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從長計議
“那也是承蒙文家家主的提點，”朱允炆冷淡地一笑，“只是朕不解，文家家主歷來輔佐君王，何時可以凌駕君王之上發(fā)號施令了？如果朕不是發(fā)現(xiàn)這竹節(jié)的蹊蹺，那朕的四叔是不是在十天內(nèi)，在文家家主一級密殺令的指示下，由文家武衛(wèi)長親自捕殺？你是要陷朕于不義嗎？”
方青池抬頭看向迫近自己的朱允炆，眨著清露一樣的眼睛，神色平靜道：“青池這么做，都是為了陛下，為了陛下心系的天下蒼生?！弊约呵Х廊f防，燕王這支箭還是不可避免地離弦，只有在半空打落，才能避免一場浩大的兵戈。若不是自己出不了宮，文家又被陳素把持，她也不會出此下策，通過用墨團(tuán)掩蓋文字的方式送出密信，意圖請出與她和鄭睿都交情匪淺的文厲出手直接誅殺燕王。
“方青池！”朱允炆微微瞇起眼睛，一寸一寸審視著她的神情，她的臉頰微微泛紅，眸子卻湛然純凈，絕無半分情思，“你收了燕王的貼身玉佩，我以為你真的傾心于他?？墒悄戕D(zhuǎn)眼便以文家家主的身份發(fā)出對他的密殺令。現(xiàn)在又說是為了朕？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你的心，到底裝著誰？”
他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心思，不在這里，不在他這里。
“青池的心中，自然是對陛下的君臣之義?！狈角喑夭粍勇暽叵蚝笸肆艘徊健?p> “君臣之義？”朱允炆的唇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微笑，藏在廣袖的手緊緊握緊了拳頭，薄薄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卻一味的攥緊，“那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方青池平靜地直視他的眼睛，緩緩跪拜道：“若是死得其所，青池甘愿為陛下、為天下蒼生赴死。”
“你！”朱允炆深吸一口氣，怒極反笑，強(qiáng)自鎮(zhèn)定心神，穩(wěn)住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的手，徐徐扶起方青池，緩緩笑道，“家主放心，朕不會殺你。朕不僅不殺你，朕還要封你為朕的皇貴妃！只有這樣，朕才能全然地信任你，采納你的計策，不再懷疑你的用心。你可愿意？”
方青池不自覺地抓緊了身上的衣裙，她不覺得盛怒之下的朱允炆有耐心讓她思考幾天再給答復(fù)，而且在諸多愚蠢決定的推動下，事態(tài)已經(jīng)越發(fā)不可控制了。如果自己答應(yīng)了朱允炆，一方面可以爭取更多的時間和空間，一方面也可以讓更多的魍魎小鬼和跳梁小丑露出真身，更重要的是，她一直顧忌，一直看不懂的那條小蛇，又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yīng)呢？而這正是她苦苦思索所求不得的破局之法。或許，這是個良策。
于是她默然抿唇，低聲應(yīng)了句：“臣遵旨。”
朱允炆凝視著眼前這個讓自己魂牽夢繞的人決然不亞于赴死的神情，只覺得自己的氣息梗在喉口，忍不住放低聲音柔聲道：“青池，我不想與你變成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夫婦。你不用理會皇后，或者后宮其他的女子。在我心中，你將是我唯一的妻，夫妻是連理枝、比翼鳥，一生一世相纏偕老，我要與你成為最親密無間的人，你可以不可以不要再這樣守禮拘謹(jǐn)了？”他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冷靜自持，溫柔悱惻得令人眩暈，甚至有幾分討好哀求的意味。
可方青池抬了抬眼，只是順從地向他低了頭，溫順地應(yīng)了一聲：“是?！边B一絲情緒的波動都沒有。朱允炆當(dāng)然看出了順從背后的敷衍，失望勝過方青池應(yīng)允時的興奮，慢慢溢過他的心扉，在這秋夜里心涼如水。
