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伯勞與荊棘
相傳，在塞連民眾眼里，最完美的生活一定要有三樣好東西——小嘬一口就會冒汗的烈酒、咸膩的醬豬肘、以及一把不會生銹不會變鈍的好斧頭。
對塞連文化頗感興趣的唐納德曾專門研究過這個傳聞的起源，他認為這是塞連平民對向往的美好生活較為抽象的概述——烈酒象征著熱情、充滿活力、不懼嚴(yán)寒與死亡的健康體魄。豬肘象征物產(chǎn)豐饒的土地、富足快樂的生活。至于斧頭，則象征著勇氣與力量，以及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唐納德從未覺得自己搞錯了什么，直到饑腸轆轆的他抱著一塊醬豬肘吃得滿嘴流油，才突然意識到這傳聞并沒什么所謂的意義與象征。
只是因為大口吃肉很爽，再來口烈酒潤喉會讓大腦分泌大量的多巴胺而已。
餓了好幾天，唐納德感覺自己現(xiàn)在能生吞一頭牛。當(dāng)菲麗絲從背包里掏出一塊豬肘遞給他時，這個吃膩了珍饈美味的少爺再也顧不上什么禮貌和矜持，抱住豬肘便啃。大口吞咽肉食的質(zhì)樸快樂讓他忽略了喉嚨隱隱的刺痛，直到他被嘴里的肥肉噎住了，難受得喘不上氣，下意識把手伸向了菲麗絲背包里的酒壺。
“別動?！狈汽惤z把背包揪了回來，取出另一個酒壺遞給唐納德?？此纱罅搜?，似乎有些不解，才不情愿地解釋道：“我在那壺酒里下了毒?！?p> “為什么？”勞倫斯坐起身來問道。
“沒有為什么，只是習(xí)慣而已?！狈汽惤z面無表情地扶著他靠在樹根上，然后拾翻著背包里的各種物資，將它們帶在身上，“毒藥是很可靠的武器，它可以被摻進食物里，涂在武器上，甚至直接灑在空氣中…我只是盡量做周全的準(zhǔn)備而已，因為當(dāng)著目標(biāo)的面下毒是完全沒必要承擔(dān)的風(fēng)險。”
“你要干什么？殺人？”勞倫斯聽出了異樣，下意識挺起身問道。傷口似乎被撕裂了，他呲牙咧嘴地靠了回去，痛苦地喘息著。
“別亂動，你都自身難保了還管這些閑事干嘛？”菲麗絲撅著嘴嘖了一聲，從背包里翻出一卷嶄新的繃帶，湊到了勞倫斯身邊，幫他涂抹藥膏，換上新的繃帶。
“你來這到底要干什么？”勞倫斯一把抓住了菲麗絲的手，有氣無力地問道：“先回答我，為什么你會出現(xiàn)在這？”
左手拿酒壺右手抓肉的唐納德停住了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兩人對峙。他敏銳地察覺到菲麗絲眼中綻放出剎那柔潤的色澤，但下一秒，她就甩開了勞倫斯的手，冷冰冰地反問道：“我出現(xiàn)在哪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但是…”
“別自作多情了好嗎，你不會以為我是特意來救你的吧？”
喔…唐納德的眉毛挑了起來，他猜到這姑娘是誰了，這發(fā)現(xiàn)讓他手中的豬肘與烈酒瞬間變得索然無味。
“但你還是救了我?！?p> “嗯，舉手之勞，是我一時興起?！?p> 勞倫斯沉默了，他眼中的沮喪讓壓抑的氣氛又深了一層。
唐納德將這一幕看在眼里，他在心里暗罵勞倫斯實在是蠢得可以，卻只能在一旁干著急，不敢對他明目張膽地表示同情。
“我欠你一條命，”勞倫斯誠懇地說道：“不管你要去殺誰，我都會幫你的。”
菲麗絲肩頭的殷紅繃帶好像一道耀眼的光，刺得勞倫斯不敢直視她的臉?？上В绻谶@時抬起頭，就能看到姑娘眼中顯而易見的矛盾。
“這不關(guān)你的事。”
勞倫斯總算聽出了冷漠的口吻下藏著些許無奈，他知道菲麗絲不太習(xí)慣將自己的事說給別人聽。盡管菲麗絲也明白，勞倫斯只是在表達關(guān)心。
“至少，能跟我說說來這里的理由嗎？”勞倫斯笨拙地尋找著突破口，哀求的口吻讓菲麗絲不忍拒絕。
