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白,言笑酬站起身來,一手扶著酒樓露臺的欄桿,仰視著各處開始撤走的搜城士兵。
這些人都也折騰了一晚,他們之中大多數(shù)都不是修煉者,折騰人的搜城由他們執(zhí)行起來,其實也是在折騰他們自己。
所以這些人也都早忘了搜城的目的,只想趁早撤走,這個時候就算遇到了要搜的目標,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以毫無成果作結(jié)。
廬江城里那些真正經(jīng)得起這種折騰的人,果然被廬江太守于揭留在自己身邊,以保護于揭其人為優(yōu)先。
言笑酬還是看到了兩個特別值得注意的人,這兩個人一身黑衣,都是玄衣衛(wèi)之人。
這兩個人言笑酬在這一晚都已見過,那時言笑酬蒙著面,這兩人卻沒有,其中一個是裘非常叫去密談那七人中的一個,另一個是差點摸到秦雋三人在郡守府藏身之處卻提前停下腳步的叫田光義的。
這兩人也看到了言笑酬,言笑酬不慌不忙,他衣服已經(jīng)換過當時照面也用方巾遮住面目,除非這兩人中有一個是煉覺者,否則不至于看破他。
兩名玄衣衛(wèi)盯著他的時間還是太長了,長到言笑酬覺得其實自己已經(jīng)被看出問題。
就在言笑酬還維持著登高而立的樣子的時候,這兩名玄衣衛(wèi)自己先移開了目光,終于也跟在撤離士兵的群體里走了。
這兩人未必是沒認出來自己,言笑酬想,只是因為某種原因不便動手。
這個原因,只怕是眾人的想法??磥硌孕Τ晗惹安聹y得并不錯,裘非常一死,這些玄衣衛(wèi)高手就沒有在廬江城里直接和秦雋等人開戰(zhàn)的理由。
這關(guān)乎廬江太守于揭的想法,廬江太守未必沒有相信裘非常將不利于他的通風報信,也早就從裘非常的舉動中看出了什么異常,所以并不會允許這些玄衣衛(wèi)殘黨借助搜殺“口舌至尊”之事再把人心聚齊。
也同樣關(guān)乎這些玄衣衛(wèi)的想法,就算這些玄衣衛(wèi)把秦雋誅殺裘非常之事記仇,眼下也只是用搜殺秦雋的由頭投向于揭以求棲身,這個仇不妨寄在將來江湖水面之下再另外擇良機相報。
太守于揭派人搜城只是一個態(tài)度,玄衣衛(wèi)的這些人參與搜城,也只是一個態(tài)度。
言笑酬聽過陳至講述那套“江湖是人想法的匯聚”的理論,越是結(jié)合事實,他越認同陳至的說法。
不過聽過秦雋坦白的陳至計劃,言笑酬只感到個人力量的渺小,塵世另有一套道理,讓諸多想法匯聚之后,人人都束手束腳,在江湖的濁浪里只能勉力去游,至于是不是能游到自己希冀的彼岸,都是未定之事。
“閉眼太歲”陳至的做法,就是事在人為,明知不可能的事情,他都要設(shè)法做到一些。
“口舌至尊”秦雋也在改變,他在認識自己能做到事情的邊界。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這對兄弟兩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堅持自己的原則。
相比之下,言笑酬一介游俠,深感自己在濁浪之中勢單力薄,覺得自己要做到他們兩人那樣還需要更多的歷練。
“我會盡量說服村人,讓他們離開揚州避禍?!?p> 秦雋說完一切后就一直在靜等言笑酬的回答,此時他終于等到言笑酬的表態(tài)。
言笑酬回過身來,他本來還想問落在“切利支丹”之手的簡約和張鄲打算怎么辦,卻還是忍住沒有問。
秦雋、陳至都已經(jīng)想好自己能做的事,就算他們想在其上增加一件,想必也早就想好什么是值得增加。
至于想做而不能去做的事情,也被歸在了“不可為”的范疇,這一部分,就是他們的無奈。
江湖中是否人人都有自己的無奈?言笑酬不知道,他只知道被迫吞下的話本身也是一種無奈。
言笑酬于是又添了一句話:“不知道你怎么想,我是真想等到酒樓下板開張,好買些酒來喝了?!?p> “咱倆都忘了摸那位老雷的酒壺出來,他一定隨身帶著酒。”秦雋笑道。
