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走了，但是他沒有帶走自己的紅桶，附帶著衣架還有水瓢也留在了這里，他走之前老大還問了一句紅桶能不能給他。
“給誰都無所謂了。”
老二曾經(jīng)跟他說的進(jìn)廠必備技能之一的提桶跑路，他只做到跑路，沒有提桶。
這是他的幸運(yùn)。
晚上樓下燈光明亮，不遠(yuǎn)的空地上堆了一層層的被子，那是這兩天跑路的人留下的，全部被放到了同一個地方，堆得像小山似的。
我看著那堆得厚厚的小山背，產(chǎn)生了一種從樓上跳下去的沖動，我敢說即使是跳下去十個胖子也能毫發(fā)無損。
我又想到一個致富小妙招，門口超市的老板可以跟工廠合作，低價買入這些才賣了兩天的棉被，然后再原價賣出。
隔壁宿舍聽說八個人之中已經(jīng)走了四個人了，棉被全被扔了，紅桶倒是留在了那里，現(xiàn)在平均每個人有兩個桶，真正實現(xiàn)了提桶自由。
不幸的是他們宿舍又重新被安排進(jìn)了四個新人，這讓他們又要重新熟悉彼此。
我希望我們宿舍維持六人就行，不要再安排人進(jìn)來了。
我看著樓下那個棉被聚集地，燈光照得很明亮，不一會兒又有一個人走過去放下一套棉被，然后拉著行李箱走了。
我轉(zhuǎn)頭進(jìn)了宿舍，看到老大正在把老八留下來的桶做泡腳桶，他泡久了就開始抬腿踩水，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一臉的享受。
我躺在床上，想著要是自己走了桶會被誰拿去泡腳，想了一圈，再瞥了一眼老大濃厚的腿毛，心里有點(diǎn)難受。
沒一會兒有人提議說洗完澡的人可以一起打打牌，不賭錢，純粹娛樂。于是他們幾個人就從樓下小賣部那里買了一副撲克牌，然后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個紙箱子，把他拆開鋪在地上，老大、老二、阿明和阿良就在那里玩，然后我和阿輝就在旁邊看著。我忽然覺得他們終于也放松下來了，看來大家都在慢慢適應(yīng)。
“一直這樣玩沒意思，要不就賭錢吧，賭小一點(diǎn)。”老二玩了一會兒叫嚷到。
“賭多大啊?！?p> “一局五塊錢。”
“不玩了，那我不玩了”，阿良說道。
“誒，干嘛不玩啊，才五塊錢?！?p> “沒錢，不玩了。”
“媽的你小子沒錢，這幾個人就你用的是蘋果手機(jī)，你跟我說你沒錢?！?p> “我報告，阿明用的三星蓋樂世不比我的便宜。”阿良瞇起眼睛笑道。
“其實他穿的鞋也是耐克的?！卑⒚鞔舐曊f。
“沒錢沒錢，爺走了。”阿良把雙眼瞇成一條縫，然后就笑嘻嘻地從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了。
“媽的這個死憨批，走了以后都不要來?！?p> “我們?nèi)齻€開，我們?nèi)齻€開?！?p> “好，就我們?nèi)齻€?！?p> “那要不要大一點(diǎn)，一盤十塊錢?！?p> “你這死憨批是賭神是不是，五塊就五塊，玩?zhèn)€樂，待會贏的人請客去便利店吃東西?！?p> “行行行，開吧?！?p> 阿良笑瞇瞇地來到我的床尾坐下，“一盤就五塊錢，輸三盤的話就頂我一小時的工資了?！?p> “我們的工資不是才一小時十二塊嗎?！?p> “哦，原來你還不知道，我們是正式工，直接跟廠里簽合同的，一小時十五塊?！?p> “?。恳簿褪钦f阿明每小時賺了我們?nèi)龎K錢是嗎，那些錢都給他了？”我有些驚訝。
“不是不是，阿明那時候就是招進(jìn)來一個他就有三百塊，而且前提是你們在這里能做完一個月，提前走了的話阿明就沒錢拿了。”阿良著急解釋道，似乎有些慌張。
“那剩下的錢呢?！?p> “就你們拿的和工廠給的之間的差價基本就是給那些中介賺了，他是一個片區(qū)的代理，比如說廣州白云的，就管廣州白云所有的學(xué)生工，然后他們再在每個學(xué)校招一些下級代理，像阿明就是我們學(xué)校的下級代理，然后找一個人代理就給兩三百塊?！?p> “那你呢，你怎么可以一個鐘十五塊，你又不是下級代理?！?p> “我的確不是啊，但是阿明是我舍友，我那份他不要代理費(fèi)五百塊，就讓我直接跟工廠這邊簽合同。”
