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月明那里兵強將廣,讓他帶人下山,定能一舉平定天下?!甭勅籼撓袷锹牭搅酥岸说恼勗?,依舊笑著,揮手大剌剌在空氣中劃了一道嘖嘖。
“若虛可是認真的?”唐復(fù)知道他向來喜歡調(diào)侃,并未走心。
“我并未說笑,只不過光是楚州新晉的安撫使劉龍底,帳下就有步騎兩萬多眾,這個數(shù)里還沒算可以調(diào)動的黎兵。只要碰不到這樣的主兒,保準(zhǔn)月明他能多活幾天?!甭勅籼撚中?。
“嗯,”唐復(fù)聽到這個笑話卻笑不起來,反而沉吟道,“萬順五年,天下始亂,你我當(dāng)年看著漢州相對空虛,可以借勢起事,才從雍州一路南遷,選在了這終南山韜光養(yǎng)晦,積蓄實力。但是萬萬沒想到,區(qū)區(qū)一個鄰州的安撫使便如此了得,鉗制得我們難受得很??!只怕謀劃多年,終究時不成我矣……”
聞若虛依舊笑著,拋起一顆豆子接到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著,像沒事人一樣,也不再多言語。
“若虛,老夫當(dāng)初聽你的建議,通過山下的老竹苗給了卯輝錢糧無數(shù),本想借黎人攪亂楚州,牽制官軍??上ё屆窟@小子一時沖動壞了大事,九寨之亂后劉龍底勢力反而做大,其他地方恐怕更不樂觀吧?”唐復(fù)神色黯淡,想到這幾年來天下被自己攪得翻覆,可此刻卻還是蜷在終南山中不得動彈,仿佛一下子蒼老許多。
“北面幽云世家公孫朗聯(lián)合狄人大盟,發(fā)兵十萬,剛打下南京,就被狄人反手做掉,這已算是朝廷地盤上最大的損失了。西面庸涼的白族起義、東面青徐的流民造反,都被鎮(zhèn)壓得七七八八,不成規(guī)模。只不過——”聞若虛又拋了顆豆子吃在嘴里,嚼了幾下咽下去才繼續(xù)說道,“至于南面么……宮主可還記得萬順五年,楚州李、白、劉、徐四大世家起事,轉(zhuǎn)至今日,似乎有了變局?!?p> “老夫自然記得。當(dāng)年你我鼓動皇帝大興土木修建‘活人?!x稅頗重,民怨沸騰,各地官吏皆以進獻多少決定升遷,所以一個個都刮地三尺,這些蠹蟲除了禍害百姓,還把手伸向了地方大族。楚州李家因此被陷害得家破人亡,李天道拽著幾個異姓兄弟散盡余財,起兵造反?!?p> “不錯,正是這些人馬?!甭勅籼擖c頭。
“本來我也是很看好這股勢力。可算著時間,他們鬧騰了六載有余,依舊人不過千,缺糧少錢,東逃西竄,朝不保夕。我看這股齷齪人馬,不日也將被滅,何來變局之說?”唐復(fù)提到這事,本來仍是失落,卻聽聞若虛笑道,“大族長可記得劉家起事的是誰?“
“四大世家經(jīng)營楚州,繁衍興盛二百余年,我記得劉家這一輩跟著李天道的該是叫劉鶴群罷?!碧茝?fù)即刻便說出名字,他這幾年雖隱居終南山中,卻憑著朱雀堂源源不斷的情報,始終能對天下之事了如指掌,只是他一時還不明白聞若虛為何發(fā)此一問。
聞若虛搖頭晃腦道,“鶴立雞群,龍翔淺底,劉氏一族在楚州立足以來,已經(jīng)營數(shù)百年,家大業(yè)大,學(xué)識淵博,族中不乏登堂拜相之流,所以給宗親起名也是一貫地氣度非凡?!?p> 聞若虛話音剛一落,唐復(fù)原本渾濁的眸子忽然有了光亮,“原來劉鶴群、劉龍底兩人是族中兄弟,若是借此用計除掉了劉龍底,則李天道這枚棋子就可盤活,而星圖也可盤活!”
“大族長所言極是。何況楚州李家,原是前朝大柱國、楚國公李棣后人,門生故吏遍布九州,賢良之聲傳遍四方。李天道雖一時不得勢,可假以援手,定能開辟一番天地。故此,我覺得還是跟他搭伙來得更容易些……”聞若虛說罷,將手袖起來,笑瞇瞇看著唐復(fù)。
唐復(fù)坐直了身子,轉(zhuǎn)向北方,雙手?jǐn)傞_,鄭重折身拜了下去,“想我軒轅一脈自大禹以治水之功僭越王位,自此失了天下,飄零不定,輾轉(zhuǎn)千年,看人顏色,不得復(fù)興。上天憐見,予此良機,定是要讓應(yīng)龍這輩圓此祖愿,中興炎黃大業(yè)!”
