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乂抱著雙臂顫抖著,哭泣著,但寒風(fēng)很快就提醒他,想活下去就不能顧影自憐。他連扯帶咬,撕下一幅濕漉漉的袍袖,把兩只赤足包裹起來,艱難的站起身。
他看了看四周,努力辨認(rèn)著方向,從這里一直向東,就到了中條山五老峰下,如果向西,就到了蒲州大道,折而向北就是泓芝驛。
片刻的彷徨之后,他決定向東,雖然向東離大路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荒涼,但那是避開追兵的唯一機會。賊人一定認(rèn)為他向西面大道逃亡,尋找人跡,但實際的生路是在五老峰下。
驚險出逃,讓他幾乎耗盡了體力,但他堅信,多走一步路,就離王官莊更遠(yuǎn)一分,離危險也就遠(yuǎn)了一分。
這一段路面比院墻內(nèi)堅實的多,沒有惱人的泥濘,道路兩側(cè)還有行道樹,可以指明方向。但他的腳步并不輕快,還沒有離開莊子,他就胸悶氣喘,不得不停了下來,扶著大樹大口喘氣。他的頭嗡嗡做響,體內(nèi)在沸騰,連寒冷、疼痛和饑餓都減輕了許多。
好一會兒,頭腦中的鳴響才減輕了些,氣也喘的沒那么厲害了。他鼓起勇氣,繼續(xù)向前,他體能很差,走不了幾棵樹就要停下來喘一喘。
好在他運氣不錯,一直沒有賊人追上來,看來他賭對了,賊人正在向西追捕??伤?,鹽賊不是傻子,早晚會掉過頭來,他是逃不掉的。
也許天亮之后,就是他的末日,但至少現(xiàn)在他還活著,活著就要拼搏。
地勢越來越高,他漸漸進(jìn)入了丘陵地區(qū),天快亮的時候,他終于站不起來了,意識也有些模糊。他依然掙扎著向前爬,爬到下一顆樹下,才肯停一會兒,然后繼續(xù)向前爬。
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全身的痛苦,只剩下一個模糊的意識,活下去,哪怕形如螻蟻,也要活下去。但他已經(jīng)想不起為什么,有時候,他睡著了,很快會凍醒,他會翻個身,繼續(xù)爬行。
不知不覺中,天色漸漸亮起來,清晨的薄霧中,他看到了巍峨的五老峰。他想不起來,他為何要往那個方向爬,那地方?jīng)]有人煙,沒有食物,沒有衣物,他去哪里做什么?
但他依然在爬行,拼盡最后一絲氣力。
就在這時,似乎神佛降臨,他看到了遠(yuǎn)處的一座小木屋。這里已經(jīng)是五老峰腳下,哪里來的孤零零的木屋,他知道那是幻覺。即使如此,他也不愿放棄,他向那個方向奮力爬行,一點一點接近。
然后他就聽到了犬吠,他知道追兵已經(jīng)到了,不知怎么的,他竟然心中一松,折磨人的苦難終于過去了,該來的就讓他來吧。
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正伏在一個漢子寬闊的肩背上,雙足離地,如同騰云駕霧一般。一條齊股高的猛犬歡叫著、跳躍著,在左右竄來跳去,顯得很興奮。
他意識漸漸清醒了些,心里有些困惑,他以為會被死狗一樣拖回去,沒想到還有人背著他,看來賊人不愿讓他死。
不過到了這步田地,他已經(jīng)看淡了生死。他沒有坐以待斃,他拼命求生了,沒有成功,那只是運氣不好,沒有遺憾。他只是覺得對不住孫傳景,他大概是白死了,自己以命相抵罷了,到了地府再向他解釋吧。
漸漸的,他覺得不對,他發(fā)現(xiàn)他們在迎著五老峰的朝陽走,這個方向是東啊,他記得很清楚,王官莊在西面,這不是回去的路。
他用微弱的聲音問道:“這是。。。去哪兒?”
一個渾厚的聲音簡短的回答道:“獵棚。”
竇乂又問道:“你。。。是何人?”
