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年間，以林則徐為核心，龔自珍、魏源等先賢立志“創(chuàng)榛辟莽，前驅(qū)先路”，引領(lǐng)一時風(fēng)氣，然因戰(zhàn)爭不利，林公謫戍，魏源只好埋首著述，后來與謫戍歸來的好友黃冕重逢，聞知林公等西域行徑，豪氣不減，當(dāng)即賦詩五首，今擇末首錄下，以備瞻懷：
白發(fā)坡翁海外行，自言奇絕冠平生。
我生第一傷心事，未作天山萬里行。
話說譚鐘麟與湖南署布政使潘鐸一行來至黃冕寓所，通報名號，迎接入內(nèi)，幾人均早已相識，自無需多作介紹，這黃冕五十余歲，長沙縣人士，說起來也曾是歷經(jīng)風(fēng)云，二十歲即擔(dān)任兩淮鹽運大使，為時任江蘇巡撫陶澍看重，官至知府，后隨兩江總督裕謙守衛(wèi)定海，抗擊英軍，數(shù)有戰(zhàn)功，道光廿一年總督殉國，黃冕因朝廷對夷政策轉(zhuǎn)向求和而受牽連，戍遣伊犁，期間同林則徐交往深厚，先前林公早同鐘麟說起，后又有兩次來往，確非尋常人物。三人寒暄畢，上得茶來，鐘麟遂道：
“晚生聽聞當(dāng)年南坡公同林文忠公一同戍守伊犁，文忠公一心為民，澤被萬里，在新疆大興水利，而當(dāng)時南坡公正是督墾官，聲譽甚佳的坎兒井可是南坡公之杰作耶？”
“哪里哪里，老夫當(dāng)年不過承文忠公青睞，依命行事而已，未曾想竟能為文卿兄所知，唉，文忠真?zhèn)ト艘玻戏蚰転槠湫Я?，得其提攜，實乃三生之幸?！?p> “南坡公過謙也，文忠公一生雖舉薦人才無數(shù)，但能讓文忠公親為其族譜作序者恐罕見矣，貴族之祠堂上‘西塞論交親舊雨，東山轉(zhuǎn)眼起停云’可是文忠公之親筆？”
“哈哈，老夫同文忠公也算是患難之交，還讓文卿兄見笑，當(dāng)初文忠一逝，老夫如喪考妣，一生豪情，已付之東流也。難得文卿兄還能記起此等舊事，當(dāng)年文忠公伊犁瞻論青年才俊，即提到茶陵譚文卿，你我雖僅數(shù)面之緣，未得深交，但老夫并不陌生，說來都是文忠公之淵源，不過文卿兄與藩臺大人同來，恐怕還有貴干，但請明示耳。”
“南坡公見笑，此次鐘麟造訪，確實有事相商，湘陰左季高先生已出山助守長沙，不知南坡公可有耳聞？”
“老夫昨日已經(jīng)聽說，左公之才，誰人不知？既有左公出山，我長沙當(dāng)保無虞矣?！?p> “但如今粵匪兵臨城下，長沙府柴米油鹽等備存尚算充足，唯獨這軍費，朝廷著派協(xié)餉遲遲不至，故而鐘麟此來，實受左公所托，借銀充餉也?！?p> “此事好辦，左公守城，乃我長沙子民之幸，理應(yīng)出錢，也莫要談什么借字，文卿兄但回，老夫隨后即著家丁親送紋銀五百兩去交藩庫，略表心意?！?p> “方今長沙城內(nèi)外有兩萬兵丁嗷嗷待哺，南坡公也曾身在軍旅，當(dāng)知雪中送炭之貴，素聞公能急公好義，晚生方同藩臺先來貴府，實希望討個得勝彩也?！?p> “老夫明白，既如此，則記老夫一千兩，方今世事紛亂，捉襟見肘，文卿兄不會難為老夫矣！藩臺大人說呢？”
潘鐸仿佛對一千兩已經(jīng)甚是滿意，遂點頭相應(yīng)，譚鐘麟暗暗叫苦，心想倘若像他這種巨富鄉(xiāng)紳只能借捐一千兩，那把長沙城捐個遍，也不過幾萬兩銀子，大戰(zhàn)在即，恐怕杯水車薪而已，但又指望不上潘鐸，遂道：
“藩臺大人先請稍候，鐘麟想請南坡公借一步說話方便乎？”
黃冕猶豫了一下，旋即道：
“自然方便，藩臺大人請暫歇片刻，老夫失陪片刻，同文卿兄去去即回?！?p> “南坡公請自便，潘某在此恭候則可?！?p> 鐘麟隨黃冕進(jìn)入內(nèi)堂，過了一道門，又走了數(shù)十步，方拐進(jìn)一間雅室，但見墻上掛滿字畫，有一大架書擺在房中，恰似一臺屏風(fēng)，鐘麟候黃冕掩上房門，朝東南方向噗通一聲跪下，黃冕正欲來扶，卻聽鐘麟哭道：
