虜寇用沉船作墩，木梯作面修起來的渡橋僅可通人，盾車過不去，故只好拿肉身去趟彈雨，十步寬的河溝成了修羅場，不計其數(shù)的百戰(zhàn)精兵飲彈落水，沒入湍流，只余一絲血沫可循，幾個氣泡稍存即逝，皇太極心中有何嘗不是在滴血，但他已然殺紅眼了不顧一切，仿佛賭徒不甘心虧本，便不斷加注，指望下一把回本。
“大汗，我的親兵牛錄才剛剛上去不到半刻，就全，全軍覆沒了，那可是，那可是白甲兵牛錄啊，都是叫得出名，喊得出姓的老滿洲，有好多還是先帝親點(diǎn)成冊，親授前程，要是真刀真槍戰(zhàn)死也就算了，可他們沒沖到跟前就，就被火銃打死了，這仗從沒見過這等打法?！泵Ч艩柼┐沸仡D足哭訴道。
“住口，何為你的牛錄，皆是大金的兵，勇士們死傷無數(shù)，你以為朕就不心疼嗎，朕泣血椎心啊，可王樸不死，先前所有的投入都會前功盡棄?！被侍珮O此時早已不見從容，雙唇微腫，面容慘白，此乃上火之癥狀。
“從王樸以往的用兵來看，此人資質(zhì)平庸，本來不足為懼，不過是憑借手里那種新式火銃，僅僅殺王樸一人沒有用，反而弄巧成拙，王樸死了，他的雁門衛(wèi)還在，萬一能制造這種火銃的工匠落到能人手中，將會對我們更為不利?！倍酄栃栆灶H為不敬的語氣進(jìn)言道，他對大汗的不滿在這一刻滋生了萌芽。
“沒錯，王樸似乎與崇禎并非一條心，他要是真有忠心，這種火銃就該進(jìn)獻(xiàn)給自己的皇帝，這人暗懷叛志，將來必然造反，讓南蠻自己人狗咬狗，何苦在此跟他拼命，我們搶到的糧食已經(jīng)夠吃兩三年，該回家了。”豪格沉聲道，東虜人口有限，這一次大汗一意孤行，使得金國受此重創(chuàng)，東虜內(nèi)部漸成臣子們聯(lián)手逼宮的苗頭。
“薩哈廉，你對二伯和十四叔所言有何看法。”皇太極疲倦的翻了個白眼，對臣下的愚蠢十分失望。
“所謂王樸資質(zhì)平庸從何說起呢，他用兵不花俏而已，樸實(shí)無華不等于無用，此人極擅長練兵，要是將來他作了總兵，手里有一支萬人兵馬，我們傾全國之力都未必能擋得住?！彼_哈廉的話令眾人側(cè)目。這孩子一向安安靜靜，少言寡語，想不到心思縝密，明理如斯。
“閉嘴，何時輪到你這個后輩在此危言聳聽，王樸會練兵不假，一年內(nèi)就練成這樣一支精兵實(shí)屬高明，可用兵對謀不同于練兵，既要有天賦，更要日積月累的見識閱歷，從前王樸只是一個紈绔子弟，靠祖上庇蔭才官拜游擊，帶兵打了幾場小仗而已，既不見將才，又沒有經(jīng)驗(yàn)，就算他被崇禎賞識，做了個總兵有十倍兵馬，我大金名將如云，豈會畏之?！倍酄栃柌灰詾槿环瘩g道。
“小十四說的有道理，只要是在平原無阻的場地，沒有河水擋路，縱然王樸有十倍人馬也不足懼，我用盾車陣就能輕松破他的火銃陣。”莽古爾泰傲然道，還伸手去撥開薩哈廉，將他攘退一旁。
薩哈廉雖遇無禮，倒也頗為涵養(yǎng)，只是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你們難道忘了，那十門被王樸毀掉的小炮和數(shù)十枚青銅炮彈，這種火炮裝在輪子上，一匹馬就能拉動，還可用機(jī)關(guān)轉(zhuǎn)動炮口。有這種火炮在，盾車陣就不管用了?！被侍珮O神色凝重的冷冷道。
東虜群臣面面相覷，皆無言以對，盾車只能擋得火銃，卻擋不住火炮。
“那，就算你說的沒有錯，可我們再也承受不起這樣的傷亡了，跟王樸同歸于盡又有何益?！泵Ч艩柼┎灰啦火埖貓?zhí)拗道。
“爾等早晚會后悔，今日王樸只有一千人馬我們都攻不下來，放虎歸山，后患無窮?！被侍珮O閉目嘆息，一臉痛惜地慘然道。
