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伊華的娘家村像過去的每個新年前夕一樣,除了他家門上糊著白紙,其他門口都貼滿了對聯(lián),廚房里熱熱鬧鬧。
這一年的伊華娘家早已物是人非。
伊華的父親去世,常年做大小姐的母親沒了靠山,房子很快就被伊亮霸占。伊亮將老母親趕到了廂房,不讓人探望,也不去伺候,幾乎就是吃不飽穿不暖。
養(yǎng)尊處優(yōu)了一輩子的小老太太,幾時受過這樣的苦。老太太被逼得實在沒法子,挪蹭著小腳,連走帶爬,終于是來到伊華儺祥家。
儺祥心善,看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趕緊給了老太太許諾,讓她回去等著,讓孩子到了晚上偷偷給她送點吃的。
“姥姥,這是我媽讓我送給你的,別讓我舅舅看見?!笔缯芤贿呎f著,一邊把半麻袋噴香的地瓜餅和煎餅遞進窗戶。
靠街的窗戶里,裹腳的小老太太抻直了駝背,抬手將袋子接進屋里,扒開袋口看了看,迅速撕了一口地瓜餅,一邊咀嚼,一邊雙手扒著窗沿,看著淑哲道:“真是個乖孩子,快去找你四姥姥,讓她給你捎個南瓜。我之前跟她說了,她在南瓜地里?!?p> 淑哲眼角吊著舅舅大門口,留神有人出來,一邊應(yīng)了姥姥的話,躡手躡腳跑去伊華四姨家。
那片南瓜地不難找,從舅舅家出來往東走,左拐往前穿過兩排房子,再往右走個上坡,南瓜地就在坡頂左側(cè),背靠大山有一片開闊地。南瓜地邊緣被整整齊齊圍了一圈寬格木柵欄,到人大腿高。
地里有個胖乎乎的女人身影,正在拖拽一個大麻袋。淑哲走進的時候,那個女人翹了翹腳,揚手招呼道:“淑哲!快過來!”
“四姥姥!”淑哲跑著迎過去,幫忙把麻袋從地里拖出來。
隔著袋子,淑哲就能聞到一股蔬果掰開或撞破表皮之后,散發(fā)出的多汁脆甜又帶點醇厚的香氣。淑哲還能感受到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女人,呼氣時口鼻散發(fā)的沉重氣息。
兩人把袋子抬到空地上之后,女人把袋口展開,挑出一個大得有些驚人的番瓜,舉在手里掂了掂,比量了長度,又抬頭看了看淑哲,問:“能不能抗動?”然后把瓜往淑哲肩上壓了一下,讓她感受一下重量。
瘦斤斤的淑哲被大番瓜壓得往后退了半步,還是撐住了,抬頭回答:
“能。”
那個女人的話語里帶了毫不掩飾的笑意:“嗯,這是在菜鞍子(藤上)上長熟的,現(xiàn)在是最甜的時候,快拿回去給爸爸媽媽吧,告訴他們,蒸著吃就很甜?!?p> “謝謝四姥姥!”淑哲道了謝,就扛著瓜,疾步匆匆往家里跑,鼻尖全是甜味兒。
到了家,淑哲才發(fā)現(xiàn),父親在東北的親戚又寄來了好些新衣服和糖果點心。淑哲很喜歡里面那條牛仔褲,因為上面全是口袋,連膝蓋上都有。她之前沒見過。
不知道為什么,這段時間的家里生活水平開始直線上升。
窗戶上的塑料紙換成了透明的玻璃,油燈換成了電燈泡。姐妹四個的衣服上沒了補丁,好像餓肚子的情況也少了,一到過年,村里都能殺頭驢殺頭牛一家分上一大塊。
不過驢肉和牛肉的餃子有講究。
在過年的供桌上,不能出現(xiàn)“高腿肉”的餃子。
所以,如果家里包了牛肉或者驢肉餃子,一定要單獨再包一盤素菜餃子祭奠祖先。
已經(jīng)吃完了餃子,也擺好了供桌。淑哲此刻的注意力全在母親身旁的糖果上。媽媽往每個孩子的衣服口袋里塞了幾顆糖果,把剩下的糖收起來。然后隨口囑咐道:
“糖里有咬牙的蟲子,等白天再吃,吃完了漱口?!?p> 淑哲滿腦子想的都是:今天我要穿著新衣服、含著糖睡覺!