這笑看在言笑酬眼里也像苦笑,言笑酬也跟著一笑:“但是我們此時喝酒,又好像是在祭那姓裘的。我看我們還是再待一會兒便回去吧?!?p> 天下死難者里有太多人比裘非常值得兩人紀念,言笑酬這句笑談雖然說出來,但他也明白兩人不會分一點酒味給那倀鬼。
秦雋撓撓頭,道:“也對,我看我還是先回去,那會兒回來時候犯懶,換了衣裳卻沒盥洗,我現(xiàn)在是真想至少好好洗個臉。”
“你自作自受!”言笑酬摸了摸自己鼻子,開始著手把兩人擅自取用的條凳回歸桌上原位。
這晚秦雋的剖白就算兩人提前道了別,等到會合了孫游者、夏嘗笑,從張銓生口中問到樊大龍的藏身處,言笑酬就要按自己已經(jīng)答應(yīng)的不再繼續(xù)深涉此事。
兩人回到澤生幫據(jù)點后,只發(fā)現(xiàn)雷子辰和藏真心都已經(jīng)醒來,這處院子好像遭過賊一樣慌亂。
“澤生幫的人算是走干凈了?!?p> 對這副景象做出解釋的正是藏真心,帶著一絲無奈的笑在她的嘴角。
經(jīng)過一夜的搜城,澤生幫的幫眾分不清占了他們寶地的這些人是不是士兵們想找出來的人,只覺得不能惹更多麻煩上身,于是士兵一走也紛紛離開,臨行之時還在院子里爭搶了些誰都認為是自己該帶走的東西。
藏真心本來也是這些“東西”之列,澤生幫眾見她沒醒,頗有幾個提起色膽的。
最后是那位“井中人”跳出來把這些人的膽子嚇破,才讓雷子辰和藏真心醒來之后完好無恙。
聽到這里,秦雋靠近那口土井,帶著別扭向井下道了聲謝,也不知道“井中人”聽到?jīng)]有。
“也不是完全沒有損失,”雷子辰淡然地說笑:“不知道哪個王八蛋一早就摸走了跟了我十年的酒壺,再想找那么方便帶的,要我費神了?!?p> 看來澤生幫眾里有人想到了秦雋和言笑酬出門時沒能想到的。
言笑酬也跟著話頭說道:“你不如趁機戒了酒?!?p> 雷子辰則回得義正嚴詞:“我本來就靠它陪著成事,你要我戒掉,今后我要變得敗事有余了?!?p> 這院子沒有任何值得眾人留戀的東西,幾人馬上離開,走去夏嘗笑、孫游者使錢借住來看管張銓生的民家。
“井中人”這次不知道是否會偷偷跟上,幾人走掉的時候他毫無動靜。
張銓生聽說澤生幫據(jù)點已經(jīng)走得不剩一人,大罵兩句,他又怕在場這些惹不起誤會他在罵的是他們其中的,趕緊換上一副笑臉。
這次他不再推脫,直接說出了自己所知:“樊大龍在城西南角有一位遠親,他那位遠親知道他來了,避禍一樣就出城避他去了。
現(xiàn)在那屋子應(yīng)該就只有他一個人在住,住了十天也不止了吧,我看他會照樣住下去?!?p> “下下簽”夏嘗笑冷冷道:“帶我們?nèi)フ业竭@個人,從此我們再和你毫無干系?!?p> 張銓生如蒙大赦,迫不及待地就要為其他人帶路。
路上,言笑酬小聲問起夏、孫兩人:“你們是怎么嚇的他?挺有效果的?!?p> 孫游者用一腔他慣用的超然淡漠語氣,回道:“什么也沒有做,我們還沒來得及審他?!?p> 反而是夏嘗笑把這件事說得更清楚些:“我們本來也什么都不必做,他會自己嚇唬自己?!?p> 藏真心聽了這句話,眼珠一轉(zhuǎn),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張銓生把眾人帶到的這條巷子沒什么生氣,倒像是不光樊大龍一家避他,而是左鄰右舍也都畏懼此人,干脆出去避禍一樣。
城門已經(jīng)開了一段時間,這也可能是一夜搜城所致。
秦雋只希望樊大龍真仍躲在這處屋子里,使一個眼神,著張銓生去叫門。
張銓生馬上上前拍門同時高聲叫嚷起來:“樊兄!樊兄!我是張銓生,你見過的,我哥張澤生就是澤生幫幫主??!”
“我怎么聽說你哥日前給人當街殺了?!”
一個頗粗的男聲在門板后面響起。
秦雋等人心下一定,馬上知道這是樊大龍。
不過樊大龍已經(jīng)聽到張澤生在街邊身亡的消息,按理說該馬上出城回去找自己的主子報告才對,怎么還沒走?
張銓生附門接道:“這話能不能讓我進去再說?我大哥確實遭遇不幸,可澤生幫仍在,現(xiàn)下我便接任了幫主!”
