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笑酬被秦雋叫醒的時候天色還沒亮,他眼沒法全張開,頭腦卻已經(jīng)開始清醒。
“大鼻子,大鼻子……哦,醒了。我們兩個從后面翻墻出去,在城里繞一繞再躲回來,廬江城的巡守兵和郡兵搜到這附近了?!?p> 言笑酬聽到這里,趕緊先翻身起來,摸了自己外衣,邊穿便離開床榻。
“……天還沒亮吧,我睡了多久?”
“大概只有一個半時辰左右?!?p> 言笑酬此時已經(jīng)能完全睜開眼睛,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立刻顯得不再迷糊,好像這只鼻子能帶給他精神一樣。
“其他人呢?”
“藏婆子自從知風(fēng)山那事后,精神便不好,就算最近按殺豬大夫的吩咐嚼安神藥草,也還是讓她多睡好,我就沒叫她。好在她是女人,相信就算廬江城的士兵找到這里也不會抓住她不放。
那‘井中人’雖然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一回來便扎進他的土井,我想我是沒辦法叫他跟我一道。
姓雷的今晚睡得很死,我叫他不動?!?p> “那看來就是我們兩個需要躲一躲,藏婆子未進郡守府現(xiàn)身,便是那些玄衣衛(wèi)高手相信也認不了她的面相。
雷校尉換掉了那身玄衣衛(wèi)黑衣,就是個普通的醉鬼,相信就是叫不起來也不會引起士兵的興趣?!?p> 兩人帶上自己兵刃,“銀鱗陷陳”此時也已經(jīng)再用粗布層層裹好,他們就著另一邊的窗戶翻了出去,接著便直接從矮墻翻上了街市。
街市上沒有閑人,凈是執(zhí)著火把的士兵,這些士兵搜到哪處就是把能叫醒的人先叫到屋外,再派人進去查看未能叫出來的人。
秦雋、言笑酬盡可能不斷上屋頂下墻緣,就是落地也只走已經(jīng)沒有人的小道,總算是沒有撞上任何人。
幾個月前“閉眼太歲”陳至和“鋒芒不讓”韋德,在吳關(guān)鎮(zhèn)應(yīng)對瑯琊派搜查可疑人物的時候,也是采用了同樣的辦法。只是巡城士兵畢竟不是瑯琊派弟子,既不輕易離隊登高,也不做什么太過驚動民宅的舉動。
單從搜找犯人的方式,就可看出派出人手的廬江太守于揭對這事有幾分上心了。
兩人躲躲藏藏,言笑酬見一向聒噪的秦雋沒什么話,知道他應(yīng)該還有別的話要說,他打算閑聊幾句,等對方打開話匣子:“你是不是整晚都沒睡?”
“我煉體者咧,區(qū)區(qū)少睡一會兒,沒有大礙。莫名其妙!”
言笑酬聽這句“莫名其妙”秦雋居然難得能壓低聲音說出來,不再多問,看來無論他問或者不問,秦雋始終都會開口。
這幾天言笑酬都和秦雋一道行動,按理來說秦雋不該在這個時候有難以開口的事才對。
如果有,那說不定是“閉眼太歲”陳至一早交待好讓他決定什么時間開口的事。
秦雋找到了處已經(jīng)上板歇業(yè)的酒樓,就算上了板子,二樓的高度想要翻上去也難不倒他們二人。
這處就蠻適合躲過這一夜,至少等到卯時之前,這處被搜過去的酒樓應(yīng)該不會再被搜第二遍了。
秦雋見沒人注意這邊,就和言笑酬一起輕輕一躍,直接鉆進了這酒樓的露臺上。
言笑酬一拉秦雋,把這酒樓擺在桌上并好的凳子下了兩個,給自己和秦雋坐。只要這么躲著,就算巡城士兵遠遠看到這方,兩人只要隨時往桌上一趴,遠遠看來就只是兩個店家攆不走的醉鬼。
坐下之后,秦雋才再次開口:“這陣搜城過去,只要找出等著澤生幫回信的那個樊大龍,就沒有需要在廬江做的事了?!?p> 言笑酬知道將入正題,干脆就在這時把話題引入正題:“所以,陳至背著我跟你交待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秦雋一聽瞞不住他,難得嘆了口氣,說道:“等我們拿住了樊大龍,線索一旦續(xù)上,接下來你就要先回你那村里,馬上說服所有村人設(shè)法離開揚州?!?p> “……”這句話背后的意思可大可小,言笑酬盯了一會兒干干凈凈的桌面,才繼續(xù)問道:“所以,你那位老弟到底打算在揚州干什么?”
