：“人老了，總把'天'字少看一橫?！八麑⒉栾炤p輕推進潑皮掌心。
“哐當(dāng)！“
后堂突然傳來陶器墜地聲。胡掌柜撞開珠簾時，懷里抱著的邢窯白瓷茶具險些滑落，他額角掛著冷汗。
“齊公說笑了！“胡掌柜干笑著將邢窯茶具推上前，鑲金的盞托在晨光中刺目，“這套才算小店賠禮。“
齊榕瞥見父親袖口微動，半塊茶餅已悄然收回。年輕人突然懂了——那根本不是甚么醒酒茶，分明是父親用霉變的茶渣混合朱砂，生生拓印了胡家私刻的官印。
門外忽起一陣騷動。巡街武侯的銅鑼聲由遠及近，潑皮們交換個眼神，抬腳將碎陶片踢進陰影。領(lǐng)頭漢子臨走前狠狠瞪向柜臺，卻見齊父正用豁口陶碗舀著晨露，渾濁的茶湯里，倒映著胡掌柜慘白的臉。
齊榕的指腹蹭過盞底凸痕，未刮盡的鎏金“內(nèi)造“篆印刺得指尖發(fā)麻。他猛然抬頭，眼風(fēng)急掃向父親，懷中邢窯茶具陡然變得滾燙——這可是誅九族的禁物。
齊父嗆出一串悶咳，枯指在茶具邊緣輕叩三下。陶器相擊的脆響里，老人混著痰音的聲線割裂晨光：“勞駕胡掌柜。鑄鐵茶爐一口，丙等青瓷十二件。“他佝僂的脊背繃成彎弓，“該幾錢，便幾錢。“
浮塵在光束中翻滾，胡掌柜捧回的殘次青瓷疊影幢幢。鑲金盞托在晨光里晃出一圈慘白的光暈，像極了昨夜懸在千金坊檐角的殘月。
晨霧終于散了。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時，胡記陶坊的幡旗突然墜落，蓋住了陰溝里緩緩洇開的朱砂色。而在三條街外的千金坊地窖，半張染血的贖契正在炭盆中蜷曲成灰，殘缺的“供御“印鑒在火光中宛如泣血的眼睛。
齊父忽然頓住腳步，身后齊榕挑著的扁擔(dān)兩頭顫巍巍的陶器撞出細(xì)碎清響，晨霧浸透的麻繩在肩頭勒出深痕，他側(cè)耳聽著身后兒子壓著喘的嘀咕：“竹梢掃過茶箱麻繩——二哥伐的湘妃竹可運回來了？“
青瓷茶甌映出老人繃緊的下頜線：“腳程快些，晌午前要焙新茶。“
另一邊，晨霧早在湘妃竹的淚斑上凝成霜粒，齊易的柴刀又一次卡進竹節(jié)。刀刃與金絲楠質(zhì)地的竹纖維較勁時，他聽見身后林氏佃農(nóng)從胸腔里擠出的嗤笑。
“咔嚓——“
竹枝斷裂聲像道驚雷，三十斤重的湘妃竹轟然砸在腐葉堆里。領(lǐng)頭佃農(nóng)踩著竹竿，鹿皮靴底碾碎脆弱的竹膜：“二公子好手勁！這根做太后壽宴的簫管，怎么也得算你齊家三年茶稅！“
齊易攥著刀柄的指節(jié)發(fā)白。他認(rèn)得這人——上月林家羅織茶船運送貨物出錯的過錯時，強制來家里要賠償，就是這漢子用同樣的靴子踩斷了齊父的茶針。
“林管事說笑了?！八寡鄱⒅鴮Ψ窖g晃動的鎏金算盤，“《天圣律》載，官竹誤伐者賠市價三成?！霸捯粑绰?，四周突然爆出哄笑。七八個佃農(nóng)圍成鐵桶，有人故意晃著新伐的竹梢，青翠葉片掃過他的頸側(cè)。
“跟這破落戶廢什么話！“疤臉漢子提起鋤頭，嚇唬道，“哥幾個今早可是瞧見，齊家茶船在汴河漂著碎木板呢！“
“住手！“
清喝聲破霧而來。棗紅馬撞開竹枝的瞬間，齊易看見縞素面紗下一點朱砂痣。張紅玉的九節(jié)鞭卷著朔風(fēng)掃過，林氏佃農(nóng)紛紛抱頭鼠竄。
“林家好大臉面！“她勒馬立在倒伏的湘妃竹上，馬鞭梢頭金鈴叮咚，“太后壽宴的《清平樂》，離得開我蜀中淚竹制的宮商笛？“
林管事臉色驟變。他認(rèn)得那鞭柄鑲嵌的孔雀石——蜀中茶幫當(dāng)家的信物，更看清她甩出的竹節(jié)銀牌上，茶馬司朱批還泛著潮氣。
“睜眼瞧好了！“張紅玉揚手將文書擲在他臉上，“這批湘妃竹，三日前就過了我們張家的茶馬契！“
齊易怔怔望著深陷竹干的柴刀。刀身突然震顫，被鞭梢卷著飛回他手中時，柄上余溫燙得掌心發(fā)麻。
“傻小子?！芭勇曇衾飵е竦靥赜械木d軟尾音，“伐竹要斜劈竹節(jié)下三寸?！八蝗桓┥恚c素廣袖掃過他鼻尖，混著檀香與馬汗的氣息里，他看見她腕骨纏著的猩紅束帶——蜀中寡婦守孝三年的標(biāo)記。
馬蹄聲再次響起時，齊易已被拽上馬背。棗紅馬嘶鳴著人立而起，齊易的驚呼被迎面灌了滿嘴竹風(fēng)。他反手扣住鎏金馬鞍的瞬間，張紅玉裂帛般的笑聲劈開晨霧：“砍不夠百根淚竹，休想見你齊家人！“
張紅玉的笑聲混在風(fēng)里，他慌忙抓住馬鞍，著急大喊道：“阿柚辰時要焙新茶！娘的眼疾藥...“
疾馳的碧浪在顛簸中碎成翡翠殘片。馬匹驟停時，齊易踉蹌栽進腐葉堆，抬頭正見那縞素身影挽弓搭箭。破空聲里，林管事頭頂?shù)闹裰?yīng)聲而斷?！褒R家小子——“她甩著馬尾回眸，猩紅束腕在翠色里灼如血玉，“備好你的嫁衣，不日紅轎來抬！“說罷，將一方茶巾扔給他。
湘妃竹斷口淌著琥珀色汁液，齊易將最后一根淚竹碼進板車。麻繩勒破掌心血泡時，山風(fēng)掀起板車底的茶巾，茶巾商并蒂蓮繡紋上張牙舞爪。他攥緊最粗那根金絲竹，喉間鐵腥味比林家佃農(nóng)的嗤笑更灼喉。但他還是鬼使神差的將那茶巾撿起來，塞進了懷里好生保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