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傻兒子

　　永新的蘑菇屋使得南橋南邊那條曲折的小路變得格外忙碌，每天傍晚都會有好幾輛貨車從遙遠的鎮(zhèn)上和縣里跑來拉蘑菇，當(dāng)守財問他們是怎么知道這里的時候，他們的答案驚奇的一致：“看到別人來，我們也就來了?！?p>　　在牛糞肥沃的營養(yǎng)滋潤下，蘑菇越長越多，顏色也從最開始的黑色變成淺灰色，最后終于變成雪白色。蘑菇棚南邊的空地上，因為經(jīng)常會淘汰一些已經(jīng)沒有利用價值的干牛糞，花鳳琴就把那片不足半畝的地方改成蔬菜園，里面種上番茄，黃瓜，還有大蔥。

　　這些蔬菜也以驚人的速度長出個頭奇大的果實。番茄不僅多汁，而且紅色的果肉沙黏，纖維緊密。黃瓜更是奇長無比，相較于平時村里種的要大上一倍之多，用運倉媳婦的話說：“長的給牛鞭一樣?！贝笫[更不用說，圓形的蔥葉郁郁蔥蔥，綠得發(fā)黑，土里的蔥莖白嫩多汁，足足有建功手指那么粗。

　　永新每天都會在蘑菇屋這里見到各色的陌生人前來，他們要么是來觀看如何種植這種看不到的菌類，要么就是來買蘑菇，可在一個星期三的上午，一名目光呆滯的男孩坐在了菜園旁邊，他不說話，也不離開，這可難住了永新。

　　可能是餓了吧，永新讓兒子恒垚給他半塊饅頭。本來有些呆滯的眼睛迅速閃現(xiàn)出光芒，這個額頭寬大，眼睛圓圓的男孩一把搶過饅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赡苁窃谶@之前吃飯時受到過長期的恐嚇，因為他在吃饅頭時總是情不自禁地用那雙滿含恐懼的眼睛偷偷望一眼旁邊的大人。

　　永明還害怕他吃饅頭時噎到，特意在菜園子里用力拔了一根蔥遞給他。盡管這根蔥因為扎地太深而被拔斷，他還是接過了斷結(jié)處粘了泥土的施舍，仿佛怕有人和他搶一般快速吃掉了手中的食物。

　　當(dāng)有人問他從何處來的時候，他偏著長滿卷曲長發(fā)的腦袋，用左手指了指西邊的方向。村子西邊沒有路，所以人們斷定他一定是沿著雜草深密，行走艱難的溝邊過來的。再看這個男孩說話吞吞吐吐的模樣，已經(jīng)走路時有點像鴨子的滑稽姿勢。突然有人像是想起來什么一般，壓抑住全身的因為窺探到了別人不知道的秘密似的激動問：“你的母親是不是叫秀蘭？”

　　這一問還真的讓周圍的人醍醐灌頂，他們趁著分享到秘密的喜悅，幾個人看著這個到手的“獵物”，用各種辦法留住他，并派一個人前去喊秀蘭。

　　秀蘭當(dāng)時正在家里和丈夫一起整理廁所的糞便，然后倒進廁所旁邊的糞坑里。來喊她女人因為走得太快而上氣不接下氣，可她等不到呼吸調(diào)整均勻，沖啞巴的媳婦大喊：“啞巴嬸子，你兒子來了，快去蘑菇屋看……”這一喊差點讓秀蘭一腳滑進黑色的糞坑里，她驚恐地意識到，那個自己用盡一切辦法擺脫的苦難還是不可逆轉(zhuǎn)地向她走來了。

　　“強兒……”秀蘭站在南橋上距離蘑菇屋一里的地方就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孩子。

　　這邊的男孩像是被電觸了一下，趕緊站起身，傻傻地向著北面望去。直到女人火急火燎走到他面前才哭出眼淚。

　　這個時候，秀蘭才說出自己的來歷。她本是桃溪村西邊五百公里外牛榮鎮(zhèn)人士，后來嫁給鎮(zhèn)上一個街上有名的破落戶。男人嗜酒如命，秀蘭又笨拙木訥，雖然每天挨打如家常便飯，可她想著等有了孩子可能男人就變好了。不幸的是，大兒子一生下來就被診斷出智障，二兒子呢，也就是眼前的強兒，同樣是一個智商有障礙的娃兒，只是比哥哥好一些。

　　男人對于彼此的創(chuàng)作結(jié)果恨透了，更加變本加厲地毆打妻子，甚至經(jīng)常徹夜不歸?；丶視r，不管妻子在哪里，在干什么，只要看到她，就在原地一頓羞辱。

　　如果說一個人狠心，那她一定是承受了普通人無法承受的痛苦與掙扎。趁著丈夫不在家，秀蘭不顧兩個孩子很可能被餓死的危險獨自逃走了。她一邊逃一邊安慰著自己，虎毒不食子，他再混賬也不可能讓自己的孩子死在家里不管吧。誰知道四年后，這個孩子竟然陰差陽錯地沿著她曾經(jīng)走過的腳印不知辛苦的找到了自己的母親。