“就算接上了這條線索,剩下的也只有嘗試誅殺萍水連環(huán)寨‘天空’一寨寨主——縷臂會的首席黃堅而已。
我老弟料定就算事后如何發(fā)展,揚州在九月份只會更亂,比現(xiàn)在亂上加亂。
就算我們沒法找到南宮尋常那方人,有南宮盤子那個鬼心思,他能把握好抽手的時候。需要我們到廬江做的事,其實只有沿著黃堅這個方向找出他行蹤這一點。
老弟知道要你們像流民一樣遷徙別州是不情之請,所以事先沒跟你交待這點,故意說讓你和我同時找南宮盤子他們和縷臂會下落兩條線索。
那時候他想必也并沒能料到這兩條線索居然真能同時在廬江城出現(xiàn)。”
言笑酬一笑,原來他之前聽到的,也并不是陳至計劃的全貌。
如果不是他和秦雋混熟,在信任秦雋的基礎(chǔ)上才能信任起陳至這位“閉眼太歲”的品格,他聽到這里第一個就該懷疑“閉眼太歲”另有陰謀。
“好一個‘不情之請’。這是事到臨頭才讓我勉力為之,只好就范了?”
秦雋聽出言笑酬話中諷刺意味,他也知道陳至這個安排顯得不信任言笑酬,卻有其他理由讓他認同陳至的做法。
這些理由,秦雋愿意對言笑酬和盤托出。
“之前無論我們還是我們暫時寄身的南宮盤子那邊,都是在玄衣衛(wèi)勢力的庇護下行動。
那位江小問事慘死,我們又陷入尷尬境地,老弟算是在大勢上一敗涂地。
他知道沒法用‘平息’的手段平定‘患殃軍’‘切利支丹’兩大禍亂的后續(xù),只好讓揚州亂上加亂。
這兩大禍亂和縷臂會之主黃堅關(guān)系匪淺,黃堅又是揚州刺史黃現(xiàn)的親叔,如果有那位江小問事,這件事情還可以因為有人打理朝廷那邊的關(guān)系來解決。
可惜那個什么‘天下第一劍者’指揮使在天京城惹下大亂子,揚州刺史黃現(xiàn)趁亂而起,對黃堅的周護之意溢于言表。亂局持續(xù)的時間越長,他的機會越多?!?p> 這都是言笑酬明白的道理,他急于知道自己沒能知道或者沒能想通的部分,所以他補充自己現(xiàn)在已知道的細節(jié),好讓秦雋能夠說得更有條理:“之前陳至說過,他相信那位江小問事必有遺計,好在自己發(fā)生變故后仍有人堅持朝廷這條關(guān)系上的努力。
從兩位‘摘星樓’殺手和雷校尉的說法,陳至是沿著萍水連環(huán)寨里江小問事留下‘騰蛇’一寨寨位的線索找到了著作郎江南城。
我不明白為何這不足夠讓我們繼續(xù)作為玄衣衛(wèi)意志的代表行動,揚州刺史黃現(xiàn)又怎么可能僅憑江指揮使惹出的亂子,就膽敢包庇黃堅到底?”
“這話……我盡量按老弟說過的原話說,希望大鼻子你跟得上。
如果江指揮使沒有惹出那個亂子,黃現(xiàn)也許不會一路包庇黃堅到如此地步,但是他可能會擁兵而反。
因為縷臂會的背后,其實正是這位揚州刺史黃現(xiàn)。”
“哦?何以見得?”