……
……
新年過后,淑詩淑哲和爸爸媽媽分床睡,這也就意味著,兩個姑娘晚上的自由度變多了。村子里本來寧靜的夜晚,也多了淑詩淑哲兩顆躁動不安垂涎三尺的心臟……
淑哲躺著床上,惦記著口袋里沒吃的糖。無邊的夜晚仿佛在刻意訓(xùn)練淑哲的耐性。終于,她忍不住了,伸手摸了摸膝蓋上的口袋,“嘩啦”一聲糖紙的聲音,淑哲嚇了一跳,不敢做下一步動作,也不敢松手,就這樣不上不下地僵持著,害怕吵醒旁邊的姐姐。
月亮總是到了后半夜的時候變得異常亮,仿佛在向怕黑和不安的孩子昭示:還有半個夜晚,就可以迎來白天了。
淑哲的手指酸麻,一動也不敢動,沒一會,胳膊、肩膀、一半后背全都酸了。
糟糕的感覺沒有消失,又過了一陣,淑哲感受不到腿的存在了。
……
要不要翻個身活動一下?不行,那樣的話,糖紙就會發(fā)出聲音,就會把姐姐吵醒。
可是太累了!這么保持一個姿勢睡覺太累了!哪怕上個廁所也行?。?p> 淑哲緊緊閉著眼睛苦熬。她后悔了,她不該大半夜的饞糖,哪怕之前做好準備,先把糖紙剝開再放在口袋里也行??!那樣就不會吵醒任何人了!考慮不周啊考慮不周!
“嘩啦”一聲,淑哲嚇了一跳,不敢吱聲。
很明顯,從聲音的方向看,這個聲音不是從淑哲這里傳過來的,而是背對著的姐姐。
身后的被子有了響動,糖紙的聲音隔著被子也傳出來了。
撕開,拿出糖,被子一動,姐姐渾身縮在被子里,然后是……糖果和牙齒相撞的聲音!
幾秒鐘之后,姐姐在咽口水!
“你那還有幾塊糖?”淑哲壓低了聲音,佯裝詢問,松開抓著口袋的手,躺平。
重新回歸正常睡覺姿勢的淑哲,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淑詩原本回頭看了看,妹妹緊閉著眼睛,以為睡著了。如今冷不丁發(fā)出一聲詢問,淑詩也嚇了一跳:“你沒睡??!”
“嗯,我也想吃糖。”淑哲老老實實回答。
“我?guī)湍阄嬷蛔?,你在被子里撕開糖紙,爸爸媽媽在那邊就聽不見?!?p> 淑詩雙手壓過來,把淑哲結(jié)結(jié)實實捂在被子里。一陣悉悉索索倒騰之后,淑哲在被子里敲了敲,淑詩松了手,然后姐妹倆長舒一口氣,面對面躺著,無聲大笑,還把嘴里的糖咬在齒間,仰起下巴,朝對方比對了一下糖果的大小。
月亮幾乎是在一瞬間變得更亮了。
“咳咳!”爸爸在另一間屋咳嗽了兩聲,吸了一下鼻涕。
姐妹倆趕緊閉嘴,瞪大了眼睛等待咳嗽停止、萬籟寂靜的時刻。
事情沒有如她們所愿,
爸爸起床了!
閉嘴、閉眼、把糖放在嘴里一側(cè),把呼吸調(diào)勻,假裝睡覺。姐妹倆的動作出奇地一致。
……
灶臺間傳出腳步聲,然后是劃火柴聲。一會,所有人都聞見了香火點燃的味道。
正月初一該上供了!
腳步?jīng)]停。水缸里的水被舀起來,倒在鍋里。
然后,父親開始生火做飯。
煮素餃子,上供。
再煮肉餃子。
姐妹倆閉眼躺著,聽父親不緊不慢地忙活,從緊張到放松。
為了吃糖殫精竭慮了大半夜,早就累得精疲力竭的淑詩淑哲,聽著聽著,也睡著了,連門口放鞭炮都沒聽見。
儺祥煮好了肉餃子,聽到路上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大小伙子老爺們兒老遠地打招呼:“過年好啊!”
然后,各家門口的鞭炮聲也陸續(xù)響起來了。
儺祥把淑小昧叫醒,給他穿衣服,牽著手領(lǐng)到灶臺旁吃餃子。
淑小昧從齒間抿出一個一分硬幣,抬到儺祥眼前,之前東倒西歪的困意完全不見蹤影:“看,爸爸,鋼镚兒!”
儺祥笑著回應(yīng)了一聲,夾起一個餃子放在碗里,筷子頭點了點,就把這個餃子放進淑小昧碗里:“吃吧,看看這里面是什么?!?p> 淑小昧彎下腰吹了吹餃子,又一大口夾緊嘴里,輕輕抿著,嘴角又沒憋住笑意:“爸爸你猜是什么?”
“我猜是大票!”儺祥笑著,又吃了一個餃子,里面是煮熟的酥糖,又甜又綿軟。
淑小昧把一個五分錢的鋼镚兒吐出來,爺倆又笑了。
爺倆吃飽飯,給老祖宗磕了三個響頭,出去放鞭炮拜年。
伊華也醒了。
她把懷里沉睡的淑香抱起來,擱到淑詩淑哲的炕上,蓋好被子關(guān)好門,回去打開燈,把自己炕上整理好,從柜子里抽出素雅鵝黃色的新床單鋪在炕上。
伊華剛吃了一口餃子,就有人敲門了。
伊華儺祥今年不能貼對聯(lián),相比較街坊四鄰門上紅紅的對聯(lián),多了幾分冷清。
“過年好過年好!”四姨大清早來看伊華,簡單聊了兩句,放下兩包小桃酥。
伊華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包裹,塞給四姨——這是儺祥姐姐從東北帶來的木耳。
“孩子都長大啦!能辦事了,都是好孩子!”四姨說的是淑哲。
“現(xiàn)在就是力所能及的,干得不多。以后等他們有工作了,讓她們都孝順你!”伊華也笑。
“那敢情好,我必須得等著那一天!”四姨對伊華笑,一步一回頭。
人來人往聲音嘈雜,熟睡的姐妹三個沒等到天亮就醒了。
咂了半夜的糖,口干舌燥的淑詩淑哲一起床就在水缸邊“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涼水,牙齒都凍得沒知覺了,淑香反倒學(xué)著母親伊華的口氣,跟在后頭教育兩個姐姐:“大冬天的別喝涼水!”