“文忠公哪！公生前愛民如子，從不計惜生死禍福，令鐘麟一生仰慕，惟愿繼承遺志，傾盡綿薄之力，只是如今外有蠻夷窺視，內(nèi)有匪逆侵?jǐn)_，泱泱華夏，將入水火矣。面對此局，鐘麟?yún)s束手無策，難盡薄力，縱有一死，亦愧對在天之靈也?！?p> 說罷涕淚俱下，放聲大哭起來。黃冕本是俠義之人，只是前遭放逐，后幸運釋回，早對朝廷心死，但求朝夕平安，如今見鐘麟一哭，仿佛真看見林公偉姿，不由眼淚也已落下，但聞鐘麟哭聲洪亮，又怕驚動左右，忙擦一把眼淚，俯身將鐘麟攙扶起來，安慰道：
“文卿兄切莫再哭，先聽老夫道來。”見鐘麟聲音漸低，只是心情一時難以平復(fù)，兀自抽咽，又扶鐘麟坐下，親自沏了一壺茶端來，才見其慢慢平靜下來，只是雙眼甚紅，淚痕猶鮮，遂嘆道：
“文卿兄，非是老夫不能感念時艱，不肯盡力，只是為今朝廷腐朽，官吏貪鄙，老夫縱使傾盡家產(chǎn)，恐怕也不過為彼等中飽私囊而已，文卿兄一向不在官府，初次入幕，但憑一腔赤誠，老夫自然看在眼里，但亦把彼等看的清楚，與其將家財喂了豺狼，還不如賺個吝嗇之罪名?！?p> 鐘麟見黃冕如此說話，料定確是肺腑之言，不必再演，遂拭掉淚滴，正色問道：
“那依南坡公看來，可有辦法杜絕此種現(xiàn)象？如今張中丞對左公言聽計從，公但有計，還望明言，難不成坐看匪逆破城？”
“唉，老夫何嘗不知一旦城破，家財即為烏有，只是官吏層層克扣，并非一人之事，其實何止錢財，現(xiàn)如今粵匪由最初數(shù)千人北躥，愈剿愈多，愈攻愈強(qiáng)，難保不是有人養(yǎng)寇自重，當(dāng)此亂世，朝廷不用重典，斷難見效，老夫與左公相交甚厚，知其有經(jīng)世濟(jì)國之大才，行事雖被外人看來有些恃才傲物，睚眥必報，但其實內(nèi)心憂國愛民，猶如刻骨矣，此后對敵或能毫不留情，對內(nèi)卻難大開殺戒，此乃老夫最擔(dān)心者，然而性格使然，保長沙固然不致有失，但開革風(fēng)氣，恐怕還需有人支撐才行。”
鐘麟同左公相交十幾年，確實感覺正如同黃冕所言，看似乖張，實則至誠。不過現(xiàn)今先要解決燃眉之急，哪顧得想將來之事，遂再問道：
“方今先要度過眼前之劫，對于募捐錢銀之事，南坡公可有良計？”
“為今之計，須覓可靠之人經(jīng)管，使勸捐之資，直接交割于諸位將領(lǐng)，省去中間各項環(huán)節(jié)，大約可以減少侵吞，盡為所用也?！?p> “南坡公既有大才，何不親自出馬，經(jīng)管錢餉，如此一來，左公也可放手于軍情也，晚生不敢隱瞞，來此之前，左公已有舉賢之意，自然希望南坡公擔(dān)此重任矣?！?p> “老夫非為職差也，不過只要有放心之人，老夫自可傾盡全力，前剛結(jié)算，敝府中除了必須支度，可以相助的銀兩有這些數(shù)?！?p> 只見黃冕伸出四個指頭，鐘麟低聲道：
“是四千兩？”
“非也，四萬兩?！?p> 鐘麟倒吸一口涼氣，轉(zhuǎn)而又覺不妥，道：
“南坡公出此巨資，不怕他人議論，或者詆毀家財來源乎？”
“文卿兄果然心細(xì)，不過非常時期，老夫不會懼怕流言蜚語，畢竟也算文忠門下，豈不知*******之豪言？何況老夫一家錢財，并非來路不正，只是老夫略擅打理罷了?！?p> “既如此，晚生這就回去，同左公商量，還請南坡公做好出山準(zhǔn)備也?！?p> “文卿兄但請放心，即使不授職務(wù)，只要左公開口，錢物老夫一文不少?！?p> 二人知道潘鐸還候在前堂，不宜多說，遂攜手出來。潘鐸方才聽見后堂隱隱有哭聲，但也不便多問，見鐘麟同南坡公出來，馬上起身迎接，鐘麟示意稍后再談，轉(zhuǎn)身便向黃冕告辭，黃冕作勢要留午飯，二人婉言相謝，又寒暄幾句，便出門來，并肩往巡撫署而回，潘鐸忍不住問：