“那你們算不算跟中介合謀從我們身上刮了些油水?！蔽液吡艘宦?，佯裝生氣地說道。
阿良的眼睛睜得大了些，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你這么想其實也沒錯，但要是阿明沒有錢賺，他就沒有動力去印傳單、找人發(fā)傳單、建群還有組織包車，你們可能就沒有來這里的機(jī)會?！?p> “那的確?！蔽铱此J(rèn)真解釋的樣子，倒是有點(diǎn)好笑。
“類似的，這個社會大家討厭中介，討厭商人，覺得他們倒買倒賣，但我倒是不以為然，我覺得中介和商人買賣的其實是互通有無的信息，促成了交易，恰恰是創(chuàng)造了財富?！?p> 我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他笑了笑，對自己剛才的辯駁洋洋得意。
“老七和老八走了，你怎么看?！?p> 他臉上的笑容再次收斂，望了望天花板上的燈光，“還能怎么看，走走散散，腿長在每個人的身上，要走要留，都是每個人自由決定?！?p> “自由，說的好聽，我想走就走不了?！?p> “你可以現(xiàn)在買車票，馬上走。”
“我是想走，但我要換個手機(jī)。”
“因為你想換手機(jī)，阿明想換電腦，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關(guān)鍵是看你怎么選，要走隨時可以走?！?p> “那你說那些有一家老小要養(yǎng)的，他們也能說走就走嗎?！?p> “也可以，他們也有選擇的自由，只是他們選擇了要養(yǎng)家糊口?！?p> 我有些愣住了，呼了一口氣，看著外面的風(fēng)景。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他對還是我對。
我又想到大學(xué)時候，那些枯燥又無用的課程深深讓我失望，我曾經(jīng)和一個同學(xué)約好一起退學(xué)，但我回到家里便不敢提出，他卻真的說服了家里退了學(xué)。
他沒有怪我，還好幾次回來學(xué)校請我吃飯，說他跟對了一個人，現(xiàn)在在努力賺錢，爭取我們一畢業(yè)他就和女朋友結(jié)婚。
“我答應(yīng)了她要買戒指。”他說。
他在外面奔波了一年以后，因為所在的公司涉嫌違法犯罪進(jìn)了監(jiān)獄。就像胡子男講的那樣。
我在他離開以后繼續(xù)困守在那座什么都學(xué)不到的“監(jiān)獄”里邊，買了一些書，但是沒有讀完。
我買了霍金的《時間簡史》，他們說這是最科普的太空讀物，我一直對太空或星球感興趣，以前小的時候也有幾次在電視機(jī)前看有關(guān)太空的紀(jì)錄片。但我知道以我的天賦讀十輩子書都沒法涉足這一領(lǐng)域，于是好奇地買了那本書。
當(dāng)時那些書每本五十塊左右，很貴，足夠我吃三天的飯，然而當(dāng)我興致勃勃地開始閱讀的時候，卻看的一頭霧水。我根本理解不了里面的一些名詞和描述，原來對于他人來說相當(dāng)科普的東西對我依舊隔著溝壑。
我又打開另外一本，《槍炮、病菌與鋼鐵》，據(jù)介紹說這本書別開生面地將歷史、地理、生物、軍事結(jié)合在一起，是一本能夠極大拓寬知識面的書。然而硬著頭皮讀了三章以后我還是放棄了。
里面的地理名字、人物名字、歷史事件我完全不了解，至于作者所運(yùn)用的各種對比方法，更是看得我一頭霧水，不知所云。
有些章節(jié)我耐心地讀了兩三遍，最后發(fā)現(xiàn)除非我把那些基礎(chǔ)知識好好惡補(bǔ)一遍，不然依舊看不懂。
最后勉強(qiáng)能看進(jìn)去的是《老人與海》，而我對他的欣賞也只是看得懂整個故事，并且對作者用了那么多的篇幅去寫一個老人捕魚的故事感到不解。
經(jīng)歷這次“改變”我明白我的閱讀能力只有小學(xué)初中的程度，于是便放棄了通過讀書提升自己。
