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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之魘

三、刑具

璧之魘 燈巷曲直 5090 2019-01-20 23:03:59

  桃葉城是出礎(chǔ)州往北的第一座城,城郊荒僻處一座破落的義莊里,聚了一伙灰頭土臉的鄉(xiāng)野村夫,全部席地而坐。人越聚越多,最后竟有百八十個,而整間屋子始終鴉雀無聲。

  聚齊后不多時,有一人從中站起,行至最前。此人約莫三十多歲年紀,眉宇間英武滄桑,像是眾人的首領(lǐng),臉色陰沉,一開口便讓在場者俱是渾身一顫。

  “翟威,你過來??!”

  眾人不約而同看向人群里那個名叫翟威的壯漢。翟威一愣,隨即直著腰桿走到首領(lǐng)身旁:“蔣總使……”

  翟威話音未落,便被上司蔣相毅一腳踹得跪倒在地。

  “我且問你,為何以鈍器殘殺婦人?!”

  翟威心里打著法不責眾的算盤,大聲嚷嚷著為自己辯白:“總使,你是沒聽到,那女人先前罵得有多惡毒,再說又不只我一個,顏逢、丁一他們也……”

  “我只知道我過去的時候,是你在下毒手!”蔣相毅憤然打斷。

  “這不上頭交代了么,要弄得像……像什么強盜賤民鬧事,不弄得腌臜一點哪兒像啊。”翟威極力分辯著,臉上竟還帶了些叛逆的笑意。

  蔣相毅被那笑意激怒,臉也憋得醬紅:“如此說來你倒是在干公事?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還有臉笑?!你他娘的真當強盜賤民是這等行徑?我告訴你,只有那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狗彘不如的畜生、糞蛆,才干得出這種事!!”

  翟威也被上司惡語激怒,梗著脖子抗辯道:“我的為人您知道的。此次我真的不單為泄憤,真是因為上面的交代!強盜賤民什么行徑不需您教,我自己知道——當年章添財匪幫攻陷賈莊后,照他們村落陋俗割鎮(zhèn)中男女四肢首級堆積成山,焚燒祭謝天公,跟他們比,我做的還遠不夠呢!弟兄們都是這么想的,不信,你問問顏逢、丁一他們,為何不攔我?他們?nèi)舨皇歉乙粋€念頭,為何不管我的作為!”

  被翟威兩次點到姓名的兩人被蔣相毅震怒所懾,趕緊否認撇清。蔣相毅一心先要懲辦下毒手的翟威,壓根沒理會那二人。

  “反正我就是不服,您若不滿,那就打死我好了!”翟威知道蔣相毅無生殺之權(quán),愈加放肆。

  蔣相毅聞言怒極,又要出手。手下怕他犯下越權(quán)殺人的罪過,紛紛上前阻攔,也勸得翟威讓了步、跪地磕頭道了歉。

  蔣相毅又大罵了下屬一頓才罷休,隨后清點人數(shù),分撥盤纏,又囑咐些許,眾人便四散開來有先有后往京城方向去了。

  ————————

  轉(zhuǎn)眼到了六月十八,劫難過去已有一月。此夜三更時分,護衛(wèi)司統(tǒng)領(lǐng)詹沛只身來到監(jiān)牢,一間不大的囚室里,兩個被封住嘴的活口已被綁上刑架,一靠西墻,一靠北墻,由郭滿暫時看守。

  統(tǒng)領(lǐng)轉(zhuǎn)身關(guān)好牢門,面無表情地走到那個重傷初愈的囚犯面前,端詳了一陣子,冰冷笑道:“氣色不錯,一個月前血都快流干了,現(xiàn)在看來,養(yǎng)得還挺紅潤?!?p>  “不止,還吃胖了幾斤呢,該給我記一功?!惫鶟M也哂笑著,將一個方盒遞給兄長后便出了囚室。因兩人的口供是頭等的機密,為保萬全,此時整個監(jiān)牢內(nèi)除詹、郭兩武官和兩囚犯外再無一人。

  “入伏了,熱得睡不著,長夜無趣,想請二位來陪在下玩?zhèn)€游戲。開始之前,先請?zhí)暨x刑具,一位先選,另一位便只能用他挑剩下的?!?p>  統(tǒng)領(lǐng)說完打開方盒,從里取出一把尖刀和一柄利錐,都是四五寸長,寒意逼人。很顯然,沒有人可以選擇退出不玩,也無從知曉最后的賞罰。兩囚犯心知這一點,因口不能言,便在眼里寫滿了不屑和不滿。

  “這把刀普普通通,不過這錐子用起來可有點講究。”詹沛說著一扭錐柄,錐子上赫然伸出密密麻麻好幾排倒鉤,從梢到尾越來越長,其可怖之處也就不言而喻。

  武官一手拿著一樣刑具,走到北墻,對重傷初愈的囚犯道:“念閣下身子尚弱,就請先做選擇吧。”

  囚犯自知正受人擺布離間,不愿配合,仍是兩眼看天。

  詹沛輕輕一笑,誘勸道:“奉勸閣下再考慮考慮,如果實在為難,我就只好……請西邊那位先選,何如?”

