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家學淵源（5.5k）

　　熱流如熾的劍之源頭，更有濃重的壓力蔓延無邊。

　　遍地皆是斷劍殘兵，滿目腐朽衰枯，似在參覲著黃沙鋪就的高地頂端熊燃之烈焰。

　　熔爐鼓風，低吼著滿腔遺恨——“銹劍何在，盛名何來，全作腐骨鑄尸骸，千年難成盡無奈；寧拋冠，望興嘆，百感傷懷，廢字成哀?！?p>　　扼腕詩語間雜著沉重的打鐵聲，顯示鑄者一身橫練根基。

　　粗獷落拓的外表，魁偉異常的身材，只披著領紅麻褊衫，袒胸露腹，露出體表繡著的猛虎夜叉，看來猙獰華美。

　　循理切膚的紋身花繡刺以靛青色混染朱砂。

　　淋漓的熱汗更似點睛之筆，隨著肌骨起伏宛若活靈吞吐。

　　遠遠瞧見烈焰彌天，耳聞鑄聲遍野的上官鴻信安步荒蕪山道帶來塵俗訊息。

　　“你等的機會，來了?！痹捨凑f完，雁王人已來到魯缺背后。

　　“兩年，又過了兩年?！?p>　　錘聲鑿鑿不掩男音粗糙，頭也不回的魯缺直言久候氣惱。

　　“上官鴻信，你，終于來了?！?p>　　鑄者心思總是直來直去，不同于智者總愛彎彎繞繞，彎彎繞繞地轉移話題——

　　“你鑄造的裂羽銃，我贈予凰后了?！毖阃醯氐?。

　　此法果然奏效！

　　“嗯？不合用嗎？還是造型你不喜歡？”下意識被帶偏思緒的魯缺大感莫名其妙。

　　“是我不需要?！?p>　　“結合斷云石的結晶，能可融合自身內力，不管是單點狙擊，還是散發(fā)退敵，裂羽銃已經(jīng)滿足你當時所有的要求?！?p>　　自覺專業(yè)遭受輕看的魯缺少有地放下手中工作回身，不滿駁斥開口。

　　“哼，不然你還想怎……樣？”

　　乍然停頓的語聲，概因轉身間，久受爐煙熏炙的一雙紅眼，突見上官鴻信袖子空空如也，情狀有異。

　　“你的右臂呢？”

　　這下鑄者似乎明白雁王說不需要的原因了。

　　沒手是要怎樣上膛托槍乃至瞄準對象。

　　“是誰竟能將你傷到這種程度？”魯缺神色看來難以置信，像是難以置信神話竟會有被打破的一天。

　　傳說一旦褪去神化的外衣，便顯得不再如印象中可怕。

　　一如曾經(jīng)鍛神鋒眼中的止戈流。

　　鋒海

　　“這就是你答應俏如來委托允諾協(xié)助的原因?！被矢λ兄傅氖卿h海主人應俏如來請求打造能可加持滅卻之陣的增靈器一事，“你要他替你解決這件事?！?p>　　“玄狐未死，且收獲了俏如來的止戈流劍印，若不除，或將成為人族大患?！变h海主人坦言心下憂慮。

　　“那為何不找我一試呢？”皇甫霜刃微笑。

　　“你有辦法？”鍛神鋒神色狐疑。

　　“不然你以為苗王為什么有信心放人？”

　　人的名樹的影，每每聽聞護世之兵強悍的鍛神鋒驟見逆轉自誅魔之利的劍招，未戰(zhàn)先怯下已失三成勝算，因此敗北并不算稀奇。

　　然而蒼越孤鳴的成功，無疑說明所謂的護世之兵也非傳說中的那般完美無瑕，無堅不摧。

　　就好比揚言作為最高等反咒術的滅卻之陣總說能盡消天下術法，但也并未表現(xiàn)出動搖血之禁印的能力。

　　“準確地說，玄狐并非魔屬，乃是千年鐵精所化物靈，相應的，逆轉誅魔之利的劍印，針對的也不該單是人族一方?！睋Q言之，滅魔的逆反未必是戮人。

　　“就物靈所持帶來的無差別通用性，那么犧牲的定是轉化愿力的能耐，無法達到預想的威能。”