張銓生不完全是個白癡,此刻叫開門就是他的任務(wù),這種情況下,澤生幫再散了也不能說成散了。
對方一開門,秦雋等人一馬當先擠了進去,其余眾人也魚貫而入。
一個兇神惡煞的亂須漢子看見這么多人一次闖進來,也是一愣,呆然的表情讓他兇惡的外表都顯得和善許多。
這人就是樊大龍,他甚至沒反應(yīng)過來問張銓生這是搞什么名堂。
進門的秦雋等人也是一愣,他們這一愣是因為房中尚有別人。
這三個人對秦雋來說,并不陌生。
其中一人似乎對這些人的前來毫不意外,用不遜樊大龍的粗聲介紹起來:“這位就是‘口舌至尊’,他們進來了也便進來了?!?p> 這人正是王巨斧,隨著南宮尋常前去追查玄牝門的線索,一去便沒了音信下落的修羅道三當家屬下王巨斧。
同樣情況的“紅白雙煞”邱公、邱婆也在這間房里。
“怎么,你們認識?”
這句疑問來自樊大龍,看來他就真的只是負責為山越部族聯(lián)絡(luò)澤生幫,對其余的事一概不知。
秦雋一愣之后已經(jīng)明白了什么,開口只問一句:“怎么,原來以南宮盤子的名義買通花子弄那些乞丐的是你們?”
“盤……”王巨斧帶著疑惑只嘟囔了一個字,就馬上接道:“……不錯,就是我們。”
這就解釋得通了,秦雋等人想借著廬江城混亂之機等樊大龍主動現(xiàn)身,另外有人也在等著,樊大龍因為封閉城門慌不擇路的時候,就首先被這些人找上了。
陳至說過王巨斧粗中有細,頗有智慧,他的智慧尋套說辭唬住樊大龍完全夠用。
這同樣也解釋了樊大龍是怎么能在搜城時也不露出馬腳,有王巨斧和邱公、邱婆在,至少湊出一個民家的雛形,官兵顯然也不會細問,王巨斧出面輕易便能打發(fā)。
樊大龍到了這會兒冒出一堆有男有女的圣人才開始忐忑不安,對王巨斧道:“我不知道你們是怎么回事,你說讓我?guī)愫蛶讉€人回去就好交差。
可你沒說過是這么多人,有男有女的,你們還有好幾個人在城外落腳,我可不好帶這么多人去交差?!?p> 王巨斧的說辭果然來得很快:“樊兄放心,百破首領(lǐng)讓你買通澤生幫本來就是要打聽關(guān)于兩大禍亂的消息,來印證縷臂會的話是真是假。
現(xiàn)在‘口舌至尊’這幾位都是關(guān)系頗深的人,帶他們一道回去,只會讓你更好交差?!?p> “……好吧,那還要靠王兄你這張嘴,到時候不要讓我為難?!?p> 看來樊大龍確實被王巨斧一套一套哄得不錯,如此情況下疑心還能被立刻壓下去。
張銓生在門口一旁立得難耐,賠出一副笑臉,用不算大的聲音此時問道:“……這里看來是沒我的事了,如此我便告辭。”
秦雋看也不看他,揮揮手示意他可以滾了。
張銓生江湖握拳禮也握不好,一門心思全在怎么悄悄退出去,兩步挪到門外,藏真心突然向他貼了過來。
“你那位堂兄給我們留在你們澤生幫院里,他說不定要來纏你?!?p> 原來她早想好要這么嚇張銓生一下。
果然張銓生再不猶豫,連道“告辭”掉頭就走,看來他就算落了什么東西在澤生幫據(jù)點里,也不會再回去取了。
樊大龍知道的事不多,只在意接下來怎么做:“那么等城門戒備一松,我便帶你們先去接了你們那些人,再去百破首領(lǐng)那里你們自己交涉吧……
……人實在太多了點?!?p> 最后這句細若蚊足,不過屋里其他人別說聽漏,聽了也不會在意這句埋怨。
樊大龍說完就在一邊自己等著,看起來也并不想過問其中的細節(jié)。
王巨斧看出這些人是以秦雋為首,湊近了小聲說話,他說的是另外的事。
“廖兄弟、南宮勝寒和幾個玄牝門的人等在城外村里,你們?nèi)绻麤]有其他的打算,就和我們一道找縷臂會的下落吧。
南宮尋常另有心思,恐怕只想釣出玄牝門‘秘境’的所在,不可讓他知道其余你們認為該隱瞞的事?!?p> 這人雖然此刻反而給南宮尋常當起了參謀,但是仍然覺得南宮尋常不可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