“文卿兄與南坡公交談甚久，可有進(jìn)展？”
“進(jìn)展不錯，錢財?shù)篂槠浯?，難得南坡公愿親自出力，襄助勸捐，此老在省垣名望極高，如今帶頭示范，眼前困頓當(dāng)可保無虞也?！?p> 潘鐸見鐘麟說的輕松，很是高興，這潘鐸，乃是道光十二年進(jìn)士，道光廿八年已出任河南巡撫，位列封疆大吏，只是后來因所薦人才不淑（咸豐元年陳州知府黃慶安犯贓一案被查），降兩級為山西按察使，今年也是臨危調(diào)湖南按察使，才到任沒多久又署布政使，雖是久經(jīng)官場之人，但畢竟新任不久，之前但為提督巡撫各色兵將催餉不已，無奈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甚是煎熬，前見張亮基對左宗棠等人言聽計從，心有不忿，今見鐘麟出馬，一番胸有成竹之勢，自然刮目相看。且說一行回到府署，張亮基同左、王、朱等幕賓正在堂上討論兵事，只聽左公憤然不平，聲音漸高：
“這向軍門妄自尊大也就罷了，常存、馬龍不過客籍總兵，竟也陽奉陰違，不聽調(diào)度，有將如此，怎會不??？真是豈有此理，氣煞左某也?！?p> 張亮基顯然也是氣憤已極，雖欲勸解宗棠，又不知語從何起，見鐘麟二人過來，一邊示意鐘麟相勸，一邊作勢道：
“實無他法，亮基親自領(lǐng)兵一千，前去堵截算了。”
眾人連忙相勸，張亮基雖有才能，但統(tǒng)兵上陣恐怕不行，何況現(xiàn)今長沙城內(nèi)，雖然巡撫命令檄文多有不為通行之處，但畢竟名義上是以他為最高統(tǒng)帥，鐘麟剛回來，不知詳情，忙問：
“不知何事，讓中丞與季兄如此著怒？”
朱教玉見王褒生也在忿忿中，遂道：
“先前中丞數(shù)去書信催向軍門分兵扼守龍回潭，結(jié)果均無回信，這巡撫雖是名義上提領(lǐng)一省兵馬，但官階只是二品，提督卻是一品，何況向軍門乃廣西提督，粵匪興兵以來，實為總調(diào)度，連欽差大臣賽中堂的命令都罔顧不理，何況中丞之前曾同吳竹帥（時任云貴總督吳文镕，號竹孫）會銜參劾，今難免不存私心，中丞無奈，復(fù)檄令來援總兵常存、馬龍帶兵前去，竟然也不見行動，方今危難之際，軍令如此不暢，中丞與季兄才動此大怒，對了，南坡公之事，可順暢乎？”
“雖然小有波折，但南坡公已答應(yīng)出馬相助也，銀餉短期之內(nèi)應(yīng)該有所保障，不過南坡公欲要親自打理勸捐之銀，不經(jīng)藩庫，未知中丞能否答應(yīng)？”
“這，恐怕不合常理吧，歷來一省錢資，均由藩庫交接支度，如何能不經(jīng)藩庫矣？再說這進(jìn)出賬項，一旦交于旁人，將來有人質(zhì)疑，豈非難以脫身？”
鐘麟見張亮基說話間數(shù)度目視潘鐸，料想此事當(dāng)著藩臺之面，難以遽做決定，而且方才潘鐸聽說勸捐銀餉不入藩庫之提議，已然面有改色，定是心有不悅，遂道：
“中丞說的是，是鐘麟不熟典章，思慮不周，暫且擱置一邊，方才說到堵截龍回潭，諸將皆不愿去，恐怕還有他因也。”
王褒生見眾人暫未接話，遂道：
“依某看來，還是懼戰(zhàn)，龍回潭大道，北通岳州，乃是長沙周邊最寬之路，又有探報粵匪正在附近搭建浮橋，料想他日匪逆竄逃之時，必定首當(dāng)其沖，諸將皆領(lǐng)兵混跡多年，攻戰(zhàn)未必有策，自保卻是個個精明也。”
“難怪方才南坡公嘆革新必須重典，如今將弁不知軍令，任意妄為，恐非但戰(zhàn)不能克，亦且守不能固，如此說來，我長沙城也并未盡安，殊為可憂也?！?p> 王褒生道：