　　類似的作品，陰陽家早有記載。

　　“饒是如此，得到加持的玄狐也非一般高手能敵，還是說——”鋒海主人看向皇甫霜刃，“你有辦法？”

　　有辦法解決逆轉止戈流對常人帶來的威脅。

　　“人與劍?！被矢λ械?。

　　兩個字，兩種法。

　　“后者我無把握，畢竟風華絕代可是好友畢生的得意之作，至于前者么，我尚有五分把握在?！?p>　　“哦？”鍛神鋒眉梢一揚。

　　“誅魔之利共分三項要素，一為護世之兵，二則渡世大愿，三者血之禁印，”皇甫霜刃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好友覺得哪項與‘人’有關呢？”

　　“渡世大愿，以及——”鍛神鋒頓了頓，有些不確定地道，“血之禁印?！敝圆淮_定，是因為他已想到了一種可能以及背后難度。

　　“發(fā)大愿而得大能，佛門中亦有此理，”皇甫霜刃說，“越大的誓愿，便能獲得越大的靈能，渡世大愿，是一項非常巨大的承諾，借由當時陰陽家的術法，將大愿化為實能，只要遵守誓約，就能發(fā)揮出令人震驚的能力?！?p>　　與之相應的，違背誓約則要付出沉重代價。

　　“你對誅魔之利了解的很詳細？”鋒海主人問。

　　“家學淵源而已。”皇甫霜刃答得坦蕩。

　　相關的詳細情報出自魔門世家，現(xiàn)今的靈字旁支門主恰為狼朝服務。

　　“換言之，血之禁印就是履行渡世大愿的禁約，這個禁約越是嚴苛，效果就越強……”

　　推敲話語回證猜想無誤，鋒海主人驚異抬眸。

　　“你改寫了玄狐身上渡世大愿的內容?。?！”

　　皇甫霜刃灑然一笑：“只是加了一點血之禁印的條款而已?！?p>　　比如，不能對苗疆出手。

　　就像暗盟劍手自己都不明回生與刻劍的原理一般，他更不明白所謂的渡世大愿同血之禁印是怎樣的一番運作和轉化的機制。

　　是故在旁人要求下做出發(fā)愿行為再正常不過，這就提供了施術修禁的機會。

　　類似的情況不止出現(xiàn)在別無選擇的苗王宮，還發(fā)生在遠居山林的金雷村——

　　聽罷玄狐請求的常欣思忖片刻，約法三章道。

　　“從今以后，你不能再殺人，一個也不能，無論任何的情況之下，你都不能殺人，你要答應我。”

　　“這并不困難?！?p>　　玄狐爽快答應。

　　常欣目光懷疑：“答應得這么輕易，有一句話叫作輕諾寡信?！?p>　　“制服對手而不殺人，對我，簡單?！毙鸬幂p描淡寫、

　　“如果，你違約呢？”常欣試探著問。

　　“你想怎樣？”

　　未料玄狐將皮球踢了回來，常欣反倒陷入遲疑了。

　　“我怎樣，我……我就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彼剖歉械铰肚硬粔蛴姓f服力，常欣又補充強調了一句，“真正永遠都不會原諒你，不會再跟你講話了，不理你?！?p>　　說著，她還刻意把頭撇到一邊凸顯心情。