朱允炆離開之后，瑤光殿內(nèi)，除了裊裊燃起的蘇合香，靜謐得沒有一絲氣息。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青瑤怯生生地從殿外探出半個腦袋，看見只有方青池一人憑窗而立，疾步走到方青池的身后，咬著下唇道：“阿姐，你能不能不要管了？我們一家人好好的，不好嗎？”
方青池微微轉(zhuǎn)過臉，她的側(cè)面如同大明江山起伏優(yōu)美，仿佛萬年冰霜也難以侵蝕。自她承襲文家家主之位，當(dāng)著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宣誓此生必定以天下蒼生為己念開始，她便只能把所有少女的柔軟嬌弱深深埋葬，拼命執(zhí)著在不見天的黑夜里秉燭前行：“如果我再不管，就更沒有人會在意百姓的疾苦存亡了。更何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币驗榭桃獾膲阂?，她的聲音顯得低沉而略帶暗啞。
“阿姐，你是說……？”因為驚懼，方青瑤睜大了眼睛，又緊緊用帕子捂住了即將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她向后退了一步，終于靠在了墻上，因為腿軟徐徐滑下，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方青池復(fù)又凝視著窗外歲月靜好的桂花樹，這么美好的風(fēng)景，如今看在眼里，只讓人覺得陰冷。
“青瑤，不管發(fā)生什么，阿姐也會讓你平安喜樂，就像尋常人家的姑娘一樣免受憂慮驚懼。你無須擔(dān)心。”方青池的聲音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清亮，無波無瀾的話語似是承諾，似是希冀。
方青瑤將臉靠在膝上，側(cè)著頭望向方青池，眼中滿滿是震驚和迷茫，完全沒有從上一句話的震驚中回復(fù)過來。
朱允炆走出瑤光殿不久，便想到了橫亙在他威脅方青池付諸行動之前的兩個問題——魏澤和文家。魏澤和方青池的婚約是先帝賜下的，方青池若要入宮為妃，也不能再當(dāng)文家家主了，而這個情形，似乎在歷代的文家家主中，還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陳素穿過奉天門左廡上的左順門，向北穿過文華門，入了文華殿。此時天已黃昏，斜陽破窗而入，晚風(fēng)清涼。一名宮娥邁著小碎步輕輕地遞上了一杯香茗，殿內(nèi)雖小，卻布局雅致，一室清涼。
朱允炆含著淡淡的笑容步入殿中，沖著陳素深深一揖道：“這些日子青池都呆在宮中，實在勞煩陳長老了。”
陳素起身回禮，眼中精光一現(xiàn)：“陛下言重了，這是文家人的本份。只是今日宣召老身，不知是為了何事？”
朱允炆的笑容更為委婉：“陳長老請坐下喝茶。”自己也在陳素的對面坐下。
陳素不解其意，依言坐下，一手去拿那杯喝了沒幾口的香茗，送到嘴邊徐徐飲下。
“我欲封青池為皇貴妃，青池也答應(yīng)了?！敝煸蕿删従徴f道。
“咳咳……”陳素被一口茶水嗆住，不由得放下茶杯，撫了撫胸口，“陛下的意思是？”
“不知道文家對下一任家主有什么安排？”朱允炆依舊笑容滿面，可如今這笑容看在陳素的眼中，卻有了一種譏諷的意味，雖然朱允炆不大可能知道方青池的計劃，然而方青池就是通過朱允炆，反將了她一軍。方青池果然不愧是她看好的人，這么快便想出了破解困局的方法。連文家家主的位置都丟棄了，然而也逼得文家不得不另覓家主，這樣，她便不得不交出手中的權(quán)柄，而方青池也有了與新任家主聯(lián)手的機(jī)會。好一招斷臂求生！
陳素的唇角緩緩綻開一絲微笑：“陛下，此事在文家聞所未聞。若是陛下與青池已經(jīng)做了決定，老身當(dāng)然不敢置膾。不過重新選定家主一事，須得從長計議。且容我回去，與其他長老細(xì)細(xì)翻閱文家祖訓(xùn)和祖籍……”這個從長計議，可真的要從“長”計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