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是我太著急了。”
中田讓終于從興奮中冷靜下來，像身體的力氣倏然流逝干凈似得。他背靠山壁慢慢地滑坐在地，心里尤其后悔，他不應(yīng)該像剛才那樣語無倫次，只顧把憋了一肚子的話盡可能的傾吐而出。
就像一個食不果腹之人饑不擇食地吃掉眼前的所有東西一樣。
長時間的孤獨生活讓中田讓的精神狀態(tài)接近崩潰的邊緣，沒有與之對話的對象導(dǎo)致他的話術(shù)機能和邏輯思維都開始逐漸蛻化。所以他剛才迫不及待說出口的東西才會顯得混亂不堪，本質(zhì)模糊，讓人難著要領(lǐng)。
他側(cè)目瞥了一眼烏衣，這個對他來說陌生的原住民女孩正蹲在他寫過數(shù)字的山壁面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端詳著這一串串阿拉伯?dāng)?shù)字，這些數(shù)字引起了烏衣濃厚的興趣。
江厭也看得出來，至少到目前為止，中田讓也沒有露出不懷好意的企圖。
與其說是一個領(lǐng)袖，他現(xiàn)在更像是一位喪失了所有依靠而失魂落魄，精神萎靡的可憐人。
“這一個月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江厭盡量心平氣和地說，和臟亂不堪，幾乎快與這個星球的文明所融為一體的中田讓比起來，他看上去實在是好太多了，“為什么你會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p> “是學(xué)術(shù)派的伊曼。”中田讓不假思索地說，當(dāng)提到這個名字時，他明顯露出咬牙切齒的神色，無疑對這個名字所對應(yīng)的對象懷恨在心，“就在體育場館事件后，空間站用另外的飛船把我們送到了二號次行星。由于對這個險惡壞境的畏懼，一開始大家都抱成一團，踉踉蹌蹌地對有限的新知識線索進行分析和進一步尋找?！?p> “新知識的線索是...”江厭問。
“我忘了你沒有得到這條線索。”中田讓說，“是這樣的，在地球，新知識的誕生必須通過類似峰會一樣的知識沙龍。但這里的人并不具備開辦沙龍的意識接和條件，而真理之環(huán)又無法檢測出新知識誕生的具體地點。所以，對于是否有新知識誕生，只能通過捕捉和觀測新知識所帶來的意象，也就是它的實存來確定。打個比方，人類得到了如何使用火焰的知識，于是他們開始鉆木取火；這里如何鉆木取火是知識，而實際發(fā)生的行為本身則是它的實存。空間站通過日常監(jiān)測，捕捉到了新知識的實存狀態(tài)，它發(fā)生于這里的人類文明中。但人類數(shù)量如此之多，想要找到新知識究竟存在于那一顆腦袋里，根本難如登天?！?p> “更何況...”中田讓目露不甘，“空間站命令禁止我們與原始人接觸，他們甚至在我們離開飛船的時候給了我們一個呼救器，說是按下后能第一時間找到我們，但其實是想實時檢測我們的定位。相信你也看出來了，一面禁止我們與原始人接觸，一面又要我們從原始人那得到新知識，這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江厭仔細(xì)的端詳了中田讓一番，他除了自己就一無所有。
委實不存在什么能稱得上是呼叫器的東西，看來這東西不在他身上，或者已經(jīng)遺失。
“當(dāng)時我們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了這點，它實在是太明顯了，但就是誰都沒有提出疑問?！敝刑镒岄]上了眼睛，沉沉地嘆了口氣，江厭能明顯感覺到他對自身的厭惡，“因為我們都覺得如果誰率先提出來，就會讓別人覺得自己愚不可及。伊曼正是抓住了這點，他才有機會乘虛而入。”
“伊曼是率先提出這個問題所在的人，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故意為之?！敝刑镒屨f，“假如我們?nèi)魏稳?，包括我，能在?dāng)時放下這微不足道的臉面，事情恐怕就不會發(fā)生。他在第一天夜里借著火堆侃侃而談，他告訴我們，這顯然有失公允，不僅是不尊重我們，還是不尊重知識。我承認(rèn)，他的演講能讓人熱血沸騰，連我都幾乎忘了在一天前，他才被因為胸腔中彈而被送進急救艙。情緒立刻就被煽動起來，反抗不公的氣焰如火如荼地在周圍蔓延，我們?nèi)甲兂闪艘婏L(fēng)使舵的白癡。我知道群體會讓人失去判斷能力和自我思考，可我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的一員。他讓我們丟掉呼救器，讓空間站完全喪失對我們的掌控。我們也都照做，那時我們?nèi)寄X袋發(fā)熱，一心想著同仇敵愾地對抗空間站的無理，完全不記得我們?nèi)允菍κ郑匀淮嬖谥偁庩P(guān)系。
等我們休息了一夜，昨天被伊曼掀起的沖動也差不多褪去。我才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這里頭有很多不合邏輯的地方。雖然空間站的確用呼救器的定位來監(jiān)控我們，但同時，如同字面解釋的那樣，它同時也能在危急時刻救我們一命。而失去了呼救器，也就意味著我們失去了最后一層保障，我們將時刻面臨遭遇困境而無法得到任何救助的可能。如果是用這種方式來反抗空間站的無理和不公，那代價未免也太大了，大到我們誰都無法承受。