　　“你不理我，對我是很重要嗎？”玄狐下意識反問一句。

　　“以后不知道，現(xiàn)在一定很重要啦?！背Ｐ琅淖銡鈩荨?p>　　“我會遵守。”玄狐道。

　　少涉人事的他要找一個像眼前少女這般會講故事的對象，也是困難。

　　一來二去，便到如今。

　　村央槐樹下，暖陽安照歲月靜好，兩人相對獨處。

　　“好了，這個故事也講完了。”常欣合上書本，眼角隱見淚光，“唉！雖然看過很多次了，但是……”她小聲地抽泣了一下，拭淚道，“每一次還是讓人很感動?！?p>　　“就這樣？”玄狐語氣聽來十分不解。

　　“不然還想怎樣？”常欣反問，緊接著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盯著玄狐看，“現(xiàn)在，有什么感想了嗎？”

　　內心毫無波瀾的玄狐不語，似在沉思。

　　常欣也樂得清閑一段時間，話講多了也是會口干，拿起身側裝水竹筒輕抿一口：“不要緊，你慢慢……”

　　“這個故事……”玄狐遲疑著開口道。

　　好為人師一秒正色的常欣靜待下文：“好，你講，我聽?！?p>　　“那名男子到底是何時愛上她的？”玄狐問，“是知曉女子身份的時候，還是相處那段時間？”

　　“日久生情吧?！背Ｐ来稹?p>　　“所以，知不知曉那名女子的真面目，根本不重要。”玄狐一針見血地說。

　　“這就是真愛啊?！背Ｐ来_信，雙手合放含苞胸前的她神色看來向往非常。

　　然而鐵直的腦回路顯然大異女兒家感性認知——“如果她不是女人，他也會愛她嗎？”

　　“唉，這……”常欣張了張口，確實無話可說。

　　“這樣后面的故事，不就是多寫的了？”玄狐冷冷地道。

　　“啊，這……這嘛……”

　　“另外，他們相送了這么遠的路，女子卻不愿講出真相，一定要等到男子登門造訪才揭開一切?！?p>　　玄狐自顧自地抒發(fā)己見。

　　“也就是說，故事最后的悲劇，是那名女子造成的，男子平白無故斷送了性命?！?p>　　努力甩了甩腦袋打斷毀童年系列的觀點輸出，常欣力求挽回。

　　“唉，話不是這樣講的?！?p>　　豈料無動于衷的玄狐胸中疑問更多，多到一把將人淹沒——

　　“最后，為什么會突然狂風大作？為什么墳墓會自動打開？為什么有那兩只蝴蝶？是機關，是術法，還是布局？或者強大的劍意？是真死詐死，還是死后復活？”

　　“好了好了，別問了啦！”

　　實在忍不住打斷念經(jīng)施法的常欣有些抓狂，跟著又是垂頭喪氣。

　　“唉，不行，真的不行。我投降，算我輸你了?！?p>　　垂頭喪氣的她把書放回一堆話本群中。

　　“這已經(jīng)是我以前偷偷出村時，所收集到全部感人的故事了，講了這么多天，為什么你會問這種問題？”

　　“那我應該問什么問題？”玄狐又問。

　　“你之前，不是對錦煙霞的故事很有興趣嗎？”常欣道。

　　“所以……”玄狐口吻平淡。

　　“所以我想，你應該聽更多的故事。而且，我還擔心你不識字，所以一本一本念給你聽?！?p>　　“我應該有所表示嗎？”玄狐仍是那派百年不變的冰山臉。

　　見此，常欣不由扶額。

　　突兀舉動直看得玄狐大感疑惑：“你做什么？”

　　“我很苦惱。”常欣說。

　　“苦惱……”玄狐沉吟。

　　“你想要知道什么叫做感情，卻一直沒辦法體會，難道……不苦惱嗎？”

　　“苦惱……苦惱……”玄狐喃喃說，咬文嚼字的他下意識就少女舉動依葫蘆畫瓢作出了相同動作。

　　“嗯？”常欣輕咦一聲，“你做什么？”

　　“苦惱?！毙?。

　　乍逢柳暗花明，常欣精神一振：“你知道苦惱的感覺了？”

