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劉屠戶枯坐在自家院子里曬太陽。
周遭屋宇房舍悄靜無聲。偶有幾只家雀兒在樹上,蹦上蹦下,嘰嘰喳喳。
人坐在凳子上,心里卻一刻不得安寧。他手里抓著一根細長樹枝,在地上胡寫亂畫。陽光落在身上,暖烘烘的,可心里頭卻近乎冰窖,陰冷孤寒。
偏巧那幾只家雀兒仍在叫個不停,愈發(fā)令他心煩意亂。他惱火,撿起近旁一個石子,朝枝椏扔去,驚得枝上的家雀兒撲騰著翅膀,慌忙飛走。
看著落在地上的石子,他突然惶惑無措。人人都說他脾性粗獷,是個冷面屠夫。可哪有人知曉,除了宰殺牛羊,他幾乎不殺生,以往甚至連那幾只家雀兒,都不忍心朝它們?nèi)邮印?p> 此時的自己,讓他感到陌生和懼怕。他丟下手里的樹枝,奔到院墻下的水缸邊,舀起一瓢水,潑在臉上,登時清醒,心頭悔恨交并。
呆了片晌,他用袖子往臉上一抹,正要將葫蘆瓢丟回水缸中,霎時看到水面映出一張女子的臉,是柳氏!
他嚇得魂都飛了,渾身僵住。水里的柳氏盯著他,滿目怨恨,幾近要從水里竄出來。他悚然驚悸,慌亂之際用葫蘆瓢使勁砸向水面,柳氏的臉?biāo)矔r消失。
他無力地背靠水缸,久久才從方才的恐慌中回轉(zhuǎn)過來。額上和鬢角水珠晃動,早已分不清是汗還是缸里的水。他朝屋里望了一眼,娘在睡晌午覺,好在沒驚動她老人家。
“沈妹妹,上我家坐會兒?”巷子里傳來裴氏的聲音。
“不了,改日吧。我家相公病才好,得給他煮些吃的補補。”
沈氏由外面推門進來,提著個菜籃子,里頭是剛才和裴氏從街上買回的食材。
“相公,你怎么站那,身上還弄得濕淋淋的?”
“哦……衣服臟了,洗洗?!彼桓覍ζ拮诱f實話。
沈氏被逗樂,笑道:“哪有人將衣服穿在身上洗的?濕衣服容易著涼,快些去換件干凈的?!?p> 劉屠戶茫然點點頭,怕被妻子發(fā)覺,忙進屋換衣服。待他出來,見妻子正坐在小廳里擇菜。徘徊良久,他才走過去坐下,幾次想開口,卻又把話咽回去,只一味喝水。
“相公,你是不是有話要問我?”沈氏覺察到丈夫心緒不佳。
“沒……沒有!”劉屠戶說出這話,便后悔了,在心底琢磨了一番,才又開口,“那個時公子,可還來找過你?”
沈氏正在擇菜的手頓住,臉色陰沉道:“相公,難道你仍覺得我與時公子之間有私情?”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見妻子動怒了,劉屠戶連忙哄了幾句,待她氣消,才又問:“聽說時公子那個紅石子是你拾到的?”
“是啊!”沈氏繼續(xù)擇菜。
“你在哪拾到的?”
“風(fēng)回竹苑的后山?!?p> “聽說是在一處墻根下?”
沈氏忽然沉默,低眼看向籃子里的菜,似有心事,道:“不是!”昨日對尤長安說的墻根下,并非實話,而是騙她的。
劉屠戶心一緊,忙問:“那是在哪兒?”
沈氏不答話,放下青菜,走進臥房,過了一會兒才出來,手里攥著什么東西,接著將其放到桌面上。
劉屠戶低頭看去,一塊巴掌大的碎布而已,并無特別之處。他不清楚妻子這是何意,剛要開口問,恍然察覺這塊碎布與自己一件衣服的樣式相似。凝視了一陣,他確定碎布正是那件衣服的一角。
他心中驚恐萬分。原先那件衣服,前幾日他已埋到院子的水缸下。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妻子是如何知曉的?不,她不可能知道!
劉屠戶裝作不知情,問妻子:“這塊破布哪來的?”
“那日和紅石子一同拾到的!”