那聲音答道:“獵戶徐十八。”竇乂不說話了,他知道自己被善人所救,強烈的快感涌上心頭,這是生之喜悅。
他現(xiàn)在十分虛弱,幾乎沒有時間觀念,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進(jìn)了小木屋。徐十八把他放到一張熊皮上,竇乂無力睜開眼睛,只是靜靜享受著溫暖的滋味,這一刻的滿足,超過了家財萬貫,鐘鼎玉食。
徐十八手中拿起一個吹筒,向火塘里殘余的炭火吹氣,火漸漸燃了上來。獵人又往里面添了幾塊木柴,把一個三足陶鬲搬到火上,然后坐在火塘邊,看著跳動的火光,一言不發(fā)。
屋中越來越熱,竇乂徹底暖和過來了,但是四肢百骸,無處不痛,尤其是雙足,像是撕裂了一般。饑餓侵蝕著他的心肺,如同萬蟲噬咬,喉中干渴如同著了火,他忍不住呻吟出來。
徐十八提起一塊帶骨肉扔到門外,那猛犬迎空叼住,大口啃食起來。獵人端著木碗走到竇乂身旁,單膝跪下,低聲喚道:“客醒一醒,喝口肉湯。”
竇乂強睜開雙眼,看到了那獵戶的模樣,這是一個中年漢子,30多歲年紀(jì),眉目平常,穿著一身羊皮袴褶,手中端著木碗,熱氣騰騰。
竇乂掙扎不起,徐十八用強壯的手膀挽住他的肩背,讓他半抬起身子。一口熱湯下口,心腹之中強烈的啃噬感減輕了很多。他咂摸著口中熱湯,品出了山菌和山雞的味道,遠(yuǎn)不如長安西市酒樓精致,卻別有一番鮮美。
他忍不住抬起臂膀,把住徐十八的手,狂吞了幾口,把肉湯一飲而盡。徐十八這才把他放下,竇乂躺倒在熊皮上,疲倦襲來,又閉上了眼睛。
徐十八冷冷的聲音傳來:“你身上傷口太多,要給你包裹一下,不然一旦潰爛,麻煩就大了,你忍著點?!?p> 竇乂虛弱的說道:“多謝恩公救命之恩,竇某必有后報。”
徐十八沉聲說道:“俺不圖你什么,莫言語,你太虛弱,省省力氣吧?!彼叩綇膲撬Y旁,打了一盆清水,又不知從哪里扯了塊干凈葛布,開始給竇乂清理傷口。
竇乂的傷很多,但并不嚴(yán)重,膝肘胸背有大片擦傷,最嚴(yán)重的是足部,皮肉磨爛,血肉模糊,脛踝有扭傷和挫傷,腳踝都腫脹起來。
徐十八是個獵戶,處理傷口經(jīng)驗豐富,他耐心的給他清理干凈,重新包裹起來。剛剛處理好足部,獵犬忽然咆哮起來,徐十八一驚,側(cè)耳傾聽外面的動靜。
他猛的站起身來,有些緊張的說道:“鹽賊來了,你能站起來么,我扶你到屋后的柴垛避一避?!?p> 竇乂咬著牙說道:“能,恩公扶我一把?!?p> 徐十八把竇乂攙扶起來,一瘸一拐的來到屋后,果然有個一人高的柴垛。徐十八扒開柴垛,把竇乂扶到里面坐下,再用木柴把他蓋好,小心的留下縫隙,柴垛里不會長時間憋氣。
一切安排妥當(dāng),徐十八才回到屋中,把帶血的破布扔到火塘中燒掉,又把血水潑到屋外。一切收拾停當(dāng),門外馬蹄聲疾,獵犬猛烈的吠叫,威懾著陌生人。
徐十八走出門外,看到了道路上兩騎快馬飛奔而來,他喝住暴躁的獵犬,默默看著來人奔到屋前,跳下馬匹,牽著馬走過來。
竇乂躲在柴垛中,心在胸腔里狂跳。
他現(xiàn)在的心情,又和剛才不同,在道路上的時候萬念俱灰,不存生念,反倒并不惶恐。天幸神佛保佑,看到了生的希望,若這個時候為人所擒,那可是大大的不值。
他緊張的聽著屋前的對話,一個生意十分粗豪無禮,大聲說道:“兀那獵戶,看到道上走過一個老家伙么?”
徐十八的聲音很沉穩(wěn):“沒有看到?!?p> 那粗暴聲音罵道:“入娘的賊廝鳥,路上到處是人爬過的印跡,你敢說你沒看到?!”
徐十八鎮(zhèn)定的說道:“剛剛在屋中燉湯,如何能看到路上行人?!?p> 另一個聲音傳來:“你莫要欺我等眼拙,你家里有犬,路上有風(fēng)吹草動,如何會不知?!?p> 徐十八說道:“路上人來人往,我的犬見怪不怪了?!?p> 粗暴聲音喝道:“我要進(jìn)屋搜檢,閃一旁去!”
獵犬又狂吠起來,接著慘呼一聲,顯然是來人兇暴,狠狠給了獵犬一下。徐十八喝道:“青虎!不要命了么,莫要鬧亂,閃到一邊去!”
竇乂聽到,獵犬青虎壓抑著憤怒,低聲咆哮著,卻并未有進(jìn)一步的撲咬。一陣腳步聲響,顯然惡客進(jìn)宅,接著就是翻箱倒柜,一陣乒乒乓乓。
竇乂的心狂跳,賊人只有一墻之隔,每句對話都聽的清楚。一個聲音雖然粗豪,但顯然是個少年人,年紀(jì)并不大。另一個少年更為年輕,說出的話卻冷靜又沉穩(wěn),似乎這少年才是二人之間的主心骨。
兩個少年鹽賊在屋中一無所獲,然后出了屋,開始在附近搜尋,腳步聲距離柴垛越來越近。這一刻,竇乂幾乎絕望了,這個柴垛太顯眼了,只要稍微留意,自己就難逃這一劫。
徐十八卻忽然惱怒起來,罵道:“拷不殺的賊廝鳥,你等殺人也好,綁票也好,與我一個獵戶何干,把主家弄成這等模樣,實在是欺人太甚!”
青虎見主人發(fā)怒,又一次咆哮起來,那為主少年冷冷說道:“你想跟王官莊作對么?”
徐十八大聲說道:“徐某在你莊子胡作非為么?”話音未落,就聽一聲悶響,徐十八大聲慘呼,然后就是布袋倒地的聲音。
接著就是叫罵廝打的聲音,獵犬青虎也慘叫連連,顯然兩個賊人在毆打徐十八和他的狗。
竇乂心知徐十八見自己要暴露,主動挑起事端,吸引賊人的注意。賊人十分兇暴,這個萍水相逢的獵戶在用性命保護(hù)自己,天下之義,無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