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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綿詩魂

第11章 飄落到深谷的幽微鈴聲

綿綿詩魂 波歷哈特 1858 2021-07-31 17:00:00

  192X年,我二(戴望舒)

  還是我來吧。也該到我了。雖然這一段我本來最好能忽略掉的??墒菂s也忽略不了。

  我始終記得那天,黃浦江邊,我在船上,她在岸上。絳年揮著她的小手,眼里有淚。真的有淚,我看到了的。后來,到法國一段時間后,一直到我從巴黎前往里昂之前,我才想到鱷魚。盡管這個聯(lián)想按理沒法放到一個女孩子身上??墒俏移偸窍氲竭@個。奇也怪哉。

  在輪船的汽笛聲里,我把紙片折了一下,折成個小飛機,使勁向她扔去。越是使勁,越是到不了地方。這是我后來才想到的。當時她張開小胳膊(其實挺細長的,而且有一種恰到好處的美人胳膊之美,恰到好處產(chǎn)生美感的那種),向那紙片追去,伸出小手(解釋同上),讓紙片的飛機在小手邊上滑翔,然后飄過,然后漂著,漂在江水里。我看見她的嘴唇,那晶耀的嘴唇,張了開來。可我自然聽不見是什么從那里邊出來的,就象她看不見我的紙片上寫著什么一樣。

  我的紙片后來成了一個謎,引起了各方面的各種猜測和解讀。我不去揭開謎底了,因為它已經(jīng)漂著,沉下去了。有人說,我寫在那上面的就是我那首叫《林下的小語》的詩。就算是吧。至少有點接近。我真的是這么寫的,就是這首詩:

  “追隨你到世界的盡頭,”/你固執(zhí)地這樣說著嗎?/你在戲謔吧!你去追平原的天風吧!/我呢,我是比天風更輕,更輕,/是你永遠追隨不到的。

  追隨你到世界的盡頭,這里面的“你”曾經(jīng)寫的是“我”。我改過來改過去。到最后,我甚至不知道是誰追誰了。其實我是知道的,但我不想再知道。不想知道,卻又知道,那才叫一個痛苦。

  事實是,到了巴黎,我的感覺就是自己走了一個大大的拋物線,被大大地拋了出去。有很多只手,是很多只手一起拋的。它們都是用語言拋的。會說話的。有一只手說:徐志摩李金發(fā)戴望舒所代表的新月派象征派現(xiàn)代派不屬于這個世界,它們都到月球上星球上宇宙上去了。有一只手甚至是魯迅的。這些手我后來都忘記了,因為后來我也一直嘗試著回到地球上去(前提當然是,假如我真的到其它星球上去過了)。其實我寫過赤色泣淚的《斷指》,我寫過國色悲壯的《我用殘損的手掌》,這些被那些人視為自我突破的詩,被認為可以讓我和世界忘記雨巷的詩,甚至被那些人稱為偉大??墒?,后來我知道了,世界不僅僅有悲壯,不僅僅有偉大,也有纏綿到永遠的雨巷。還是雨巷。到頭來,幾十年后,我還是雨巷詩人。那時候,那么多的拋物拋我的手,惟那只來自雨巷的手最讓我痛得長久。一直的。直到我感覺不到痛的今天。

  一開始,我一時進不了里昂的中法大學,因為我沒有進過北京的中法大學。我在巴黎塞納河邊逛著,成天地逛著,在書攤里,在書堆里。我在巴黎的書堆里,活在我崇拜的那些印象派大師的人群中,波德萊爾,耶麥,還有很多。我翻譯過他們的不少首詩。一半的我活在塞納河邊的書堆里,另一半的我活在中國,上海。《現(xiàn)代》雜志在那里誕生了,主編施蟄存規(guī)定我是主要撰稿人?!对娬摿阍吩谀巧厦姘l(fā)表了。蟄存說反響很大。我的第二本詩集《望舒草》在上海出版了。蟄存說反響更大。我被越來越多的人稱為徐志摩之后的詩壇老大了?;钤谥袊哪且话胛依锩?,當然更多地是浸泡在她的酒壇子里的,那個橄欖味的酒壇子。

  于是我寫下了被另一些評論家評為之最,評為走出雨巷的新生的詩。比如《我底記憶》。我只能寫記憶了。因為我只有記憶了。只不過,跟別人的記憶不一樣,我的記憶是一個活物,是在我的眼前走著跑著跳著睡著的:

  我的記憶是忠實于我的,/忠實甚于我最好的友人。/它生存在燃著的煙卷上,/它生存在繪著百合花的筆桿上,/它生存在破舊的粉盒上,/它生存在頹垣的木莓上,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它是瑣瑣地永遠不肯休止的,/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但是我永遠不討厭它,/因為它是忠實于我的。

  于是我又被國內(nèi)那些個“家”們評為中國首位擬人化大師。其實不是我去擬人,而是它本來就不是人。它的哭,它哭了又睡,卻都是為了我。

  忠實于我的,除了記憶,再就是寂寞。尤其是那首被許多人稱頌的《印象》:

  是飄落到深谷去的/幽微的鈴聲吧/是航到煙水去的/小小的漁船吧/如果是青色的珍珠/它早已墜入古井的暗水中/林梢的頹唐的殘陽/它輕輕地斂去了/跟著的淺淺的微笑/從一個寂寞的地方起來的/迢遙的,寂寞的嗚咽/又徐徐地回到寂寞的地方

  經(jīng)法國詩人馬爾洛推薦,我終于進了那用庚子賠款建的里昂中法大學。我知道,去了我這個“母?!?。我湊巧地讀到過中國當代一篇相關(guān)報導:昨天參觀了里昂中法學院。1921年創(chuàng)立的里昂中法學院原名中法大學,曾于1946年停辦,在25年的歷史中,一些留學生如蔡元培、戴望舒等歸國后作出巨大貢獻??赡苓€不止是知道。中國報導居然說我作出了巨大貢獻,而且,是“巨大”的,而且,跟曾經(jīng)如日中天的蔡元培并列。哈,這可是出了雨巷詩人的意外了。

  可是不好意思。我很少走進那個建在山丘上的城堡。我稱它為城堡。因為我不喜歡被關(guān)在哪里。我生活在太多的陰暗里,所以我反對陰暗。我完全沒有去上過那里的課。我從巴黎走到里昂,其實是從一堆書攤走到另一堆書攤。后來我還走到了西班牙的書攤,馬德里的,巴塞羅那的,塞維利亞的。我沒有坐到課堂里去的興趣,完全沒有。

  原因如下:在離開巴黎前,我見到了文章兄,然后跟文章兄一起喝了一杯咖啡,或者幾杯。他驚呼著:你還不知道?全世界也許就你不知道了!我一口喝掉了一杯咖啡,叫著跑堂。他說我的雨巷,那位施絳年,成天跟一個銷售冰箱的年輕人同進同出,還手挽著手,還肩靠著肩。他還說,這個過程從我剛離開上海時就開始了。用上海話說,叫我前腳剛剛走。就開始了。一個賣冰箱的?我叫了起來。我好象并沒有叫出聲音來,我叫出來的只是:你胡說。我又喝掉了一杯咖啡。又叫了一次跑堂。

  然后我又聽到了同樣的“胡說”,而且是從好幾個、互相之間不一定認識的人的嘴里。

  于是,我人到了里昂,心沒有到那里。我進了學校報了到,那卻是我最后一次走進這個學校(除了通知我被開除的最后之后那次)。我還剩下什么?除了記憶和寂寞,我什么也沒有了。書攤還是那些書攤,可我翻著的書,無論是發(fā)黃的,還是散發(fā)著新的香味的,都只是被翻著,然后被放回去。我并不知道我翻的都是什么書。只知道我翻過書。

  我也不再寫信了。誰都不寫,不給絳年寫,也不給她的哥哥我最好的發(fā)小寫。

  我也很少寫詩或者其它什么東西,盡管蟄存一直在鼓勵我,逼我,他在給我的信里說:有一個小刊物說你以《現(xiàn)代》為大本營,提倡象征派,以至目下的新詩都是模仿你的。我想你不該自棄,徐志摩而后,你是有希望成為中國大詩人的??墒俏也幌雽?,沒有心情。詩人不詩人,大與不大,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我翻譯了很多,我一直在翻譯,法國人寫的詩,西班牙人寫的詩。我挺喜歡西班牙現(xiàn)代文學的,西班牙語是我自學的。我還會時不時地熱血一番,在巴黎、里昂和馬德里,我都參加過當?shù)孛癖姺捶ㄎ魉沟挠涡?。有朋友說,這其實才是我被中法大學開除的主要原因。其實我參加游行,一部分是為了泄憤,另一部分也是為了泄憤。我有許多憤,有的我知道是從哪里來的,有的或許并不知道,或許就是那寂寞的共生物吧。

  然后我卻不走了。中法大學校方命我三天之內(nèi)離開法國,因為我根本沒有去上過課。我卻又在法國混了半年。真的是混。因為我的魂不在這里。哪里都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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