好在我們走的并不算遠，仍能原路放回，撿回被我們丟棄的呼救器?？删驮谀翘煲辉?，我們發(fā)現(xiàn)，伊曼消失了，當(dāng)時我并未多想，發(fā)現(xiàn)大家也都和我一樣因為感覺到生命無法保障而惴惴不安。我們像喪家犬一樣往回走，但最終發(fā)現(xiàn)，呼救器全都不見了。我們本來將呼救器埋進了土里，做好了標(biāo)記，可標(biāo)記的地方卻一副被翻掘的痕跡。對方甚至沒有填上坑洞，仿佛故意以此來嘲笑我們似得?！?p> 中田讓停頓了一下，他渴了，于是抄起葉片扎出的碗舀了一碗水喝干。
“一部分人選擇留在標(biāo)記的位置，其中有學(xué)術(shù)派，也有一部分亞該亞同盟的伙伴，他們不敢再繼續(xù)冒險?？臻g站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不對，拍巡邏士兵前來查看，這樣一來他們也會被順利帶走。但我們不愿意，歸根結(jié)蒂，就算是我們中了伊曼的詭計，聽信了他的蠱惑，可呼救器終究是我們自己親手扔掉的，而不是他逼迫我們?nèi)拥舻?。我們違反了規(guī)則，如果被空間站的帶走，也就意味著與新知識失之交臂，所以我們逃走了。
即便那時候我知道了伊曼打的算盤，明白他給了我們兩個選擇。一是保存性命，被空間站帶走而棄權(quán)；二是風(fēng)餐露宿，隨時都要擔(dān)心死亡的威脅?？晒庵烙惺裁从?？在接下來的十幾天時間里，我親眼目睹亞該亞同盟的人們一個接一個的在我面前倒下，而我卻無能為力。即便我們擁有二號次行星一套完整的生存經(jīng)驗和知識，可依舊無法阻止意外的發(fā)生。有人走在叢林中被毒蛇纏咬，或者遭遇猛獸而心生畏懼，導(dǎo)致動作遲緩，不幸喪生?！?p> 說到這時，中田讓轉(zhuǎn)過身去，將自己襤褸的上衣掀開，露出背上那三道駭人的爪痕。
江厭早就看到了這條爪痕的存在，但當(dāng)它事無巨細(xì)地正式展現(xiàn)在眼前時，他還是不免為之心悸。三道爪痕從左肩到右腰貫穿了中田讓的整張脊背，從爪痕的大小來判斷，行兇的動物體型相當(dāng)可觀，至少不是普通的老虎獅子。
“劍齒虎?！敝刑镒尫畔律弦?，重新轉(zhuǎn)回身子說，“當(dāng)時我們十余人面對只一頭成年劍齒虎，盡管有大書庫所給予的知識告訴我們應(yīng)該怎樣同劍齒虎對峙，甚至連豐厚的經(jīng)驗都讓我們各個覺得自己游刃有余?？僧?dāng)面對有血有肉的，活著的實物后，發(fā)自肺腑的恐懼立刻就將我們壓倒。那時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懊惱的情緒，興許我們不該來這里，甚至不該參加峰會。最終，我們以三個人生命的代價才逃出生天，而不是將劍齒虎擊敗。我身后的爪痕成了我一輩子都無法忘懷的恥辱，然而我必須帶著這份恥辱繼續(xù)走下去。所以之前你問我，我會不會因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放棄對新知識的爭奪，我才會陷入遲疑?，F(xiàn)在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的答案，不會！我不會放棄新知識，我不僅要得到新知識，將這份榮耀賦予那些死去的同伴，而且，我還要讓伊曼付出代價，他必須付出代價?！?p> 江厭足以從中田讓的神情中看到劍齒虎的兇猛和他對伊曼的仇視。
在中田讓背過身，掀起自己上衣露出后背時，烏衣也發(fā)現(xiàn)了中田讓背上那駭人的三道爪痕。她跑到中田讓背后端詳了一陣，確認(rèn)的確是劍齒虎留下的爪痕后，她顯得有些興奮和羨慕。
在她們這些原住民的戰(zhàn)士眼中，能在身上留下這樣的一道傷痕似乎被視為是一種殊榮。一種比把獵物的牙齒做成項鏈，又或者把它們的骨頭改造成武器一樣更高尚的榮耀。
“我們好不容易活了下來，經(jīng)歷了那次劍齒虎的洗禮，我們?nèi)紵ㄈ灰恍?。借助大書庫的知識和經(jīng)驗，并且很快就完全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而穩(wěn)定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繼續(xù)尋找那不知道藏在何處的新知識。”中田讓說，“因為我們集體丟棄了呼救器，空間站為了防止我們與原始人接觸，已經(jīng)開始對我們展開搜索。它們擁有長得和鳥一樣的監(jiān)控儀，以及不受地形影響的范圍心率掃描器。我們必須一面避開他們的搜索，一面嘗試和原始人進行第三類接觸，而不只是局限于之前的一類二類?！?p> “但是我們的第一次嘗試就遭遇了絕境?！敝刑镒屪詈笳f，“那里的原始人似乎十分仇外，他們一見到我們便傾巢而出。為了躲避他們的追剿，我們只能分頭逃跑，整個亞該亞同盟因此被全部打散。這就是到目前為止，我所了解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