“醒了快說過年好!”伊華看著姐妹仨,一邊盛餃子一邊提醒了一句。
“過年好!”姐妹三個一齊回答。
“過年好,快過來吃餃子,吃完了給老祖宗磕頭!”
……
……
伊華儺祥家的西鄰居,是幾年前把房頂壓過來的主兒,伊華城里走了一遭之后,趁著泥瓦未干,趁熱乎給拆了,從此不敢造次。
東鄰居家是村子里一個小管事兒的,位列“三害”之一,外號猴子,真名已經(jīng)被外號埋沒,沒人記得。
不知什么時候,猴子不出門了,也不管事了。
淑小昧偶爾放學(xué)經(jīng)過他家門口,碰上猴子出門倒泔水,抬頭發(fā)現(xiàn),猴子瘦干的臉上長了一堆綠斑,像是幾天沒吃的饅頭發(fā)霉,生出連片的綠衣。
于是,淑小昧的日記里常常出現(xiàn)一個叫做“發(fā)霉猴子”的角色,還被爸爸媽媽看到還狠狠笑話過。
新外號聽多了,淑詩淑哲也跟著習(xí)慣了,每次提到東鄰居,也跟著喊“發(fā)霉猴子”。
四妹淑香苦于生得晚,人也文雅,小小年紀就懂事,哥哥姐姐再起哄,也從來不隨便叫別人外號。
但這絕對不是因為淑小昧對猴子的劣跡毫不知曉,單純是天生的修養(yǎng)讓她忍住了,畢竟,人都有被惹急的時候,小孩子被惹急了,那可是口不擇言的。
事情是這樣的:儺祥姐姐從東北寄來的衣物里,還有一個閃閃發(fā)亮的紅色小皮球。這天,姐妹四個用丟沙包的規(guī)矩玩皮球,誰料這皮球彈性太好,一個飛彈就飛越了東墻,進了發(fā)霉猴子家的院子。
姐妹四個打出生到現(xiàn)在,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玩具,也從來沒玩過這么有手感的皮球,看到皮球打進別家院子,最直接的想法就是讓鄰居把皮球扔回來。
于是姐妹四個遇上了平生最大的難題:不知道猴子的真名叫什么。
但是又舍不得那么好的皮球就歸別人。
尤其是小淑香……
……
……
晚上,伊華儺祥回家,街坊鄰居鄰居拉著伊華耳語了一陣,伊華陪著笑了一陣,就扛著鋤頭回家了。
到家后,四個孩子,大的帶小的,燒水做飯寫作業(yè),還算和平。
她走到四個孩子旁邊,隨口問了一句:“你們今天怎么招惹上猴子了?”
“我們不小心把皮球扔過去了,扔他家院子里了……”
“淑香問發(fā)霉猴子要皮球!”
“但是發(fā)霉猴子不把皮球扔給我們!”
幾個孩子忙著講述故事經(jīng)過。
伊華問道:“你們怎么問的?”
……
因為喊了大半天沒下文,孩子們很煩躁。一向擁有良好教養(yǎng),文弱善良的淑香運動丹田之力,一聲大吼:
“發(fā)霉猴子叔叔!幫我把皮球扔過來好不好?”
小孩的氣氛是很容易被帶動的。淑香一喊,哥哥姐姐迅速接力:
“發(fā)霉猴子!皮球扔過來!”
……
伊華震驚:“你們就是這么喊的?”
“對!”
“那……還知道叫叔叔,你們倒是有禮貌……”
……
……
一只魚肉了村民大半生的猴子,被賦予了加強版的外號,還被鄰居幾個小孩子強勢唱響。
淑詩淑哲淑小昧發(fā)泄著曾經(jīng)“108斤糧食之仇”,大聲叫喊。母親冬夜下海撈魚渾身冰渣的場景還在姐妹們的腦海里;村民被克扣、被毆打的記憶也在此時涌上來,紛紛在街上高聲談?wù)撈饋怼?p> 那一天的村莊上空,大聲飄蕩著猴子的新外號,勢頹的猴子孤立無援,縮在灶臺邊撫摸著臉上新長的綠斑,仿佛那斑點就是前半生的報應(yīng)。他品嘗著自己種下的惡果,再也不敢抬著頭出門。
也許是因為糖果和新衣服,也許是因為吃飽了飯,也許是因為長輩們對她的喜愛,也許是因為出了口惡氣??傊允q那年之后,淑哲很喜歡過年,很期待新年趕緊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