　　誰知眼前人仍是那塊不開竅的鐵——“方才你是這樣做的?！?p>　　“哈？唉，我被你打敗了！”常欣一幅要昏去的表情。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不明就里的玄狐答得倒是一本正經(jīng)。

　　“打敗你，不難?！?p>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背Ｐ罋饪嗟?。正說著，她轉身恰好看見村里的小七拖著一個布袋經(jīng)過，看來十分吃力?！班?，小七?！背Ｐ佬南乱粍樱敿窗讶私凶?，“等一下?！?p>　　“啊，是巫女。”依言停步的少年人不住地喘息著，看向常欣，“怎樣了？”

　　常欣指著人道：“玄狐，你看小七?！?p>　　“嗯……”玄狐分去一個眼光，只見小七累得滿頭大汗。

　　“他看起來很累。”常欣從旁分析給他聽。

　　“啊，不會啦?！毙∑咄妻o道。

　　不加理會的常欣只是盯著玄狐的眼睛看，等他的反應。

　　“你沒什么表示嗎？”

　　“表示……”

　　玄狐有些摸不著頭腦。

　　“之前夢虬孫在的時候，看小七很累，都會幫忙扛?！背Ｐ莱脽岽蜩F道。

　　這面心直口快更是不明就里的小七下意識就要說出詳情。

　　“啊，但是夢虬孫他……”夢虬孫是有借幫忙農(nóng)作交換糧食啊。

　　那廂玄狐更是不留情面揭穿道：“他方才說不會累?！?p>　　“小七只是在客套?！背Ｐ来鸀榻忉?。

　　“客套？”玄狐歪了歪頭，又收獲了一個新名詞。

　　“就是不好意思啦?！背Ｐ赖?，“明明累，卻故意講不累?！?p>　　“那就是謊言?！毙[了瞇眼，看向小七，微沉的眼神看來非常有壓迫力，“為什么要說謊？”

　　再一次被玄狐腦回路刷新認知的常欣愣住了：“這……”

　　“我也遇過想欺騙我的人，俏如來就是?！毙馈?p>　　“哈？！”常欣訝異。

　　“還有其他的人，我都給他們相應的處罰?！毙桓崩硭斎坏谋砬?，“因為在魔世，對于欺騙你的人，就要對他報復，這樣，就沒人敢欺騙你?！?p>　　“唉，我還是先走好了！你們慢慢講喔?！弊蟪虺蛴铱纯?，心頭莫名發(fā)涼的小七丟下一句道別，拖著布袋趕緊跑了。

　　“唉，玄狐，你……”常欣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眼玄狐，欲言又止道。

　　“怎樣了？”玄狐恢復了一成不變的語調。

　　“你之前不是因為我，所以將錦煙霞帶來嗎？”常欣問，“為什么你看到小七，或者其他的村民，都不會幫忙？”

　　“這有關聯(lián)嗎？”

　　“你不是講，要學會人的情感?！?p>　　“嗯……”玄狐頷首，又問，“所以？”

　　“所以……”看著玄狐的表情深感任重道遠的常欣忍不住泄氣。

　　泄氣的她再次苦惱扶額，玄狐見狀有學有樣。

　　“我拜托你，別再學我了?！背Ｐ罒o奈。

　　玄狐一板一眼道：“復制，是我學習的方式。”

　　常欣揉了揉隱隱作痛的三叉神經(jīng)：“我想休息一下?！?p>　　“別理他啦?！?p>　　另一邊廂，村里耆老忽然來到介入小情侶當中，把常欣護在身后。

　　“喂，玄狐啊，你別再假了喔，你一直賴在我們村里，到底有什么目的？我警告你，你別以為我們怕你喔！

　　“清伯，別這樣啦！”常欣嘗試居中調停。

　　“巫女??！”清伯看了眼常欣，嘆聲強調，“魔世的魔殺人如麻，根本不能相信！”