“因為縷臂會一直沒能和‘切利支丹’接上。
事情要從近葦原上首次聚集群豪說起,縷臂會中分七色彩巾縷臂,表示他們成員執(zhí)行事務(wù)涉及江湖的程度,紅色和江湖的關(guān)系最為緊密,紫色最為疏遠。
從那帶著什么‘狗劍’——也就是實際上的游劍‘燈廬’——的廖冾秋處我們得知縷臂會替‘切利支丹’投放穢物污染揚州云江支流水源的縷臂會眾也只佩戴橙巾,這點我在建安城中探知的情況也可證明,那佩紅巾的,應(yīng)該是直接和江湖中既存勢力有關(guān)系。
那么初次近葦原會聚群豪,和縷臂會有所關(guān)系的江湖人其實根本就可以隨便滲透進來打聽情況。
我老弟的看法是,江小問事安排第一次的近葦原之會,本來就是想讓這些人現(xiàn)面帶回錯誤的情報,并且讓‘切利支丹’和縷臂會再次聯(lián)系,所有敵人一次化暗為明。
但是,就算有人滲透,事后‘切利支丹’和縷臂會也沒有因此互通有無,勾連起來。那代表了縷臂會之主黃堅想一身涉險,以此和‘切利支丹’切割,這點是他自作主張,為的其實是切斷自己的縷臂會和揚州刺史黃現(xiàn)的關(guān)系。
一旦‘切利支丹’暴露在朝廷負責(zé)處理江湖事務(wù)的天衡府平安司面前,這位縷臂會之主首先想到的是保全黃現(xiàn)的地位。
黃現(xiàn)、黃堅互相都想周護彼此,由此可知縷臂會之前的行動,好處其實都是流向了他們一家。
揚州澇災(zāi)之后每有山越之亂,官軍和縷臂會雙管齊下,既吃了朝廷的支援又吃掉民間的籠集,相信就是他們一貫的手段。
所以那個江小問事事后未求援于黃現(xiàn),而是結(jié)合現(xiàn)有最強的力量直接去逼迫‘切利支丹’的處境,為的仍是要讓縷臂會的處境同樣困難。
上當?shù)氖菗P州刺史黃現(xiàn),黃現(xiàn)對縷臂會的周護行為超出了限度,所以無論江小問事還是我老弟都可以完全確定兩者關(guān)系密切。
如果沒有看出這點的殊勝宗那個姓潘的出手擾亂局勢,沒有‘天下第一劍者’在天京城闖禍觸怒朝廷,這兩大禍亂就會按玄衣衛(wèi)的做法平息,而黃現(xiàn)、黃堅同時被慢慢逼到絕地而面對玄衣衛(wèi)代表朝廷問責(zé)。
到了那個地步,手握更多江湖人士和更強武力支持的江小問事就可以出手發(fā)起對黃現(xiàn)的行動,讓揚州官軍群龍無首而沒有反叛的理由。
而幫助玄衣衛(wèi)完成這個過程的南宮盤子一方,則按我老弟的謀劃既賣了玄衣衛(wèi)人情,又趁機勾出萍水連環(huán)寨空出寨位這項可以爭奪的利益。
這應(yīng)該是我老弟和江小問事兩人沒有宣之于口卻不謀而合的默契?!?p> 聽到這里言笑酬已經(jīng)能夠跟上,但是仍然對陳至的做法存有不解之處:“然殊勝宗首座潘籍出手,造成‘切利支丹’脫困,江小問事慘死,玄衣衛(wèi)群龍無首,讓局勢繼續(xù)混亂下去。
陳至這‘閉眼太歲’承了江小問事的遺計,卻另有計劃只打算把江小問事安排的著作郎江南岸推出來當做對抗兩大禍亂的靶子,自己則執(zhí)行暗中另外的打算。
他是認為名聲是虛名,江小問事既然已經(jīng)身亡,就不必再守兩人間的默契了嗎?”
