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一聲槍響炸在林間，仿佛要震碎黎明一般，飛舞了一地樹葉。
不對，不是樹葉！
那將飛不飛，掙扎著盤旋卻撐不住掉落的漫天飛舞的……
全是鳥！霰彈槍射中的林中鳥！
撲簌簌一片飛鳥落地，有的打碎了一只翅膀，拖著殘存的翅膀貼地轉(zhuǎn)圈，少數(shù)一槍斃命無轉(zhuǎn)圜余地，還有一些只是被嚇暈了一刻，落地后、或者在半空中很快會醒過來飛走。
在這滿地狼藉后面，三個身影飛撲過來，將企圖逃跑或者無力逃跑的飛鳥全部攏在衣擺里。
而這三個大小伙子里，儺祥赫然在列！
飛鳥太多了，衣擺裝滿了。三個人來不及說話，把外衣脫下來，把袖口扎緊，用外衣做成了臨時的口袋，把鳥兒裝進去。
等忙活完，天還沒全亮。中間一個人從剛剛藏身的草堆里摸出槍，儺祥和另一個跟著，一人一口袋飛鳥，拿到販子那里賣掉，換來幾塊錢。
等錢貨兩清，三人的外衣全是雜草血污，不能穿了。
儺祥把錢裝進口袋，把臟外套搭在肩膀上，穿著雪白的背心就進了供銷社。
“那個鋼筆多少錢？”儺祥環(huán)視了一圈，指著玻璃柜里的琥珀色鋼筆，抬頭問那個賣貨的大姐。
“那個三毛。”
“來一個。墨水呢？”
“一毛。”
“來一個?！?p> 儺祥數(shù)好毛票，攤在桌子上?！班緡}”一聲，毛票里夾著一枚五分硬幣，和玻璃柜臺相撞。
售貨大姐被這個聲音吸引，把鋼筆和墨水?dāng)[過去，拿起毛票一張一張地數(shù)。儺祥拿著看了看，卻沒走；把肩膀上的臟衣服取下來，挑了塊干凈的地方團起來，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汗珠，
“大姐，我再打聽個事兒。北邊那條路是不是要修路了？”
……
……
……
孩子這種生物，生長速度是飛快的。即便是窮苦的環(huán)境，缺衣少食，放眼望去一排瘦瘦小小的“小蘿卜頭”，轉(zhuǎn)眼間也就青春年少風(fēng)華正茂了。
伊華儺祥家的相框里有兩張照片：四個孩子保持著相同的站位，相隔了五六年拍下的，四張稚嫩的臉和四張清秀帥氣的臉，同一個人在兩幅圖片之間還能清晰地看出相似點。
明明飽經(jīng)貧窮洗刷，除了年輕一無所有，四個“窮人家的孩子”卻在照片定格的一瞬間，仿佛飽讀詩書的世家子弟一般，干凈從容，不諳世事，微笑中洋溢著對未來的美好暢想。
他們確實飽讀詩書，在伊華儺祥拼了半輩子賺取教育基金的基礎(chǔ)之上，也在伊華因為沒文化而吃了半輩子虧的基礎(chǔ)之上。
兩張同樣站位的照片下面，是年輕的淑詩淑哲扶著自行車的照片。高中后的大女兒二女兒學(xué)校在城里，需要有輛自行車。伊華儺祥咬咬牙，給兩個女兒都買了自行車。興奮的兩姐妹推著自行車去照相館，選了一張街景背景布，拍了張屬于那個年代的凡爾賽圖片。
等等，不要回憶得太遠。畢竟，現(xiàn)在就是兩姐妹剛剛升高中的時代。
淑詩高二，淑哲高一。
淑詩此刻正在伊華的配合下糊餅子，淑哲剛從咸菜缸撈出咸菜，放在一旁的案板上切咸菜。案板旁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罐頭瓶子，鐵瓶蓋的邊緣有被鹽水腐蝕的銹跡。不過還是能看出，左邊的瓶蓋腐蝕得更嚴重一點。
淑小昧和淑香正坐在凳子上，趴在炕沿寫作業(yè)。
“汪汪汪……”一條小黑狗從南屋沖出來，一路叫著跑到東北門大門口。緊接著，門環(huán)就傳出一聲清脆的碰撞聲，有人開門進來了。
