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炎炎夏日褪去,塘里的荷花也隱了,卻迎來了林禮十五歲生日。
林進書夫婦還對林冉的及笄之禮安排的太過簡陋而心懷愧意,想著小女兒生日定然不能馬虎了徒留下遺憾,便早早做好了儀式和晚宴的準備。
當日賓客雖不多,卻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林禮得知李奭還在桃平的消息,便特意找了樂兒商量讓她故意把此事透露出去。
因而生日當天林禮不僅打扮地光彩照人,還越發(fā)地賢惠嬌媚,獲得了親族友人交相稱贊。
林循給妹妹準備的禮物是一支鑲嵌著鳳凰的金釵,預祝她能如愿飛上枝頭變鳳凰;林冉則給林禮親手做了一雙繡鞋。林書進夫婦倒是沒有特意準備什么,看到兒子女兒都有所準備,便當場掏了些銀子放進錢袋里當作禮物贈給林禮,口口聲聲請她原諒,惹得眾人笑作一團。
飯后,林循主動請纓為林禮奏樂慶祝,便掏出塤吹了起來。
自林然離開后,林冉自覺生活無趣,好不容易有了個好日子,便獨自坐在一旁小酌起來。等到林夫人發(fā)現時已是雙頰緋紅,微有醉態(tài)。
忽而聞到有輕揚飄逸的曲調響起,不覺聞樂而起,翩然起舞,陶醉其中,樂不可支。滿眼都是林然溫柔綿長的模樣,耳邊竟是儂語酥麻的聲音,心無旁貸,只當是月下和心愛之人相伴而舞。
林夫人知道女兒心苦,便由著她肆意,林書進則在一旁惴惴不安,生怕讓人窺了去,又不免生出些只言片語。
正欲親自上前阻止,卻無意中撇到門口竟赫然立著兩個人影,定睛一看嚇了一跳,趕忙呵住林循停了吹奏,上前恭敬地作揖道:“臣林書進參見晉王殿下。”
李奭稍定了神,咧著嘴笑道:“不必行此大禮,快快起身?!?p> 林夫人見狀趕緊上前攙下林冉,拖到一旁安置。李奭此時依舊沉浸在林冉曼妙的舞姿當中,不覺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林冉走,半響不出聲。
林禮見李奭前來,頓時就紅透了臉頰,露出嬌羞的神色,連忙上前道:“小女子林禮,不知晉王殿下來訪,有失遠迎?!?p> 林書進皺了皺眉,想要拉走林禮卻已來不及。
李奭笑道:“哦,我也是聽人說今日乃是姑娘及笄之禮,便閑來無事湊湊熱鬧。宋青,把禮盒拿來?!?p> 說罷接過遞來的禮盒,遞給林禮道:“父王壽辰時賞了一對玉鐲和耳墜,我見著色澤光亮,也是美物,今日便拿來借花獻佛,贈與林禮姑娘,祝成年禮成?!绷侄Y欣喜萬分,速速接來盒子連忙謝恩。
李奭再一望角落,卻不見了林冉的身影,心中甚是失落,又想到她剛才喝得有些醉,便不覺憂心其她的安危。
于是一一和眾人寒暄了一番,又飲了兩杯酒,得到宋青回報說林冉已獨自出府,立刻坐不了,假托有事在身就出了林府。
宋青領著李奭一路趕到了冉園。此時最后一期花剛落不久,園子里依稀還有余香。皎潔如水的月光下,矮矮的茉莉叢林的盡頭,遠遠隆起一座小峰包,峰包的頂處依稀見著一個人影悠悠地晃動。
李奭剛邁步,忽見星星點點火光從前方腳下的灌林中閃爍著浮起,猶如漫天游動的星辰,甚是好看。
突然想起悅明公主曾在書信中給他出過主意,讓其買些鮮花,抓些螢火蟲來討女孩子的歡心,便立刻吩咐宋青抓些精靈天使在袋子里。
待主仆二人忙活了一小陣,穿過茉莉花叢靠地近些,才發(fā)現林冉正一個人靠坐在秋千上靜靜地流淚。
李奭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隱隱作痛。宋青是個識趣的人見主子佇立不語,主動打破沉寂道:“殿下,要不我們把螢火蟲放了,林姑娘興許見了心情會好很多?!?p> 見李奭并不反對,便將手中袋子的口拉開。只見一簇簇、一團團一閃一閃的亮光從袋子里鉆出來,頃刻點亮了這索然無味的夜。這些小精靈們肆意在空中飛舞著,沒一會兒就引起了林冉的注意。
她先是揉了揉眼睛,定睛看了會兒,從秋千上站起來,伸出雙手去捧面前的流螢,用手指去戳一盞盞燭火。緊接著她開始邁開步子去追逐,跟著它們的步伐動起來,發(fā)出陣陣愜意的笑聲。
她向左跑著,向右奔走,回退了幾步又向前追起來,驀然回身想撲個措手不及卻因急了些趔趄了一回,撲倒在李奭懷里。
待她緩緩地抬起眼眸,只見眼前這人白面紅唇,鼻梁高挺,雙目明亮,微笑著深情款款地望著自己,頓時一陣暖流充斥全身,心想這不正是林然嗎?