“一發(fā)動而牽全身,片瓦碎則宮宇塌。只要天道軍得過楚州,與星圖會和,定能自漢州而動,下楚州,上江北,盤活整局棋子?!甭勅籼撜f罷拱手行禮,告辭唐復(fù)之后自去安排諸般事宜。
唐復(fù)看著聞若虛的背影,心情已然無法平靜。他對這個后輩既愛才華,又恨其不爭。好在因緣際會之下,聞若虛最后還是聽命于自己,而且干出了一番成績。
唐復(fù)這些年常常捫心自問,復(fù)興軒轅一族的王業(yè)絕不僅僅該是滿足一己私欲,畢竟自己再長壽也活不過多久。
若是能如祖上那般問鼎九州,臣服萬邦,這份大業(yè)早晚還是要傳下去的,而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已然無后,視遍整個家族,聞若虛就是不二人選。
他甚至已計算好,若到時候秦月明出來相爭,為了軒轅王道長久之計,他也會壯士斷腕,棄卒保車,絕不會讓秦月明再活下去。只可惜自己這些苦心,聞若虛卻似乎從未領(lǐng)悟到。
聞若虛做好這個策劃之后,夜已經(jīng)深了。他感到身體又被蟲毒反制,于是到了朱雀堂的伙房想找些酒喝。他剛剛捧著一壺曲酒坐下,只見一個纖弱靈巧的身影也閃入伙房之中。
聞若虛一時興起,俯身隱藏在灶臺后面,只聽得來人在案面上翻了一會兒,又來到灶臺這里掀起鍋蓋。
“你是何人!”聞若虛倏地起身大喝一聲,嚇得對方如一只驚鳥跳了起來。這時他才看清,來者身著橘紅色堂服,正是南星,手里還拿著一只雞腿。
“你又是何人?居然敢深夜?jié)摲谥烊柑脙?nèi)!”南星說罷丟下雞腿,提起腰間的一對峨眉刺,繞過灶臺向聞若虛發(fā)招。
聞若虛只覺這個丫頭好笑,半夜里不睡覺來偷食吃,也不表明身份,捧著酒壺繞著灶臺和她玩了起來。
南星見此人步伐慌亂,該是不會武功,可不知為何就是近不得身,又跑了七八圈才停住腳步,氣鼓鼓問道,“你到底是誰?”
“我是朱雀堂伙房的第一伙頭,人送綽號小小生,你又是誰?”聞若虛笑道。
“我自是朱雀堂的弟子,你難道不認得我這身堂服么?”南星見對方自稱是一個長工,心下多少安穩(wěn)起來,收起了峨眉刺。
“哦,這橘紅色的不是剛?cè)腴T的低階弟子么……”聞若虛嘖嘖。
“那也比你一個干苦力的長工強!”南星馬上橫起一對峨眉,反唇相譏。
“哦?朱雀堂沒有你一個小弟子不礙事,若是沒有我,這百八十號人可都要喝西北風(fēng)嘞!”聞若虛說罷,舉起酒壺喝了一大口。
“說得好聽,你這大半夜不是跑來偷酒!”南星依舊沒有好氣。
“那你剛剛拿著雞腿做什么,咱們倆恐怕是半斤八兩?!甭勅籼摴笮Α?p> “我不與你貧嘴,酒耗子!”南星抓起雞腿就要開溜。
“你走了也省得打擾我喝酒,小家賊!”聞若虛說罷又坐了下來,只見南星本來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這會兒驀地回身將雞腿朝著自己腦袋狠狠丟過來。
聞若虛信手將雞腿抓住,嘖嘖道,“我做的好東西可不能糟蹋,你不吃正好給我下酒?!?p> 南星見此人如此難纏,瞪了他一眼,忿忿地走了出去。
聞若虛坐在那里,收起了調(diào)侃的神態(tài)。他曾聽伏穎兒說過,南星性格倔強,很有主見,此時一見果然是個潑辣的女子。
只是幾年之間,伏穎兒已對南星有了極大改觀,不久之后就要晉升她為大紅堂服的高階弟子。星圖山宮起事在即,百密不可一疏,到底該不該用這個人,聞若虛卻拿不定主意。
南星回到寢房,茯苓聽到動靜也醒了過來,“南星你剛剛?cè)ツ牧???p> “今日的吃食太清淡了,我餓醒了想去伙房找些東西吃,誰知竟然遇到一個潑皮!”南星一提起這段遭遇,又氣了起來。
“哦?這大半夜的怎會有人在伙房里?”茯苓疑惑起來。
“別提了,就是咱們伙房里的長工,他在那里偷酒喝,還說自己叫什么小小生!”