“誰？誰來了？”淑小昧起身，撞得凳子都往后挪了一步遠。
淑香繼續(xù)寫著“亭亭靜直，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頭都沒抬一下，答道：“咱家狗遇到生人只咬不叫，這會兒叫得跟個碎嘴一樣，肯定是爸爸回來了?！?p> 一番分析嚴絲合縫，反倒叫淑小昧這個哥哥臉上掛不住，哼哼唧唧坐下，繼續(xù)寫作業(yè)。
猜對了。
儺祥開了門，看到一路沖過來迎接的黑狗，開心地捧著狗頭搓了搓，在狗子鼻尖上點了點，才回身關(guān)了大門。一路上，狗子活蹦亂跳迎接儺祥。
進了門，狗子還想往里屋跟，淑哲抬了抬眼，狗就哼哼唧唧停在門檻外邊了。
之前淑哲明確表示過不能讓狗進里屋，并且花了一下午的時間跟狗約法三章，一到里屋門檻就站住。
那大半天耗得，狗沒憋住半路上了兩回廁所，陪著淑哲訓(xùn)練了幾十遍，總算是跟淑哲初步達成協(xié)議。
此刻，哼哼唧唧的狗仰起臉蹲坐在門口，門檻擋住的尾巴貼地瘋狂搖擺，已經(jīng)搖出了殘影。伊華往灶口添了一把火，注意力被興奮過頭的狗吸引，完全沒注意儺祥手里的衣服。
儺祥把外套從肩膀上摘下來，搭在灶間橫跨東西的一條繩子上。剛剛在村西河邊洗干凈的衣服，被儺祥甩著走了這一路，已經(jīng)快干了。
儺祥一家六口住在四合院，大門坐南朝北開，開在整個大宅子偏東側(cè)。六人常住在北屋，也就是大門西側(cè)的屋。北屋分三間屋子，東西屋是炕屋臥室，中間是灶間。
灶間正南的屋門朝著院子，北邊有面一人多高、一米見方的后窗。后窗打從儺祥父親建屋開始就沒換過窗框，是工字如意交叉的窗欞，發(fā)黑的表面隱約透出紅棕色的底。儺祥把家里門窗的塑料布都換成玻璃后，后窗窗欞里也加了一層玻璃窗，灶間變得非常亮堂。打開窗戶，和院門南北通透，即便是夏天也毫不燥熱。
四合院南屋是另一戶鄰居，常年不在家，用一座墻和儺祥家分開。原本伊華想跟那戶鄰居商量一下，買下那個南屋，給長大的孩子們分床睡，可惜人家不想賣。不過后來那戶家道中落，聽說還有位家庭成員受不了打擊，直接上吊自殺。那個屋子因此就成了兇宅，賣也賣不出去，那家人就直接拉儺祥去村里開證明，把屋子送給了儺祥。
伊華儺祥身正不怕影子斜，樂樂呵呵接收了屋子，推倒了高墻，重新上梁蓋房。蓋好后的南屋也像北屋一樣，分為東西炕屋和中間的灶間。順便也養(yǎng)了條通身黑毛的狗，讓它住在南屋辟邪。
養(yǎng)了狗之后，雞鴨兔子什么的小動物就得保護起來，因此把小動物趕到東廂房，西廂房當(dāng)作糧倉和儲物間。
北邊的西炕屋和西廂房之間有個豬圈，也是沒有南屋之前，家里的廁所，同時也是淑小昧玩鬧的時候，不慎掉落的噩夢地。
等賣了豬得了南屋，豬圈填平，廁所也修在了南屋原本帶著的小院子里——沒錯，如今的伊華儺祥，擁有兩個院子了。
再說回這條狗，原本是別人家生小狗的時候，儺祥買來的一條小黑狗。平常，儺祥讓它住在南屋東南角的南大門旁邊。
在原主人家里時，狗子傻乎乎地學(xué)狼嚎，聽說還因為肺活量不夠，狼嚎到一半把自己嗆著很多次。如今黑狗到了伊華家，幾天的工夫，不僅一身黑毛變得油光水滑，性子也是奇異，就像淑香所說：見了生人不怒自威，生人敢進屋張嘴就咬；看到家人回家就提前變成碎嘴狗子，連叫帶哼求抱抱，尾巴也像加了馬達，搖擺不停。
要不是淑哲堅信“狗到天邊吃屎”，所以費盡心思訓(xùn)練狗、不讓狗進入灶間，這碎嘴狗怕是要靠一身撒嬌本領(lǐng)上天了。