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霎時就嚎啕大哭道:“你回來了,你回來了,你真的回來了?!?p> 然后緊緊抱著眼前人,靠在其肩膀上抽泣不止。李奭知道她是醉了,將其錯認了某人,才會如此??杉幢闶翘嫔?,在這一刻,他也是心甘情愿地一塌糊涂。
他終于可以如此擁著她,嗅著她身上淡淡的脂粉味,仍由她的淚水在自己肩頭流淌,聽她胡說八道地講些莫名其妙的話。
聽著她反復叫著“耗子哥”三個字,李奭多么希望自己就是他,哪怕只是一個平民百姓也覺知足。他第一次如此嫉妒一個人,如此想成為一個人,如此覺得生在王家并非什么好事。
林冉哭著累了,漸漸嘴里嘟囔聲越來越小,整個人松軟下來,耷拉在李奭身上。
他輕輕地捧起她的臉,吻了吻緋紅的臉頰,吻去了她眼角濕噠噠的淚花。橫著將整個人抱起,哼起一段江南小曲,朝著來時路走去。
次日清晨,李奭早早起了床,梳洗一番后邊傳喚宋青進房道:“這兩天你幫我把附近幾個縣都跑一圈,把看得上眼的鮮花每樣買個幾盆來送去冉園?!?p> 宋青一聽頓時臉色肅然,低著頭問:“殿下此舉,可又是為了討林姑娘歡心?”
李奭心想也沒必要再繼續(xù)瞞著,便索性坦然道:“對,我想讓她高興高興。我看她把冉園打理地有模有樣,經常前去,想必是甚愛花草。每樣買些,總有她看得上的?!?p> 宋青又急又怒地質問道:“殿下不是口口聲聲說只是把她當作棋子嗎?這下怎么動起真感情來了?”
李奭?了其一眼,毫不客氣地道:“怎么了?我喜歡誰未必還要向你報備?”
宋青嚇地趕忙作揖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甚是憂心殿下。小的自幼追隨殿下,深知殿下心中丘壑,也知娘娘對殿下的一番苦心。太子之位近在咫尺,如若此時為了一個女子壞了江山大計豈不功虧一簣?”
李奭道:“誰說我不要江山了?我早就告訴過你,林冉我要,江山我也要。林冉既非大哥的人,又不是權貴的棋子,其聰穎非常,如能輔佐我左右,定能促我成大事,何樂而不為?”
宋青道:“林姑娘的確冰雪聰明,心胸寬廣,與一般女子不一樣??桑伤闹兄酥慌虏⒎堑钕履?!到頭來,就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李奭頓覺尷尬,又只能忍著,好不服氣地道:“你覺得我會輸給那個‘耗子哥’?自古以來美人愛英雄,現在她之所以還舍不得舊人,不過因為我還不夠強。待到我封為太子,天下還有不想入東宮的女子?”
宋青道心想如若換了旁的女子倒是十拿九穩(wěn),這林冉骨子里恬靜非常,視名利為草芥,怕是很難為之所動??梢娎願]如此心思便也不好挫其銳氣,只道是:“殿下所言極是,小的就擔心殿下太過上心林姑娘而忘了大事?!?p> 李奭笑道:“我知道,我分寸著呢!你只要按我說的去辦就行,早點出發(fā)去吧,早去早回,我等你消息?!彼吻囝I了命趕緊出發(fā)尋花去了。
林冉因昨日喝地爛醉,睡到午后才逐漸清醒過來,正欲起身,覺得頭沉地跟鐵錘一般,全身軟塌塌的。
樂兒聽到屋里有動靜,推門進去見著林冉正支撐著坐起,趕緊將桌上的醒酒湯端了過來喂她喝下,又拿了枕頭扶著其靠坐在床上,林冉這才覺著舒服了些,開口問道:“樂兒,昨天我喝了多少???”