劉屠戶驚得說不出話,卻依然竭力假裝不在乎。
那日,在風(fēng)回竹苑的后山,樹轟然倒下時,沈氏就在旁邊。當(dāng)時樹根處飛出來一塊紅瑪瑙石,石上勾著這塊碎布。她一眼便認出這塊碎布是丈夫衣服上的。她趁著沒人瞧見,急忙將碎布藏了起來。
看到柳氏的尸首后,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氐郊液螅鞠胝页稣煞虻囊挛飳Ρ龋煞涞构裾伊撕脦兹?,一直未找見。
她不知丈夫與柳氏的死有何關(guān)系,心里已然有不詳?shù)念A(yù)感。一直想尋機問清楚,無奈自那日起,丈夫就一病不起。
“柳氏究竟是不是你殺的?”
“小聲點!你打算吵醒娘不成?”
“若你真干了那事,你讓我和娘往后的日子怎么過?”沈氏低聲嗚咽。
劉屠戶垂著頭,不說話。
沈氏心里愈發(fā)著急。無論如何她難以相信丈夫會殺人。
“相公,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說話??!”
“你別問了!”
劉屠戶不耐煩地將手一甩,站起身來,欲往外走。此時,院門猛然被踹開,趙捕頭帶著幾人闖進來。
“劉胖子,隨我走一趟吧!”
“我犯了何事?”劉屠戶目露慌怯。
趙捕頭冷哼一聲,兩眼射出駭人的兇光,威然喝道:“犯了何事,你自家心知肚明。來人,帶走!”
***
寢室里,尤長安正在整理被褥。
松逸交叉雙臂,立在一旁,緊緊盯著她,好你個時不羽,竟敢徹夜不歸!松逸憋了一肚子氣,正愁無處撒,恰好趁此機會發(fā)泄,順帶挫其銳氣。
瞧尤長安被褥整潔,松逸找來幾件衣物,隨手扔到她的床上,道:“你這么會歸置東西,順便幫我歸置歸置。”
尤長安雖知松逸有意為難,但念在他昨晚等自己到大半夜,且不過幾件衣物而已,也就懶得計較。
看尤長安既不氣也不惱,松逸吃驚,斷定她做了虧心事,不然怎會如此心甘情愿替他做事。
“你昨晚是不是去找那女子了?”
“哪個女子?”
“那天和你一塊在船上喝酒的女子!”
“弄雪兒?”
“就是她!”松逸露出怪異的笑,“早看出你們關(guān)系不一般。你昨晚是不是留宿在她那?”
“師兄想哪去了。我與雪兒姑娘不過萍水相逢……”
松逸不等尤長安把話說完,便擺擺手,鄙夷道:“這話你就只能騙騙三妹,騙不了我!”
松逸心想:若時不羽真去了那等煙街柳巷之地,身上免不了沾了那種地方的氣味。這樣一來,他就算再如何狡辯,也是徒然。
想到這,松逸見機湊過去,企圖聞一聞尤長安身上有無胭脂水粉的氣味。
尤長安見狀,急忙躲開,松逸一個趔趄,整個人趴倒在床上。偏巧這時松瑤從外面疾步走進來,見到此情景,愣道:“二哥,你怎會睡在時不羽的床上?”
松逸瞪了尤長安一眼,趕緊起身,扯平衣裳,奚落松瑤道:“你一個女孩兒家家,總這般大嚷大叫的,沒點矜持樣兒,成何體統(tǒng)!”
“我小聲喊了,你沒聽見罷了?!彼涩幝N起小嘴,嬌憨道。
“找我何事?”松逸坐到桌邊的凳子上。
“聽說找到殺害柳氏的兇手了?!彼涩幱幸獯舐?,看向尤長安,知她一直心系此事,特地來告訴她。
這話果然引起尤長安的注意。她望過來問:“兇手是誰?”
“聽聞是一個姓劉的屠夫?,F(xiàn)已被關(guān)進大牢!”
應(yīng)是劉屠戶。尤長安心想,忙又問松瑤:“他招了?”
“聽說嚴刑拷打了一頓,他始終不肯招。”
“他自然不肯招。若是招了,那是死罪。他頭上那顆腦袋估摸要搬家。”松逸一邊逗小木盒里的靈蟲,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尤長安陷入沉思。她沒料到,官府竟會這么快將劉屠戶緝拿歸案。正思索著,松瑤突然“呀”了一聲,對松逸道:“差點忘了說。二哥,姐姐有事找你,讓你去一趟!”
“我這就過去!”