儺祥看了看一個糊餅子、一個切咸菜的兩個女兒，在褲兜里掏了掏，拿出鋼筆和墨水，走到淑哲面前說：“慶祝你考上高中，和你大姐一樣，送你鋼筆和墨水，祝愿你學(xué)業(yè)有成?！?p> “我看看我看看，是什么鋼筆？”
沒等淑哲收拾好咸菜，淑小昧再次一躍而起，跑到爸爸和二姐旁邊，雙手就要把鋼筆和墨水接過來，儺祥握緊了手，瞪了小昧一眼，小昧落在半空的兩只手硬生生停住了。
“謝謝爸爸！”淑哲也趁此機會拿到了鋼筆，回頭塞進了書包里。
淑詩抬頭，看著沒搶到鋼筆、一臉失望的弟弟，安慰道：“等你考上高中，就有鋼筆了?！?p> 淑小昧還是有點不高興：“等我考上高中，就得用你們剩下的了?！?p> 淑哲收好鋼筆回來重新切菜，問道：“那等我工作，只要你和淑香考得好，我就給你們一人買一支新鋼筆好不好？”
“好！”這次是淑小昧和四妹一齊回答的。
伊華這時候把注意力從狗身上移開，沖淑小昧開起了玩笑：“沒用壞的東西接著用也沒關(guān)系，小昧你別嫌棄你姐姐的鋼筆。等她們畢業(yè)了，鋼筆全給我，你搶也搶不來了?！?p> 儺祥開口幫腔：“對，別看你媽沒上過學(xué)，但是她好學(xué)習(xí)，寫字寫得比我還好看。”
淑小昧被點燃了好奇心，忙去拿紙筆給伊華：“是嗎媽媽？快寫寫我看看！”
伊華燒好了飯，慢條斯理地拿起鉛筆頭和本子，找了塊空處，端端正正寫下了家里所有人的名字：
儺祥伊華淑詩淑哲淑小昧淑香
字體抑揚頓挫，窄瘦有力。一眼看去，完全沒法想象，伊華竟然從出生開始，就一天也沒機會踏入學(xué)堂。
沒機會上學(xué)，不代表沒機會學(xué)習(xí)。伊華聽了母親的話，沒有上學(xué)，但是卻將哥哥的課本全部背了下來。她記得，第一課的內(nèi)容是：“羊”
后來結(jié)婚了，她也去過夜校，學(xué)習(xí)寫名字，記賬本，不至于當(dāng)睜眼瞎。
但是這遠遠不夠。
公社的人會因為她沒有文化欺負她，用復(fù)雜繁瑣的文字撰寫證明，讓她拿著這張晦澀的紙條進城告狀。
……
屋子里靜悄悄的，孩子們都圍在伊華身側(cè)，看她寫字。天氣開始燥熱，大家手心腦門都開始冒汗，但是誰也沒出聲。
因為，此時的伊華，太美了。
陽光斜照進灶間，空氣里的微粒漂浮，仿佛給斜照的陽光聚集基礎(chǔ)，構(gòu)成攀云的梯子。
“梯子”下，一個短發(fā)女子微微低頭，側(cè)臉沐浴在光里，發(fā)絲隨著寫字的肩膀抖動。
這里并不只有一個人。女子的丈夫俯身，女子的子女雙手撐膝，圍成半圈。
時間也沒有停止。小女兒淑香沒有擠進“觀看前排”，在圈外踮腳張望，儺祥看了，彎腰抱起女兒，繼續(xù)旁觀。
此刻的伊華，沒有蒼老，沒有喪氣，夫妻和睦，兒女滿堂。她曾努力付出的，都在一點點成長，并準(zhǔn)備回報。她只希望以后的孩子可以過得更好。
“怎么樣？比你寫得還好看吧？”儺祥偏頭看著淑小昧。
淑小昧沒回應(yīng)，孩子們卻一齊沉默點頭，表示贊許。
“我一個沒上過學(xué)的都會寫字，你們趕緊繼續(xù)回去練，要是寫不好我可瞧不起你們，”伊華抬頭，看了看身邊一圈人，表情傲嬌起來，“圍這么嚴實，大夏天的也不嫌熱?！?p> 儺祥趕緊附和：“快快快，快回去各忙各的?！?p> 孩子們散了，伊華儺祥去了西廂房。
“修路的事兒，辦妥了，工具都有了?！眱槟娩S刀準(zhǔn)備銼一下木鋸子。
“好，那學(xué)費的事兒應(yīng)該沒問題了，”伊華表示贊許，“老儺同志，工作完成得不錯，值得表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