最終，菲麗絲還是吐露了她的目的——她要刺殺腓特烈三世，因為這是她唯一能為家人復(fù)仇的機會。平日里腓特烈都在他的宮殿里處理政務(wù)，菲麗絲甚至無法潛入守備森嚴(yán)的宮殿外圍，更別說進入皇帝的寢室了。但現(xiàn)在，機會來了——腓特烈御駕親征，雖然他身邊還是聚集了大量護衛(wèi)，但戰(zhàn)場上的變數(shù)總會為她提供許多便利條件。至少前線沒有皇宮里迷宮般曲折的通道讓他躲藏；禁衛(wèi)們也會在戰(zhàn)況焦灼時被調(diào)到前線，而不是僅僅被當(dāng)成保護皇帝的一件擺設(shè)…菲麗絲說了許多必須在這動手的理由，勞倫斯卻一點都沒聽進去。因為他很清楚，不管菲麗絲的準(zhǔn)備有多周全，計劃有多完美，刺殺皇帝都注定是場有去無回的冒險。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救命恩人去送死，但他也無法說服她放下為家人復(fù)仇的執(zhí)念。
“別去…”最終，他只能用力拽著菲麗絲的手腕，試圖用眼中沉重而黯淡的光芒勸她回家。
暮色沉沉，道路昏暗未明。如果不能在天亮前出發(fā)，那菲麗絲將永遠喪失復(fù)仇的機會。菲麗絲突然覺得自己很疲憊，她想直接離開，快點與腓特烈三世做個了斷，但勞倫斯哀求的眼神刺痛了她，讓她感覺原本矛盾的情緒更矛盾了。
“你弄疼我了。”她想找個借口，讓勞倫斯主動放開她的手。
“抱歉…”勞倫斯皺了皺眉，手上沒有絲毫放松。他在某些時候表現(xiàn)得的確不太聰明，但有時候恰到好處的笨拙并不惹人厭煩。
“假如我沒遇見你就好了?！背聊貙σ暳嗽S久，菲麗絲苦笑著搖了搖頭，將另一只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zé)任，這就注定了有時候我們別無選擇?！?p> 勞倫斯還沒反應(yīng)過來，姑娘就粗暴地將他拉到自己身邊，熱烈地吻上了他干裂的嘴唇。勞倫斯的臉漲得通紅，下意識閉上眼睛，用另一只手摟住了她的纖腰，將她抱得更緊。女孩頭發(fā)的氣味使他陶醉，直到他感覺后頸挨了一記重擊，身子微微搖晃了兩下，無力地向后倒下。他的意識仍然清醒，身體卻動彈不得。他試圖爬起來，卻只能勉強活動活動發(fā)麻的手指。感受到女孩抽走了手，他的意識變得更清醒了。
“我們不會再見了，所以這樣就好。假如不是命運的捉弄，也許我會很感激神明讓我和你相遇吧。再見了，好心的騎士，背包里的東西是我給你的禮物，利用它們活下去吧！”
女孩的漸漸遠去的聲音洪亮又緩慢，好像只有這樣勞倫斯才能聽清。大氣都不敢出的唐納德看了一場好戲，半天他才回過神來，扔下豬肘扶著勞倫斯半倒半坐起來。勞倫斯臉上毫無表情，眼中卻充滿了悲傷與痛苦。唐納德看了看手中的酒壺，不情不愿地將壺口送到勞倫斯嘴邊，給他灌了一大口酒。
“好吧兄弟，雖然打賭是我贏了，但我會補償你一枚金幣作為安慰的?！碧萍{德嘆了口氣，十分同情地拍了拍勞倫斯的肩膀。
過了好一會，勞倫斯才沉默地從唐納德臉上移開憤怒的目光。他對自己無法阻攔菲麗絲感到沮喪，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推測結(jié)果——也許菲麗絲會因為腓特烈三世身邊聚集了眾多禁衛(wèi)而放棄刺殺。但他內(nèi)心深處知道這不可能，菲麗絲吻了他，然后離開，這足以證明她早就有了孤注一擲的決心。
“我要去找她?！?p> “你瘋了？就你現(xiàn)在這樣，連劍都拿不動，還想干什么？去塞連人的營地送死？我聽說愛情會讓人變傻，但沒想到能讓你傻成這樣。先好好養(yǎng)傷吧，不然現(xiàn)在你還能干嘛？”
“我能?！眲趥愃箮е涞臎Q心說。“我必須救她。不計代價，不擇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