那些書卻沒有賣掉，依舊放在床頭柜里面，有時候打開來我能夠瞥見自己的遺憾，還有一陣深深的無力感。
“算了算了，已經(jīng)輸了五十塊了?！币恍r后，老二叫嚷道，站了起來，像只猴子似的上躥下跳，“媽的個個都是賭神，我半天的工資就這樣沒了！”
其他人則哄堂大笑起來。
“是不是你贏了?！?p> “別亂說啊，我總共才贏了五塊，算是保本。你大概全部都輸給了阿明?！?p> “阿明你這個死憨批，剛才還說不會，原來是扮豬吃老虎?！?p> “我沒說我不會，我是說一局五塊錢太大了?！?p> “你可不能跑?！?p> “我不跑，繼續(xù)繼續(xù)?！?p> “一局五塊錢是有點(diǎn)大了是吧，我們辛辛苦苦一小時才多少錢?！?p> “是有點(diǎn)大，那我們玩小點(diǎn)？”
“我也覺得玩小點(diǎn)”
“我早就說玩小點(diǎn)了?！?p> “那行，一局重新算，四塊錢一局。”
“那他剛才贏了那么多用不用把他的錢收一些回來。”
“你在想屁吃?！?p> “哈哈哈哈哈哈?！?p> “好，還是老規(guī)矩。錢都擺在地上，不許收，輸了馬上給，不許記賬和拖欠?！?p> “能不能換個位置，我這里對著廁所，風(fēng)水不好，一直輸?！?p> “換個屁，贏的人他就算坐在馬桶上跟你玩他也贏?！?p> “行吧行吧，開始。那我們玩到幾點(diǎn)?！?p> “玩到十二點(diǎn)吧，就下去吃點(diǎn)夜宵?！?p> “行。”
……
“不玩了，不玩了。”老大叫嚷起來。
“靠，你才輸了20塊就不玩了，我剛才輸了一百多都沒說什么?！崩隙恍嫉馈?p> “反正不行了，20塊差不多可以去三趟半宵了，你們要是把錢還我我就繼續(xù)玩。”
“放屁你這是，現(xiàn)在輪到我贏錢你就想不玩了?！?p> “你要不再玩會兒，說不定待會就贏回來了?！卑⒚髡f道。
“不行，我看今晚的牌風(fēng)我是贏不了了，一開始輸后面還能贏，我是后面才輸，就只好一直輸下去了?！?p> 老大很堅決，他們也只能散伙。兩個人開始埋怨起老大小氣鬼，輸了才二十塊就不玩了。我看了下時間，才十一點(diǎn)鐘確實有點(diǎn)早，不過這也符合老大的氣質(zhì)，一毛不拔。
他們不玩我就躺下睡覺了，宿舍安靜了好多。其實這會兒按規(guī)定已經(jīng)要關(guān)燈了，不過大家已經(jīng)不像剛來那時候那么當(dāng)回事了，他們就懶洋洋地一邊復(fù)盤剛才的牌局一邊下去了。
我躺在床上閉著眼，但是并沒有入睡，因為我不想在入睡中被他們待會回來的腳步身和吆喝聲吵醒。阿良和阿輝兩人則是在開黑，還小聲兮兮地說著什么。
“退一下，退一下，我們這邊掉兩個了?！?p> “走走走?！?p> “哎呀，他們切我們后排了?！?p> “你別走中路，你先去下路，跟另外一個配合?！?p> ……
原本以為他們兩個玩游戲應(yīng)該是阿良帶頭，沒想到基本上是沉默的阿輝在發(fā)號施令，有時候阿良甚至不能理解阿輝的用意，但他似乎很高看阿輝，基本都會配合他的戰(zhàn)術(shù)。
我瞇著眼，覺得又安靜又熱鬧，第一次在工廠內(nèi)覺得舒暢和愜意，要是明天不用八點(diǎn)去做工就好了。
沒一會兒他們回來了，沒有說話，但是腳步聲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音。我把身子側(cè)過去對著墻壁，繼續(xù)瞇著眼，這時候我感覺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來，看到阿明拿了一瓶可樂給我。
我愣了下，隨即接了過來，然后阿明又給其他人發(fā)了水。老大和老二則嘴里嚼著麻辣小魚之類的東西，整個房間頓時飄著一股子香味。
我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汽水混著二氧化碳就順著流入口腔，喉嚨里感覺到一股刺激，我閉著眼睛體會著喉嚨的感覺，然后我就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