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男孩荷爾蒙
也許是二月初十這場春風(fēng)的緣故,動物、植物都躁動起來,村后的桃花開了,河溝里的蒲公英也綠了,屋檐下也有了燕子的蹤跡,樹梢上的麻雀也嘰嘰喳喳地叫了。春天似乎真的來了。不多久,路邊的野花也開了,有紫的、有黃的,我們摘取幾朵,把汁液當(dāng)做染料,為課本里的人物、動物涂上顏色,感覺甚是漂亮,而且整本書也有了春天的氣味。
村里也有很多喜事,楊軍華家里的母牛生了小牛犢,張大成母親的病好了,樊鵬程的母親為他生了個妹妹,程麗珍家買了臺收音機,樊小義的家里也沒什么喜事,只是院子里的榆樹結(jié)了榆錢。除了這些,學(xué)校也發(fā)生了一件小事。
一天上午,上課鈴聲響起,校長走進教室,對大家說由于李老師生病了,暫時由新來的白老師代課。而后,一個女人走進教室,一陣芳香迎面撲來,我們都驚呆了,這哪是老師啊,分明是賀年卡上的明星!白老師約有二十歲,長發(fā)披肩,圓圓的臉蛋,修長的睫毛,大大的眼睛,紅潤的嘴唇,還有一口潔白的牙齒。要知道我們那里的水,含氟量很高,絕大部分村民都長著一口大黃牙,很顯然,她是個極其特別的例外。她穿著粉色的外套和米白色的長裙,還有一雙高跟鞋。對我們這些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來說,可以肯定地說,她一定來自大城市。要不然,她這氣質(zhì)不可能這么高雅,她的服裝也不可能這么時尚,她的芳香不可能沁人心扉。我們沒有離開過這個村莊,這里的女人根本不是這樣的,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年輕的女人通常是藍(lán)色或者大紅色的衣服,根本不會去穿這樣的裙子,頭發(fā)即使很長,也沒有這么直、這么黑,高跟鞋基本是不會穿的,更不要說那白里透紅的臉蛋和一口潔白的牙齒了。我們村漂亮的女人也是有的,她們雖然在長相上與白老師相差無幾,但沒有白老師這種和善面孔以及文化氣質(zhì)。男同學(xué)的眼睛都瞪得圓溜溜的,我掃了樊小義一眼,他只盯著白老師,生怕錯過任何細(xì)節(jié),嘴唇往上咧,傻呵呵地在那笑著;而程麗珍,也盯著白老師,眼睛里透著羨慕和驚奇。
白老師本身就有點緊張,看到被我們的幾十雙眼睛盯住,頓時感覺手足無措,臉上的紅暈一下子就擴大到了整個臉龐和脖子,我們也感覺不太好意思了,把眼睛瞇小一點,都笑出了聲,算是緩解一下這尷尬的氛圍吧。
半分鐘之后,教室逐漸恢復(fù)了嚴(yán)肅,白老師走到講臺中間,大聲說道:“上課!”我們穩(wěn)穩(wěn)地坐著,面對講臺。白老師又說:“上課!”我們心想,上課唄,我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不需要一遍一遍地說啊??粗覀儧]有任何反應(yīng),白老師是在憋不住了,“噗嗤”一聲笑了。我們很嚴(yán)肅,沒有笑,也不明白老師為何發(fā)笑,只是感覺她說地話好像跟我們不一樣。但白老師現(xiàn)在應(yīng)該明白了,我們可能跟她想象的也不一樣。白老師問:“班長在嗎?”班長是啥?又問:“你們有課代表嗎?”我們搖了搖頭,不明白課代表是什么東西。白老師說:“這樣吧,咱們現(xiàn)在學(xué)一學(xué)上課禮儀。