“大汗，你一向英明睿智，老哥服你，可王樸選在此地憑險死守，他是為了什么，你們看那座島，地形狹長，火銃兵排開，每一輪齊射，鉛丸就像撒雨一般，他是揚(yáng)長避短，占盡了地利。在這種地方和他硬拼，我們的勇士死的太，太多了?！泵Ч艩柼┥らT洪亮，踏前一步進(jìn)言道，說到后來，念及此戰(zhàn)無端折損大批精兵，不禁哽咽。
“你們，都不想再攻了是嗎，好，好，哼哼哼?！被侍珮O怒極反笑，陰沉沉煞氣滲人。“攻不下，那就圍著，圍上一年，不夠就圍上兩年，王樸必需鏟除。”
邢紅娘站在巖壁上，遙遙可見遠(yuǎn)處山坳的一隊(duì)官軍，暖陽如沐，妖艷的美人曲線若有光芒，拖著細(xì)長的斜影如一柄出鞘神劍劈斷了崖山，此境如夢如幻，把身后的眾部將們都看的呆了，她美目寒光一凜，心里便有了計較。
“這批貨物不是很沉，不像銀子，可煙草也不是，雁門官兵的那條私船還沒有回來，庫存的煙草應(yīng)該也不多了，會是什么要用這么多兵押運(yùn)，是米糧。”邢紅娘負(fù)手冷笑道，胸前偉大一步一晃的從部下跟前經(jīng)過更顯得兇了。
“米糧比煙草和銀子有用，如今各地到處是快餓死的饑民，惡霸豪強(qiáng)和無良奸商們都合起伙來趁機(jī)抬高糧價，用銀子和煙草去換糧食，按市價都要被宰了一刀，我們的人去換糧更是要虧一大半，我們太需要這批糧食了?！鼻皶x軍逃將，此時的二當(dāng)家陳全恩上前進(jìn)言道，他在這股賊軍之中是僅次于邢紅娘的二號人物，有心表現(xiàn)自己來俘獲美人頭領(lǐng)的芳心，若能得償所愿，美人與權(quán)柄兩得豈不美哉。
“下面有兩百官兵，不是很難對付，就是看著不太像狗官陳士良的人馬，這隊(duì)形太整齊了，會不會是神甲營?！绷_絡(luò)生已被邢紅娘迷得夜不能寐，此時更是不甘于人后，跳出來一番說道，倒也條理清晰，合情合理。
“嗯，羅兄弟是說官府會用詭計誆騙我們上鉤，這不可不防。”邢紅娘妙目流轉(zhuǎn)，對他嫣然一笑，贊許道，頓時羅絡(luò)生身子都輕了幾斤，不禁飄飄欲仙。
“那我們就來一個聲東擊西，分兵兩路，由我率領(lǐng)一支去攻平陸縣，若這些人南下回救，我們就可以劫下糧食，要是他們舍不得糧食，我便打散兵馬四處劫掠平陸縣各地豪強(qiáng)，總也有不少收獲?！标惾鞒谅暤馈?p> “王祿的探報還沒有送來，若是官軍會有陷阱，那就不可不慎重?！毙霞t娘不禁憂心道。
“那個小白臉我覺得靠不住，咱們要擔(dān)心被他出賣?！绷_絡(luò)生自詡英俊，但是與王祿相比就差的遠(yuǎn)了，不免有些吃味。
“羅兄弟的提醒我會記住。”邢紅娘頷首含笑道，抬手一縷秀發(fā)，背對艷陽拋來一個媚眼，羅絡(luò)生只感到天旋地轉(zhuǎn)，那光暈朦朧中一抹麗色實(shí)在動人心魄，也不知是媚眼撩人還是艷陽刺眼，竟叫人不忍褻視。
卻說王祿此時正冷眼旁觀逃賊首許宏杰與人下?lián)淇似澹ツ晖鯓阋蛲诹顺绲澋膲嵌ぜ曳ǘ敬?，養(yǎng)傷期間，閑余空虛，窮極無聊，就命人用象牙做成一組板子，雕刻古怪的圖案，共五十四件，命名撲克棋。后來王樸戡亂有功，陜甘總制楊鶴親自說媒，求皇帝應(yīng)允將一位郡主下嫁與他。消息傳進(jìn)太原，城內(nèi)的達(dá)官貴人們沸然，可惜王家在太原就只有幾個女眷。就遣家里的小姐夫人們?nèi)ゴT，于是這種玩物以野火燎原之勢從王家散至千家萬戶。
“許爺原來就躲在眼皮子底下，小的可找的好苦啊?！蓖醯撗垌饬枞唬瑓s臉皮不動的笑道。他又瞄了眼旁邊床頭上掛的火銃，這個窯洞昏暗閉塞，煙草余味熏人，只有一盞小油燈，微微顫顫的小火苗實(shí)在照不到床頭，看不準(zhǔn)那把火銃是否乃神甲營的制式線膛燧發(fā)銃。
