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六零年,兩個外鄉(xiāng)人帶著他們的妻子,穿過一片片猶如干涸的河床般皸裂的,走過到處散落著枯枝敗葉的樹林,趟過北面急湍的河流走進了桃溪村。他們身上背著鍋碗瓢盆以及所有可以搬得動掛在身上的東西,步伐沉重地在這個不足五十人的村莊歇下了腳。
經(jīng)詢問才得知,他們兩兄弟是,長途跋涉一千多公里才找到這個土地寬廣的小村莊。他們身著藍黃相間的奇怪服裝,頭上帶著一頂造型像是將要起飛的蝴蝶的黑色帽子,一路上依靠著蝗蟲和野蜂蜜補充著體力。因為長達半年沒有見過水,他們的行李和衣服上滿是厚厚的泥土,被黃色的塵土掩蓋以及汗水曲折縱橫的臉龐,只能依稀辨認出大概的輪廓。
最讓人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大哥長順腰間掛著的一個全身繡滿藍色花紋,外表呈橢圓形的布袋。袋子里的東西總是發(fā)出喀拉喀拉的聲音,像是一種被困住的鳥類想要掙脫外界的束縛。據(jù)長順說,這是他們父親的骨殖。
為了安頓這兩個苦難中的同志,嘉宏作為鄉(xiāng)長,在向上面反映后,允許了他們在此安家種地。他們在村里人的幫助下蓋起了兩間土坯茅屋,并把死者的骨殖安葬在他們屋子北面一里處的麥田里。直到他們兩兄弟封上最后一把泥土,墳?zāi)估锏墓侵巢虐察o了下來。兩年后,墳?zāi)股祥L出了一棵桑樹,多年以后,桑樹在空曠的土地上枝杈縱橫,葉子繁茂,引來鳥獸搭窩棲息。
長順和弟弟長利因為是外來戶,他們很長一段時間無法融入這個村莊,每天只是埋頭干活,早出晚歸,和其他人沒有任何交流。這種孤僻的性格讓遇見他倆的人莫名后脊背發(fā)涼,有種白天見到鬼的陰森森。
兩個人剛開始在這個村莊安家時,最小的長利雖然比哥哥小一歲,但也已經(jīng)二十有四。生活了五年后,長順和長利兩兄弟的妻子才分別生出了一個兒子。其中,長順的妻子因為是高齡生育,在兒子勝坤出生后的第三天大出血死了。長利的妻子也在這次生育過程中癆下了婦科的隱疾。
勝坤的童年幾乎都是在嬸子家度過的,他和勝斌像是親兄弟一般吃著燕芬的奶長大。本該是異鄉(xiāng)故人親的兩兄弟,在他們二十歲時,為了蓋房子的問題鬧出了矛盾,以至于大打出手,最終鬧得老死不相往來。于是,勝坤把房子蓋到村子最東邊那片當時最繁華的地帶,與守財家僅隔一條小河。勝斌的家則落在了村子最西邊那片偏僻的地方。
后來勝坤的妻子翠蘭生下三胞胎,分別取名學(xué)啟,學(xué)材,學(xué)棟,第三年又生下兩胞胎美依和美茹。勝斌的妻子艷玲先后生下四個兒子:德生,德良,德全,德民。
這就像是一場短跑競爭,兩兄弟誰也不甘示弱地在生孩子方面你追我趕。這兩個兄弟也同樣繼承了父輩的沉默冷峻,又子嗣眾多,不到二十年,儼然已經(jīng)在人口方面占據(jù)了小半個村莊,誰也不敢招惹他們。
九九年村子里最后一次分地,就在抓鬮時,人們都在考慮到底誰先抓第一把的問題,人群中響起了一聲沉悶有力并讓人無法抗拒的聲音,“我家先來?!眲倮ふf過,就徑直走到紙箱子錢伸手抓了六個。那個時候分地是按照每家每戶的人頭分,長順幾年前因為肝癌已經(jīng)去世,所以,盡管勝坤想要多拿也是不可能的。
如此強硬的勝坤,命運還是給了他一個報應(yīng)。只是這個報應(yīng)卻落在了那個叫作學(xué)棟的五歲的孩子身上。
一個白色云朵在藍天下飄蕩的夏日午后,學(xué)棟正和兩個哥哥一起在村子南面的水溝邊放驢??赡苁悄翘斓年柟馓土耍瑑蓚€哥哥又不管他跑到水邊捉魚,他迷迷糊糊之中躺在了溝邊一大片草地上睡著了。草地上的兩頭驢剛來的時候,彼此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地啃著腳下的草。也許是吃飽后無聊吧,它們變得相互看不順眼,隔著一大段距離彼此嗷嗷地叫著。
后來,這個驢脾氣上來了,它們用頭死磕著,漸漸的學(xué)棟家的那頭驢在力量不足中向后退著,一直退到這個正在做著美好的夢的五歲孩子身邊。很可能當時這頭驢在對方的強攻下意識到了身后的孩子,自己不能再后退了,于是,它用力往后蹬了一下左后蹄,準備攻打回去??墒牵S著一蹄子的青草和泥土的飛濺,被踢飛的還有這個五歲的它要保護的孩子。