我說‘上課’,你們就全體起立,說‘老師好’,我說‘同學(xué)們好’,然后就坐下。好不好?”我們感覺挺好玩的,難道大城市里的學(xué)生們上課都是這樣的嗎?白老師從新開始,說:“上課!”我們?nèi)w起立,大聲喊:“老師好!”整個學(xué)校都聽到了。白老師說:“同學(xué)們好,請坐下。”好像這一遍不是太整齊,站起來的時候有快有慢,板凳還“吱吱”地響。坐下來的時候也是如此。白老師又讓我們做了一遍,比上一次好多了。太有意思了!白老師然后對我們說:“在城里上學(xué),老師學(xué)生都講普通話,現(xiàn)在我來教你們?!逼胀ㄔ挘科胀ㄔ捠鞘裁丛??她說:“我自從進了教室一直說的就是普通話,普通話就是標(biāo)準(zhǔn)中國話,你們說的是本地話或者土話?!庇纸又f:“電視、廣播里的人說的都是普通話?!崩蠋熯@么一說,我們好像有點明白了。雖然我們沒有看過電視,但是畢竟聽過收音機,再者白老師說話那么好聽,我們當(dāng)然樂意學(xué)啦。
白老師帶著我們讀了兩遍《烏鴉喝水》,感覺挺有意思,好像這種新穎的讀書方式要與大城市接軌了,好像我們突然變得不怎么“土”了,盡管我們初次接觸這些東西,聲調(diào)讀得很生硬、很蹩腳,但我們感覺這才是“正宗”的讀法,又突然感覺之前讀得以及其他班級學(xué)生讀得都那么難聽,而我們似乎變成了收音機里的播音員。
白老師走到我們中間,給我們講起了城里的事情。白老師這種氣質(zhì)、這身打扮站在同學(xué)中間,就像城市人走進了農(nóng)村一樣,就像皚皚白雪中的一支梅花,就像河溝里最早開放的蒲公英,而我們簡直土得掉渣。比如我們這幾個人,樊小義的眼屎還沒擦干凈,頭發(fā)凌亂,偶爾有虱子在上面爬,脖子里還有一層污垢;張大成的衣袖被鼻涕抹得油亮,差不多能點燃火柴;楊軍華的臉從來就沒有干凈過,衣服也沒有干凈過;樊鵬程那雙鞋臟得要命,那對臭腳更要人命;程麗珍指甲似乎從來沒剪過,衣服還是碎花的;還有我,去年夏天在河里洗的澡,到現(xiàn)在也沒有洗過,還有衣服自從年后穿上之后就再也沒洗過,偶爾還在地上打滾玩,現(xiàn)在抖一下能掉出半斤土。“白雪公主”走進我們這些“小矮人”中間,我們想靠近他,甚至想表現(xiàn)一下自己,但我們似乎很清楚自己的缺點,顯得極其不自在,害怕她看到我們頭上的虱子、脖子上的灰土、袖子上的鼻涕、看到那雙臟鞋、長長的指甲、過時的服裝以及聞到身上的臭味。還有,看到她那口潔白的牙齒,我們似乎連張口也不敢了。那個時候,我們并不懂得自卑是什么含義,只知道白老師是個小仙女,而我們是平凡不能再平凡的小孩。我們得討好她,即使不能討好她,也不能留下很壞的印象。我們不敢與她對視,但實在忍不住多瞄一眼,瞄過之后立馬低下頭。白老師太漂亮了,說她是明星是仙女一點都不過分,還有那份高貴典雅兼具文藝才華的氣質(zhì)在我們這地方根本就找不到第二人,她那種時尚的打扮我們從來就沒有見過。我不懂得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能否分泌雄性激素和荷爾蒙,但她經(jīng)過我的面前的時候,我的心確實在“咚咚咚”地跳個不停,我也說不清這是什么感覺,但肯定不是平時課堂上擔(dān)心被老師提問的那種畏懼。如果她對你笑一笑,哪怕是微微一笑,晚上肯定能讓你失眠,甚至做夢,你也會跟著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