“那也不至于，此處畢竟省城，鮑軍門所率四千守兵多為湘籍，當(dāng)有必死之志，城外江岷樵楚勇，鄧紹良、瞿騰龍所領(lǐng)均可調(diào)度，和軍門（和春）也算盡職，唯獨向軍門提轄各軍已過五千人而不受調(diào)遣，川軍三千也難協(xié)調(diào)，粵匪如今處境狹蹙，又無外援，定然不肯全力來攻，但凡守住幾次撲擊，賊眾必將遠(yuǎn)遁也?！?p> 張亮基見天色已過正午，眾人皆忙于公事，尚未進(jìn)餐，遂道：
“但望能如俠兄吉言，倘若省城真為匪逆攻據(jù)，恐不惟亮基必死無疑，城中各位大員即使幸免，也難逃圣上雷霆一怒，且不去管他，后堂已擺了便宴，我等邊吃邊論?！?p> 潘鐸見鐘麟并未談起與黃冕所談結(jié)果，方才又顧忌轉(zhuǎn)移話題，料想對自己有所避諱，心想這也難免，畢竟自己也是初來，處于此種尷尬境地，姑且觀望即可，遂起身告辭，張亮基欲留，見潘鐸堅決，也就不再勉強(qiáng)。五人一齊入座，但見席上菜品已大不如昨日，鐘麟?yún)s暗自高興，畢竟處境艱難，倘再鋪張，非良兆也，見眾人坐定，遂道：
“南坡公此次愿捐出大半家財，應(yīng)數(shù)乃為四萬兩也，只是擔(dān)心此銀不能真正用于關(guān)鍵之處，反為各級官僚層層盤剝，故而必欲不經(jīng)庫屬，由可靠之人專門經(jīng)管，方能打消疑慮，鐘麟以為，南坡公既是林文忠公故屬，又是干才，亦肯出力，不如就由南坡公來牽頭處理如何？”
左宗棠額首道：
“南坡公所慮并非虛妄，只是潘藩臺處，恐怕得中丞親自規(guī)勸，畢竟四萬兩銀子絕非小數(shù)，就算捐班，也夠個知府之銜矣，何況由南坡公親自勸捐，必能群起響應(yīng)，半年之內(nèi)，我方不至為兵餉所困，實乃解我后顧之憂也，中丞以為如何？”
“只是我朝典章，向來無此先例，恐怕難以說動藩臺?！?p> 鐘麟見張亮基為難，突然想到江忠源團(tuán)練楚勇，并不屬于旗綠二營，也是先例，或者可以借鑒，便問：
“對了，江公兄弟團(tuán)練楚勇，其所處經(jīng)項由何而來？”
左宗棠聞言眼前一亮，遂道：
“有了，既然岷樵所練團(tuán)勇，不由府庫撥款，實為各處籌措，如今大可將紳民所捐款項，歸為團(tuán)營經(jīng)費，就由南坡公組織信任之人專管，對外也不報數(shù)目，至于各省協(xié)餉、戶部撥劃，仍入藩庫，如此藩臺則無話可說，至?xí)r官軍困難，反可接濟(jì)，如此主客相易，既占據(jù)主動，又不經(jīng)手于諸員，去貪鄙之憂，妙哉?！?p> 張亮基也覺得此計可行，不過還是擔(dān)憂道：
“如此一來，所捐款項豈非任由該處處置？倘若遇人不淑，豈非難以管控？歷朝典章，皆有來由，大多是為規(guī)避各種疏漏，如今一旦廢棄，僅寄希望于數(shù)人良劣，恐必留后患也?！?p> “中丞所慮不無道理，只是為今非常時期，可以便宜行事，至于典章制度，我等亦可逐步完善，只需規(guī)避疏漏而已，否則一切按章行事，反有更多不便，縱觀今日之勢，旗綠兩營皆難有功，他日若要勘平亂氛，也許還要興練新軍，是了，當(dāng)年林文忠公在時，已與左某談及此事，當(dāng)時便有興練新軍之議，如今看來，文忠公確實高瞻遠(yuǎn)矚，非我等所及也。”
一說到林則徐，座上諸人，除了朱教玉外，均是熟悉無比，左公此語一出，眾人仿佛又見林公親至一般，那種義無反顧而又堅毅沉穩(wěn)之容，使諸人心中一瞬間即已熱血沸騰。鐘麟嘆道：
“救國圖存，延我華夏命魄，林文忠公實為前驅(qū)，我輩皆當(dāng)偕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