學(xué)棟被送進醫(yī)院后,腦袋上綁滿了紗布,他在最初哭了幾聲后,就停住了,兩眼也隨之呆滯起來。等到揭開紗布,勝坤驚訝的發(fā)現(xiàn),兒子右腦勺出凹進去了一塊,像是一個被踢了一腳沒有氣的皮球。隨著他慢慢長大,那個洞漸漸被填平,可是學(xué)棟的腦筋越轉(zhuǎn)越慢,盡管平時看起來十分正常(如果忽略他總是在站立是不自覺地往左邊撅屁股的姿勢的話),可是說話時那種硬著頭皮的樣子還是可以看出來他缺根弦的可悲。
他自醫(yī)院出來后,對于任何動物都有一種抗拒反應(yīng),嘴里咿咿呀呀地叫著,也不敢跑,蹲在那里使勁地哭。即使在人多的地方,他也會變得恐懼不安,定定地站著,全身在緊張中拘束不已。
兩個哥哥在二十多歲時都已成家,即使是他的兩個妹妹也定了婚,只有他還每天依靠父母滿足衣食之憂。這可不是什么好名聲,當母親的該為這個沒出息的憨兒子找個老婆了。
先是經(jīng)過說媒,隱著瞞著娶了一個相貌丑陋的健全的女人。這個女人在結(jié)婚的當天夜里,在得知丈夫就連最起碼的房事都不會做時,才感到自己受騙了。不到一年,女人和自己的家人一起起訴離婚,才擺脫了這段她認為充滿欺騙和敲詐的不幸婚姻。離婚后都以為這個男人要打一輩子光棍了,畢竟人不是太凸出,甚至處于偏下,還是大字不識一個的純文盲。可是,翠蘭并沒有死心,她相信只要費心思去尋找,總會找到。
皇天不負有心人,一個剛剛離婚的女孩走進了她的尋找實現(xiàn)。翠蘭是在一次集會上聽說的,女孩雖然結(jié)過一次婚,但年齡還不到二十,只是有一點,女孩腦子有點不好使,性子古怪。
“哎,知道屙屎撒尿時脫褲子不就行了?!彼龔娗笾莾蓚€正在聊天的媒婆給自己的兒子說媒。
就這樣,兩個媒婆簡單地聽翠蘭說了一下兒子的情況(當然,里面隱瞞了一些事實),也沒有看憨棟的長相就開始撮合兩個人見面。
婧兒單拉出來看,樣貌還算過得去,正常時也會說幾句連貫的正經(jīng)話,憨棟完全是沒有主見的人,只要母親說行就行。
秋天那個咋暖還寒的早晨,學(xué)啟開著借來的破舊桑塔納載著弟弟,后面跟著喜慶的接親隊伍走到婧兒家的土坯房內(nèi)接走了新娘。那天,婧兒很高興,因為相親時她看到這個男孩很老實,應(yīng)該不會打她,很可能自己還能控制住這個男人,就像村子里很多女人那樣高高在上呢!她有著自己的小算盤。
結(jié)婚后,婧兒開始催促著丈夫跟隨村里的建筑隊到外面搬磚,打灰,只要是用不到太多腦筋的體力活,她都往外哄著丈夫去做。憨棟沒有辦法,就跟著去了,雖然工錢比其他人少一半,畢竟開始自己掙錢了嘛,在家里也能頂半個男人。面對妻子的催促,他有些感激。其實,她趁丈夫不在家的時候,依靠著年輕時的如狼似虎的激情賣弄著風(fēng)騷去勾引其他男人。那個時候,永專,永杰等年輕的男人都有被勾引過,但都被他們果斷拒絕了。村子里的男人勾搭不上,她就千方百計地在人多臉雜的集市上去,把自己的臉化得花里胡哨,以求得到哪個花心男人的注意。
也有那么幾個男人被她吸引過,可當走近時,她身上那股難聞的騷臭味就像是一道天然屏障,使得男人們最多止步于她身邊三步之外。這些舉動讓勝坤一家人難堪不已,好幾次,勝坤在兩個兒子的幫助下,將這個不正經(jīng)的騷貨關(guān)在憨棟的家里狠狠教訓(xùn)上一頓。經(jīng)過幾次暴打,她也變得有些收斂,可過一段時間,當她見到其他男人時,還是忍不住內(nèi)心的騷動。
干脆憨棟也不走遠了,就在村子附近干活,每天夜里看住這個媳婦。這次長遠的婚姻之前,家里一定有人教授了他奧秘。所以,和婧兒結(jié)婚不到兩年,她的肚子就大了起來。
幸福不一定會生下來幸福,可不幸一定會生下來更不幸??赡苣莻€被埋葬多年的骨殖在穿過時間寒冷的河流以及人世間的喧鬧后,也會為自己的后代而顫抖吧。
落雨聽殘荷
這樣龍配龍,鳳配鳳,生下來的老鼠會打洞的不合理結(jié)合,生下來的孩子無疑是對這兩個人的折磨,把不幸繼續(xù)延續(xù)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