樂兒道:“喝了不少呢!怕是有幾壺。”
林冉驚嘆道:“喝了那么多啊,難怪我覺得頭痛地厲害?!?p> 說罷又伸出手來捶著頭,左右晃動幾下。樂兒取了杯茶遞過來道:“小姐我說你啊以后還是少喝些,萬一有個好歹,老爺夫人還不知道怎么心疼呢!又不是每次都能有那么好的事,有殿下送你回來?!?p> 林冉正欲接過茶杯,聽到“殿下”二字一時愣住,結結巴巴地道:“你,你,你,你說什么?是晉王送我回來的?”
樂兒點點頭道:“嗯啊,晉王殿下親自,抱著你,送回來的?!?p> 林冉急問道:“那,那我爹他說什么沒?”
樂兒笑道:“老爺倒是沒說什么,只是臉色啊有些怪怪的?!?p> 林冉抿了口茶低下頭只管道:“為什么???”
樂兒道:“你想想看,你一個沒出閣的姑娘家被晉王殿下那么抱著,那么抱著送回來,這事要是傳了出去,那還得了???”
林冉頓時紅了臉,一口將茶吞了道:“好啦好啦,知道了。以后不喝了,行了吧!”
樂兒瞅到林冉神色有變,趁機打趣道:“哎,我說小姐,依我看那,這晉王殿下八成是對你嗯嗯。你想呀,昨晚禮姑娘生辰,他來走了一圈過場就推脫有事先走了,結果那么晚了卻又送你回來了?這明眼人都看得明白??!”
此話一出林冉的臉更是紅地發(fā)燙起來,索性側過身子去,樂兒拉了其胳膊一把笑道:“小姐,你羞什么。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依我看那這晉王殿下有錢又俊俏,比耗子哥半分不差,不如就從了吧?”
林冉轉過身就要打樂兒道:“胡說八道,叫你亂說?!睒穬悍磻熠s忙跳下了床,嬉笑著跑了出去。
這件事最大的觸動莫過于在林冉心中不由自主地將李奭打量了一番,畢竟十幾年來,能如此近身于她的男人除了耗子哥,就是李奭了。
耗子哥于她來說就像是太陽,是貼心的護身符,他會陪著自己去感受生活的全部,酸甜苦辣,總在身邊守護。
而李奭則從上至下透露出一種穩(wěn)重而強勢的占有欲,他像一個睿智的獵人,有鷹一樣的雙眼,即便他并不擅長情愛,但他也總能以一種強大的保護欲想要把你緊緊裹在懷里,藏在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的地方。
如果命運之神安排了李奭先出場,她是否還會如期愛著林然?
這一問讓林冉不禁全身哆嗦了一番,不敢再往下想。她愛林然,毫無置疑。
可愛本是一種感覺,人別離地久了,愛就全靠記憶里的印象撐著。能撐多久?撐到什么程度?不知道。
名為信仰的東西就怕抵不過水滴石穿的日子,這種消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極損人心的。
林冉不愿將自己置身于困境當中,決意還是少見李奭的好,免得徒增煩惱。
在家做了幾天女紅,閑來無事又想去冉園坐坐,便獨自上了山。走到茅草屋前,發(fā)覺屋子有人來過的跡象,心中五味雜陳,心想難道是耗子哥回來了?便趕緊推門去看,撲入眼簾的竟是各色各樣,姿態(tài)各異、色彩紛呈的盆花,就連長亭周圍也被花海包圍了。
林冉先是驚了一跳,大贊花的美艷,但轉念一想這些花得費多少人力物力,又見著它們爭紅斗艷的模樣不覺厭惡。心想還是素雅的茉莉好,不覺竟生一種被侵占和玷污的感覺來,正是氣上來欲要發(fā)泄。
只聽見背后傳來李奭的笑聲道:“怎么樣,這片花海可還喜歡?”
林冉轉過身道:“殿下,你聽清楚了,我不喜歡?!?p> 李奭為之一振,頓覺尷尬非常,又忍下慍色,好言好語道:“為什么?”
林冉道:“這么多名貴的花所花費的錢、人力、物力足夠那幫窮苦孩子吃一年的好菜,免費上一年的私塾了。”
李奭白了一眼道:“我當是什么,不過是花了些銀子。拋開這一切不談,我就問你,本王給你準備的這些花,你喜歡嗎?”
林冉此時氣已出了不少,便能不帶情緒,淡然道:“你知道為什么這里只有茉莉嗎?”