松逸起身將小木盒塞到尤長安手里,囑咐她照拂好靈蟲,而后和松瑤出門。
尤長安獨自留在寢室,將小木盒放回桌面,坐到旁邊,百無聊賴地往里瞟了一眼,只見靈蟲蠕動著身子,呆頭呆腦地望著她。
尤長安甚感意外。從小木盒的左側(cè)拿起一片葉子伸過去,只見靈蟲挪近,嗅了嗅,緊接著低頭啃了一大口。原來是餓了!吃過數(shù)片葉子后,它才顯飽態(tài),蠕動沉重的身子到角落,安然睡了去。
恰恰這時,一條紅綾飄飄蕩蕩而入,落在尤長安面前的桌子上。紅綾為信!這是離開無名洞府時,和古木他們約定好的??伤蛉詹排c古木二人見過,今日卻來了信,莫不是碰上什么緊要事了。
尤長安拿起紅綾閱看,當(dāng)中提及遇到易道一事,并從其口中盤問出一件密事。看罷,她心中又添了一團疑云。
紅瑪瑙石明明是曹況的,為何易道卻說是他的?他道出身上那一萬兩銀子是曹家給的,可曹家為何無端給他那么多銀子?若真如他所言,那些銀子又是曹家何人所給,曹祥?曹況?還有,他說那一萬兩銀子關(guān)乎一條人命,究竟是誰的命?
尤長安正在默想,驀然發(fā)覺身后站著人,回頭一看,是竹渙!她嚇了一跳,招呼竹渙坐下。
竹渙瞥了瞥桌上的紅綾,和他書房里的紅綾一模一樣。
尤長安不等竹渙問,自行說道:“趕巧了,我正在看一位朋友的來信?!?p> 竹渙不是那種好打聽他人隱私的人,此時卻忍不住問道:“信上說了什么?”
“談到一樁奇遇。改日再同你說?!庇乳L安將紅綾擱置一旁,岔開話題,“竹少主可是來找我的?”
竹渙一時遲疑,不知如何開口。他到此處來,是為昨夜一事,見尤長安在等他的話,干脆直問:“聽容景說,你昨晚去找過我?”
“是啊?!庇乳L安看出竹渙有幾分不自在,手肘撐著桌子問,“你不記得昨晚的事了?”
竹渙臉上掠過一絲窘態(tài)。他對昨晚醉酒后的事,記憶模糊。曾一度以為是容景留在房中照料自己??山裨缫粏枺菥皡s說并不知曉竹渙醉酒,更莫說整夜照顧。
“昨晚發(fā)生何事?”
“那種事,怎好當(dāng)你面說?!?p> 見尤長安欲言又止,竹渙雙眼睜得更大了,耳上泛紅,心里忐忑,有些局促不安。
“……我昨晚究竟做了什么?”
尤長安看他如此緊張,感到驚訝,不禁想起昨晚他口中一直念叨的“她”,以及書房看畫一事。興許竹渙并不想讓人知道此事。何況其中因果,自己尚且不知,還是莫多管閑事為好。
“昨晚撞見你時,你在睡覺,睡得可沉了,叫都叫不醒!”
竹渙半信半疑。這話乍一聽,像是戲言,可看尤長安的神色,又似實話。
“僅睡覺而已?”
“竹少主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尤長安抓起茶壺,給竹渙斟了一盞茶。
也是,他與尤長安都是男子,能發(fā)生什么事。竹渙如釋重負地悄悄呼一口氣,端起茶盞,呷了一小口茶水,心下才平緩。
吃過茶后,竹渙環(huán)顧四周,東西各架著一張床。東邊床上的被褥凌亂,西邊的收拾得較為齊整,應(yīng)是尤長安的。
“那是何物?”竹渙看著床上一處問。
“是松逸師兄的衣物。方才收拾至一半,和師兄打鬧起來。讓竹少主見笑了?!?p> 竹渙沒說話。尤長安扭過頭時,他已經(jīng)起身,出了房門。怎么走得這么急?
片刻后,尤長安想到一事,快步追了出去,一直追到外邊的廊檐下。向竹渙打聽,知他正要下山,到牢房找劉屠戶。
“他不是被押進大牢了么?你為何還去找他?”
“此事只怕有隱情。需找他問清楚?!?p> 聽完,尤長安心一動。對劉屠戶被關(guān)進牢房一事,起初只是震驚,直至看了古木的來信,她才發(fā)覺其中疑團重重。
“走,我隨你一塊去!”
“你去做什么?官府指證劉屠戶殺害柳氏的證據(jù)應(yīng)是那把屠刀,是我呈上去的。若果真有冤情,我豈不是害了他?”
“如此說來,那刀還是我給你的。我更要隨你走這一趟?!?p> 竹渙拗不過,只能由她跟著去。心想,她執(zhí)意要去,自然因那條紅綾。只是她不曾料到,竹渙能看見紅綾上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