“當(dāng)初我敗給你家主人，他娘的，很不服氣，花了一筆銀子從你們軍營逃兵手中弄來了這把火銃，想仿制出來?！痹S宏杰用拇指對向身后土墻，那把火銃，又道：“祿爺沒帶過兵，大概看不出這種兵器到底有多厲害，一句話得此利器得天下?！?p> “呵呵呵，那許爺咋還沒有得天下，倒是成了喪家犬。呵呵呵?！蓖醯摲潘脸爸S道。
“我就算成了喪家犬，也比你死路一條強(qiáng)吧?！痹S宏杰毫不客氣的回懟道。
“等我將你押送去官府，許爺你跟凌遲刮刀手說嘴去吧?！蓖醯摵曔盅赖?。
“祿兄別沖動，我不過是提個醒兒，您那位主子不簡單，他未必會死，東虜已經(jīng)困住他好幾個月，要是有手段弄死他早就用了，可見金國的天聰大汗都奈何不了這位王家三少爺。只要他不死，回來后，哼哼，祿兄自求多福吧。”
“你找我來，要跟我說什么?！蓖醯摶貞浟松僦魅说氖侄危降咨隽藨忠?，眉頭深鎖問道。
“來，坐下慢慢說，這副棋也是那位的手筆，我的探子從太原帶過來，我正好閑的慌，沒日沒夜就靠它打發(fā)日子，咱們邊下棋邊說?！?p> “切，你算什么東西，一條喪家之犬，我祿爺就算是找靠山，也輪不上找你。”
“這你就錯了，等王樸回來，兄弟你辛苦找來的靠山第一個就會把你賣了，連皇太極都能對付的人物，你的那些靠山還能算個屁嗎?！?p> “憑什么相信你就不會出賣我?！蓖醯撘荒樌浜沟膯柕溃Z氣卻是軟了許多。
“因?yàn)槔献酉胍乇P，要人馬，要錢，要兵器，這些都在王樸手中，只要打敗他，全部都?xì)w了我，讓世人記住我下山虎，我要做山西王?！痹S宏杰圓睜一雙腥紅眼，面目猙獰的吼道，說到動情處，他的野心如萬馬狂狨，幾欲從胸腔破體而出。
“助你除掉王樸，你能給我什么好處，再說我們兩個聯(lián)手又能怎樣，我們連紅娘子恐怕都干不過吧?！?p> “坐，所以我才說火銃才是法寶。只要有火銃，那個娘們，老子早晚要活活操死她，等我們得了手，東西各一半，山西這塊地不小，可以有兩個王?！痹S宏杰恨然道。
“你覺得我們怎樣才能弄到火銃?！蓖醯撟屑?xì)沉呤一會，終于還是心動了，遂一個跨步坐了下來。
“聽說你們王家的主母就在太原，想法子引出來，我?guī)巳ソ倭耍偃パ汩T換火銃。”
“這法子不管用，夫人出行身邊都有幾十來人護(hù)衛(wèi)，且人人披甲，你別小看王家的家丁，都是從小練的一手好武藝，更配有戰(zhàn)馬，除非你有上千人，還要有好的地形，才能不讓他們把夫人架上馬跑了?！?p> “王家的女眷聽說還有幾個，她們總不能都有護(hù)衛(wèi)吧?！?p> “一樣的，王樸的兩個小妾秦金玲和復(fù)若雪輕易不會出門，就算出門也會先讓雁門衛(wèi)派兵過來，那更加不指望了，雁門衛(wèi)的兵都人手一把火銃，任你有多少人去都是送死?！?p> “想，慢慢想，每個人都有要害，王樸他的要害是在哪里?！痹S宏杰深深吸口氣，撓著頭嘀咕道。
“王樸和楊萬春有勾結(jié)，暗通賊寇，足夠治他死罪，這是他的要害?！蓖醯撃樕纤菩Ψ切Φ睦淅涞?。
“那，如果我們告發(fā)他，有沒有把握?！痹S宏杰很是遲疑的問道，他不過是一介地痞出身，哪里能懂官府公人的那些齟齬暗操。
“嘿嘿嘿，嘿嘿嘿?！痹S宏杰忍不住笑出聲來，見那姓許的神色不善，又嘲諷道：“你以為給縣太爺遞幾百兩銀子和一封狀紙，就能把王樸像條狗一樣投進(jìn)大牢里，王樸這種身份，嘿嘿嘿，他是東林黨的羽翼，朝中有人，別癡心妄想能被我們輕易的扳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