李奭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表示無解。
她接著說:“因為她,我的祖母一生只愛茉莉。她就是茉莉一樣的女人,淡雅潔白,芬芳四溢,我也想成為她那樣的人?!?p> 說罷毫不停留,轉身要走。背后傳來李奭急促的詢問:“難道不是因為他嗎?耗子哥?”
林冉腳步驟停,思量片刻,依舊無語,繼續(xù)向前走。只聽見李奭中氣十足地說道:“管他耗子還是貓,那些過去都讓它去見鬼吧!從今往后除了我,不準任何人再讓你哭?!绷秩揭琅f只管走著,也不回頭。
第二日,李奭起地晚,梳洗晚用了早膳剛要出門,正欲上車成群的百姓擁了過來,嚇得宋青趕忙拔劍護駕。
再一看,不過一群男女老少的父老鄉(xiāng)親,且個個手中都捧著一盆花,這花和花盆甚是眼熟。
一位年過六旬的老者捧著一盆焦黃色的郁金香站了出來,笑盈盈地朝著李奭鞠了個躬道:“小的謝過晉王殿下賜花。這么好看的花,我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托著殿下的福,算是開了眼界了?!?p> 李奭混沌不知所以然,正要發(fā)問,只見一婦人捧著一盆艷紫色的花湊上前道:“對啊,對啊。別說是李老了,就連我們這些常養(yǎng)花的人也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花。殿下不僅賜花,還給我們一一送祝福,我兒子拿著您賜的福貼樂了一早上呢!”
宋青借過婦人手中的盆栽細看,又瞅瞅福貼,便問:“這花是誰拿給你們的?”
婦人道:“是‘美嬌娘’挨家挨戶送的,還教我們怎么照料。說是晉王殿下賞的,讓我們安心拿著。我們大伙兒商量了覺得還是得來跟晉王道個謝?!?p> 然后一干人等又你一言我一語地酬謝了李奭一番才散去。李奭頓時又惱又喜,心中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宋青見了忍不住在一旁偷笑。李奭正愁無處撒氣,逮著宋青便揪了耳朵道:“好小子你,還敢笑!”
宋青叫疼,連忙認錯道:“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可殿下你有氣你得找林姑娘撒啊,送花的人可是她,我還是大功臣呢!拉這些花手都蹭破皮了?!?p> 伸出手來攤給李奭瞧,卻被李奭一掌打了回去道:“一邊涼快去!我們走!”
宋青收了手胡亂吹了兩下忙問:“去哪兒?。俊?p> “林府——”李奭道。
正是午時將近,林冉正和樂兒湊在院子里寫福袋,大門卻忘了關,不料李奭帶著宋青大步沖了進來。
還沒走到跟前,李奭就揮手打發(fā)樂兒和宋青離開,自己一個箭步上前拽著林冉的手腕將其拉進了屋子,質問她為何把自己送給她的花都給了別人?
林冉看著李奭氣急敗壞的樣子覺得很可愛,反倒戲謔說:“你不是想了解民情,體察民意,好造福百姓嗎?現在我這是在給你幫大忙,你不感謝我就算了,還對我大呼小叫的,有失君子風范。”
想到老百姓對他連聲感謝的情景,林冉確實是幫他賺足了一次老百姓的好感,他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即便你不喜歡,也用不著這么急著就送走它們。”
林冉說:“恰恰相反,我很喜歡。正是因為喜歡才覺得應該給更多的人欣賞。我一個人藏地再好,也就滿足了我一個人,現在老百姓都能觀賞到,生活也多了份色彩,也能因此促進花市的交易,不是很好嘛?”
李奭問:“你?當真喜歡?”
林冉點了點頭,準備推門出去卻被李奭從背后一把抱住。林冉驚了一跳,掙扎了一番絲毫未能撼動,李奭將臉貼了過去,輕聲道:“林冉,明日我就要啟程回朗元了,你跟我一起吧!”
林冉本極度反感李奭動不動來強的做法,可一聽到離別之詞,心又不禁癱軟,這一泄勁,兩年多前林然在長亭與其的三年之約場景歷歷在目。
她心尖上的那個人承諾了生生世世,卻徒留下三年的有效期,偏偏可悲的是現在三年之期猶在眼前,林然卻杳無音信。轉念一想,不行!不管怎么樣,我也要守到林然回來。
于是狠了心,用力掰開李奭的雙手,冷冷地道:“一路平安?!北泐^也不回地出了門。
那一刻,李奭突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失落、不甘,他朝著自己左胸口狠狠地捶了兩拳,該死的是他發(fā)現他越來越不像以前那個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