秦雋難得嘆了口氣,他也不滿這種做法,但是更加明白這其中的無奈。
“姓潘的出手,雖然不知道他怎么做到,始終是讓事情發(fā)展到了這一步。
如果光是如此,有這個什么江南岸在,確實老弟他也可以繼續(xù)只按兩人原來默契,再設(shè)法原樣進行,最多多對付這個姓潘的。
可局勢的發(fā)展太過順理成章,我老弟他……看出一股暗中行動的勢力,這股勢力的目的未明,蹤跡不顯,但是每一手都做得極為漂亮。
他向我坦白,說這股勢力暗藏的智慧說不定還在他之上,他沒對付的把握?!?p> “……有這樣的事?”
“事情到了對‘切利支丹’那‘秘境’的破解之戰(zhàn)后,按照我老弟的預(yù)想,事后怎么也該讓黃堅明白無路可退,派出人來再謀求和‘切利支丹’綁在一起,干脆毀滅個干干凈凈,不讓他不能接觸又執(zhí)意要保他的這位揚州刺史斷了念想。
可他沒有做到,這一定是和縷臂會合作的勢力脫出縷臂會的掌控,開始拘束縷臂會殘黨的行為。
但是即使如此,縷臂會中本來有個‘切利支丹’中擅長隱秘行動的真野段平,此人也是‘天草’什么鬼‘十人眾’之一,雖然武功不高但是卻憑著攜帶的異寶之助成功偷偷潛入百花谷眾刀手愈病時的酒樓,要不是有意接觸又碰巧撞上南宮尋常這個大盤子,他也不會被我們知道存在。
真到了萬不得已,本來縷臂會應(yīng)該也可以偷偷派出這個人聯(lián)絡(luò)‘切利支丹’,做不到,證明這個人也在不知道的地方被人做掉,沒能接觸到‘切利支丹’?!?p> 言笑酬聽得有理,眉頭皺緊:“就是那股之前無人察覺的勢力出手?”
秦雋點頭:“恐怕正是如此。
這股勢力之所以沒有在之前露出任何馬腳,只怕是因為從不主動涉及任何方面,只憑著揚州江湖形勢變化才偷偷出手幾次而已。
我老弟認為這股勢力甚至沒有親自接觸任何一方,就從風(fēng)向中摸清了各方的想法,姓潘的想要揚州繼續(xù)亂下去,他就順水推舟。
別說露出他們的目的,就連動手做了什么也沒任何一方查知,要不是我老弟梳理事情發(fā)展經(jīng)過,察覺了真野段平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跡象,根本連一點線索都無。
我老弟說這方勢力一定是少數(shù)且精銳,才能只露出這么少的破綻。
這一方出手既準,也無影無蹤,更從任何一個方面都毫無任何利益可言,唯有這一點點跡象讓他們的存在得以彰顯。
如果這一方其實只有一個人在暗中行事,就真正可怕了?!?p> “……莫名其妙?!边@次輪到言笑酬借用秦雋的口頭禪:“如果這方勢力真的存在,又暗中相助潘籍,這不止是之前一敗涂地,我們簡直沒有任何翻身余地可言?!?p> 說到這里,秦雋明白言笑酬認識到事情嚴重,終于可以說完陳至吐露的最后一項事實:“所以我老弟他要賭這方也不是必須支持姓潘的,他要最后采取的就是只針對性潘的做法,不再著手解決揚州的混亂局勢,只在‘一敗涂地’的基礎(chǔ)上拉著姓潘的一起兩敗俱傷?!?p> 街上已經(jīng)漸漸安靜,秦雋就在這時吐露陳至的終極打算:“……陳至要借萍水連環(huán)寨的‘水月仰天’之會,除了找出江小問事的遺計之外,還要挑動很可能是縷臂會正在合作的玄牝門背后勢力,‘太?!徽膭酉?,同時聯(lián)絡(luò)起能讓他找到滅度宗人手下落的助力者。
他要讓揚州亂上加亂,讓‘四山兩宗一府司’中‘兩宗’相斗,只余一宗。”
天色已經(jīng)變淺,寒意本該退去,卻好似全都凝聚在秦雋這簡單的幾句話里,因而更顯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