“你和這個人起沖突了?”茯苓聽了一驚。
“我才懶得跟他糾纏,只可惜了那只雞腿……”南星說著,肚子開始咕嚕咕嚕起來。
“吃完快些睡吧,千萬別錯過明日的早課?!避蜍吣贸鲆粡埼宕玳L的肉沫餅子,遞了過來。
“呀!你從哪里弄來的!”南星趕緊接過來咬了一口。
“總之不是去伙房偷的……”茯苓笑意盈盈。
“也不知道咱們何時可以下山做任務(wù)……”南星吃了幾口餅,有些惆悵。
這兩年來朱雀堂里已有不少師姐妹去各地探查消息,可她和茯苓卻沒接到任何任務(wù),就連在漢州本地的機會都沒有一個。
“師父她自有考量,我們只是跟著她學(xué)好本領(lǐng)就是。你沒看到青龍、白虎兩堂的那些人操練更加頻繁了,說不定過一陣我們就會下山?!避蜍甙参康?。
“一晃來了這么長時間,真不知道外面變成了什么樣子……”南星放下餅子,望著窗外那清冷的月色發(fā)呆。
千里之外的都城,一隊車馬浩浩蕩蕩直奔右相府邸而去。
“族弟龍底見過姐姐?!背莅矒崾箘埖滓灰姷接蚁喾蛉藙⑹?,便翻身下拜。
“龍底這次原來述職辛苦,到了自家何必拘禮?”劉氏笑盈盈地示意劉龍底起身,把他讓到了前廳坐下。
“如今楚州戰(zhàn)事焦灼,我明兒一大早就得往回趕,所以才深夜造次來拜望右相大人和姐姐?!眲埖资疽馐窒滦N径松狭艘粋€槿木盒子。
“你有這份心就好,何必每次都帶禮物。”劉氏眉眼更開,示意丫鬟將盒子接過去。
“這是黎人在深山中采集的上好瑪瑙,找最好的匠人做了一件掛墜,還望姐姐喜歡。”劉龍底說著往四下看。
“德敬他申時被圣人叫到宮里了,這會兒還沒回來,恐怕要值夜了。”劉氏自然知道他的心思。
“姐姐可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劉龍底剛剛面圣,只怕是和自己有關(guān)。
“你放心吧,該是幽云一帶狄人襲掠邊城的事情。我聽德敬前日說過,圣人正在皇子中物色掛帥出征的人選?!?p> “那右相肯定會舉薦醴王了,畢竟他是太子胞弟么……”
“這可說不準(zhǔn)了,醴王自打萬順?biāo)哪昶鸨愫吞幼叩檬柽h了,誰也摸不清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今只怕圣人會搞起權(quán)衡,讓樂王或者江陵王積攢一些履歷?!?p> “這兩人哪里學(xué)過半日兵法,如此說來還不如讓洛水王去撐撐場面!”劉龍底雖然遠在楚州,但也清楚如今右相許德敬和禁衛(wèi)軍指揮使魏青各為一派,為了儲君之事打得不可開交。
“總之幽云那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當(dāng)下最要緊的還是守好楚州這塊地界,關(guān)鍵時刻還要靠你支持德敬和太子……”
“姐姐放心,我這安撫使的職位是右相大人給的,自會做好分內(nèi)之事。既然右相大人當(dāng)值,我便先行告退,還請姐姐轉(zhuǎn)告一聲,楚州天道軍的叛亂不日也將有個結(jié)果?!?p> “龍底,你做事向來穩(wěn)重,只是到時候一定要保全那人的性命……”劉氏見有外人在場,說話很是隱晦。
“我自然有分寸,待到楚州全境徹底平復(fù),我再來向右相和姐姐報功!”劉龍底說罷,帶著校尉出了右相府,上馬朝外官的驛站去。剛走了沒半里路,只見路邊早有一隊人打著燈籠迎候。
“小的是樂王府的奴人,奉主子之命在此恭迎劉侯爺大駕。”一個太監(jiān)模樣的老人拱手說道。
“末將今日剛回都城,不知樂王殿下有何吩咐?!眲埖滓娪蚁嗟膶︻^派人來找自己,心里沒有盤算,只好下馬回禮。
“我家主子聽說侯爺明日就要回楚,略備薄酒為侯爺送行。您請隨小的去吧?!崩咸O(jiān)說完在前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