　　“但錦煙霞，也是魔世的啊。”常欣分辨著說。

　　“沒有喔，那不一樣?！鼻宀當[了擺手，現(xiàn)今知曉白蛟大恩的固執(zhí)村民一改舊時態(tài)度，處處維護白練飛蹤，“錦煙霞是在人世出生，而且她之前會這樣啊是因為過去的痛苦?！?p>　　“??！對啊，我怎么沒想到。”

　　思路驀然打開，常欣一拍手掌，旋即躬身致謝聊表寸心。

　　“清伯，多謝你?！?p>　　“啊？什么？”清伯一愣，

　　“說不定，玄狐曾經(jīng)受到什么打擊才會變成這樣，連以前的記憶都講不清楚?！背Ｐ腊l(fā)散思維道，“難道是很痛苦的回憶？”

　　眼看玄狐沉默無言的她更覺得自己抓住了關鍵。

　　“看來找到問題了，這樣，就能解釋玄狐為什么這么奇怪?！弊孕邪l(fā)散思維的常欣顯然腦補了許多曲折情節(jié)，不由同情更增，打氣道，“玄狐，別放棄，我們一定會幫助你，聽說春桃也有照顧失憶病人的經(jīng)驗，我們可以約上她一起……”

　　對面人眼看著有絮絮叨叨的趨勢，玄狐不禁開口企圖解釋。

　　“我沒……”

　　“金雷村真是怪人怪事越來越多了?！笨吹们宀睋u頭。

　　“也沒什么其他的怪事吧。”

　　“塔啊?！鼻宀f。

　　“塔……”常欣蹙了蹙眉，旋即恍然大悟，“啊，是那個東北方，大約五十里路外，那個新蓋的建筑嗎？”

　　“是啊，好像要蓋好了?！鼻宀?，“不知道是誰這么閑，我看，一定有鬼，聽春桃說冰劍小姑娘已經(jīng)去探查了。”

　　“說不定是佛寺?！背Ｐ啦聹y。

　　“誰知道?！闭f著，清伯不禁往廣澤寶塔所在方位望去，

　　只見那塔，真?zhèn)€是崢嶸倚漢，突兀凌空。

　　名目恰似五色琉璃塔，千金舍利峰。梯轉如穿窟，門開似出籠。寶瓶影射天邊月，金鐸聲傳海上風。

　　未聞經(jīng)聲誦語，但聽虔音傳唱——“追隨大智慧，救世廣慈悲……”

　　成百上千的信徒萬眾一念，齊心奮發(fā)添磚加瓦，一揚地門法脈正宗。

　　這手段顯然是邪教吧……

　　隱匿林間樹梢的幻幽冰劍暗自咋舌，她本待再摸近些，便見兩條人影自南而北，輕飄飄掠過。

　　僧袍鼓風，戒刀映月，正是地門外派的巡查僧人。

　　待二僧過去，幻幽冰劍再向前縱了數(shù)丈，林葉里腳步聲響，又有二僧縱躍而過，群僧此來彼去，穿梭相似，巡查嚴密無比，只怕皇宮內院也有所不及。

　　她見了這等情景，料知若再前往，定被發(fā)覺，只得廢然而返。

　　抬目一望，林梢星月既暗，葉凝曉露東方欲曙，幻幽冰劍擰腰縱返似柳搖，身法絕妙穿花繞樹越過來時路，這才翻身下地。

　　身形甫定，驀聞鐘聲催響。

　　霎時間，一片茫然空白籠罩幻幽冰劍心胸，混沌思潮如涌……

　　鋒海

　　眼看皇甫霜刃起身作勢欲離，鋒海主人念及先前話中未盡之意，不由出言相詢：“另一樁辦法呢？”

　　皇甫霜刃詳解的是從“人”著手的解決方案，那若要論“劍”該如何解決呢？

　　“遠在天邊，”皇甫霜刃像是賣了個關子，“近在眼前?！?p>　　一語驚醒夢中人，后知后覺的鍛神鋒目光轉動，落在飛淵腰間寶劍上，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