　　秀蘭走那年強兒已經(jīng)十歲，如今也是快要十五歲的人了。她試圖從這個有些傻的孩子嘴里問出他哥哥的下落，可強兒像是對以前的事失憶了一般，讓這個問題成了徒勞。秀蘭又問了很多他這幾年里類似怎么吃飯，家里人怎么樣等問題，他都像是這些問題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一樣，眨著迷人的眼睛，露出蒙娜麗莎般神秘的微笑。

　　只有當(dāng)他聽到父親的名字時，他的笑容才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身發(fā)抖，眼睛里滿是無盡的恐懼，努力將身體縮成一團，嘴里念念有詞：“爸爸……別……別打我……我不敢了……我……我去找……”秀蘭從此再也沒有在他面前提起過前夫這個混蛋。

　　既來之，則安之。用農(nóng)村的話說，該來的你躲不掉。秀蘭和丈夫商量后，其實啞巴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有秀蘭在陳述著，兩個人四年來一個孩子都沒有，不如把這個孩子收留下來當(dāng)作自家的兒子吧。啞巴在秀蘭陳述中間，靜靜走到因為長時間趕路而帶著疲倦睡著的孩子身邊，把他艱難地抱到床上，并蓋上了秋天時的薄棉被。秀蘭明白了，丈夫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孩子。

　　強兒在新家不到半年，他空蕩蕩的身體變得強壯有力，村子里的孩子盡管知道他傻，可就是沒有人敢惹他，畢竟萬一這孩子范起傻勁來，磚塊又那么隨處可見，誰也不想回家時腦袋上多一個空隆。其實，只要別人對他好，他心里還是知道的，甚至?xí)翢o惡意地向你展露他特有的迷之微笑。村子里的人漸漸適應(yīng)了村子里有一個傻孩子的生活，甚至和他年齡相差不大的孩子慢慢地喜歡上了這個傻大個。

　　直到有一天，強兒看到自己新伙伴們都挎著書包去上學(xué)，他也回家鬧著母親要書包，并指著上學(xué)的方向支支吾吾地說著：“媽……上……上學(xué)……”秀蘭這個時候才想起來，這個孩子這么大還沒有進過學(xué)校大門呢。既然現(xiàn)在上學(xué)已經(jīng)不收學(xué)費了，那就讓他跟著村里的孩子去混著玩吧。學(xué)校里的老師在得知這個新學(xué)生智力有問題后，心里有一百個不愿意，但國家規(guī)定的九年義務(wù)教育，任何孩子都有上學(xué)學(xué)習(xí)的權(quán)力，他們也只能硬著頭皮接納了。

　　按照他的年齡應(yīng)該上五年級，可是五年級的老師說這個孩子沒有上過學(xué)，應(yīng)該從一年級上起……這樣你推我讓的結(jié)果，強兒的教育重任落在了永專的頭上，從三年級上起。

　　強兒每天就跟著建成的兒子樂樂上下學(xué)，課堂上的東西對于他來說完全一頭霧水，只有放學(xué)后，其他村莊的孩子欺負自己村莊的伙伴時，他才像是活過來一般，拿著磚頭追出去老遠。

　　這一年的冬天，從外面打工回來的女孩們已經(jīng)到了說媒出嫁的年齡，村子里開始熱鬧起來。貞貞在這幾個女孩子中年齡較長一些，所以，最先開始說媒的就是守平家。鳳琴在冬天時，擔(dān)當(dāng)起了村里的媒婆。她坐在男孩騎的摩托車后座上面，手里拿著男孩家買的帶著喜字的糖果，后面跟著男孩的父母，大張旗鼓地走進守平家。貞貞躲在屋里，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待男孩在和父母寒暄后走進自己的房間，然后開始充滿尷尬的對話。

　　這樣的相親儀式，在一個村子里有時會有兩三家同時進行，惹得全村人不知道先去哪里搶糖果看熱鬧。為了避免有一家在說媒時出現(xiàn)無人觀看而冷場的尷尬局面，媒人們在和鳳琴商量后故意錯開時間，所以就出現(xiàn)了從下午一點到黃昏五點的說媒“連續(xù)劇”。

　　說媒這樣代表著整個村莊形象的大場面，本不應(yīng)該出來特別節(jié)目的。如果只有一個傻強，場面還可以控制下來，大不了把糖果都給他。即使村子里還有一個憨棟也還好，盡管棟兒有點憨，可他這個人還是比較內(nèi)斂，很少和別人爭東西。

　　最可怕的當(dāng)屬棟兒的第二任老婆，婧兒。這個女人剪著緊貼滿是泥灰的脖子的短發(fā)，兩腮向里凹陷，如果不說話，完全看不出她的傻氣。這是一個愛抬杠，愛爭強的主兒。所以不可避免的，當(dāng)婧兒和強兒同時出現(xiàn)在一家說媒的現(xiàn)場，兩個人就會因為一袋糖果爭得一塌糊涂。婧兒嘴上不忍卒聽的臟話一句緊挨著一句，強兒嘴笨，但手上腳上從不敢怠慢。叫罵聲伴隨著拳打腳踢，一時到了無法控制的局勢。

　　最后，花鳳琴再也看不下去了，沖著他們生氣：“滾出去，你們把咱們村上的臉丟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