  囚犯眼珠動了一下,詹沛便知他心里正在犯嘀咕——想要講義氣,又私心地不愿讓同伴占去先機。精明的武官此時當然不會給囚犯更多的時間去做考量,遽然轉(zhuǎn)身,作勢要去另一人處。

  “嗯……”囚犯見狀一驚,本能一般陡然出聲阻止。

  詹沛回身,佯裝自責道:“對不住對不住,竟忘了閣下口不能言。閣下這般躊躇,看樣子是重義之人,那么,是要……選這個么?”詹沛說著,輕輕舉起倒鉤錐。

  囚犯躊躇良久,終于搖頭否認。

  “那就是……選這把刀咯?”

  囚犯神情頹喪,垂眼默不作聲,算是認了——“義”字在他心里終是抵不過趨吉避兇的本能,何況曾失血過多的身體會更加強烈地懼怕能帶來更大傷害的利器。另一個囚犯此時一臉的不忿——同伴的選擇他即便理解,也難免心生怨念。

  詹沛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想已成功了一半,繼而正色對兩人道:“接下來,就要細說這游戲的規(guī)矩了,請務(wù)必聽仔細了:我會先向一人發(fā)問,若此人不回答,則自己挨一下;若回答,則另一人挨一下;若答非所問,則自己挨兩下?!闭才孢@番話高聲而頓挫,且語速稍快,不容兩人分神想這背后的詭詐,這才能由他牽著鼻子引入局中。

  詹沛說完,走到被迫選用倒鉤錐的囚犯面前,臉色轉(zhuǎn)為冷厲,意味著游戲的正式開始。

  “刑具既然是他先選,為公平起見,這第一問就由你來答。我數(shù)到三還不回答,便算你不答?!苯y(tǒng)領(lǐng)說罷摘去那人嘴塞,問道,“閣下故鄉(xiāng)是何處?一……”

  “仙崎?!?p>  這個囚犯如今自是不愿如圣人一般為那自私自利的同僚擋刀,張嘴就招了。詹沛心知他在說謊,卻毫不介意。

  “崎”字還未落地,詹沛身形已在另一囚犯面前,那人只覺眼前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還未反應(yīng)過來喉頭便挨了一刀,與此同時,嘴封也被扯去了。

  “閣下尊姓?”

  “曹……曹秀?!?p>  囚犯說完,頓時呆若木雞——他是嘗過瀕死滋味的人,要害處的一刀使他渾身一抽,頭腦頓時一片空白,統(tǒng)領(lǐng)趁此間隙拋來的簡單問題令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將答案脫口而出。他原本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回答——如果選擇連挨兩刀向同伴以示歉意,沒準局勢能得以扭轉(zhuǎn),不至于完全照審訊者的意愿發(fā)展。然而,在那極端驚怖的瞬間,整副身心都已不聽使喚了。

  曹秀滿臉愧悔看向西側(cè)同僚,而對方顯然看不出曹秀心中所想,臉上的鄙夷和忿恨昭示了這愧悔在他眼里不過是假惺惺的做戲而已。

  按照定好的規(guī)矩,西邊的囚犯即將品嘗倒鉤錐的滋味。倒鉤錐刺進肩窩之時,男子鋼牙緊咬,怒目圓睜,卻不是去盯視面前正對自己施虐的年輕武官,而是盯在曹秀躲閃的眼睛上。

  詹沛只將錐子刺入一寸,沒再深入,隨即一扭錐柄,使倒鉤在皮肉下刺出,接著向外一拉拔出錐子。皮開肉綻的瞬間,劇痛如洪水決堤一般吞天蓋地襲來。囚犯身軀猛烈掙扎著,被塞住的嘴嗚嗚的呻吟起來。

  “這還只是一寸,后面會一次比一次深的。”詹沛面無表情地說著,拎起氈布稍稍擦拭了一下血淋淋的錐子,又取來金瘡藥敷按在囚徒汩汩冒血的傷口上,冷冷道,“放心,游戲結(jié)束之前,不會讓你流太多血的?!?p>  曹秀看著同伴的遭遇,暗暗下定決心:下一局,一定不答!

  然而詹沛接下來說的話,令他再不抱任何希望——“二位配合得不錯,看來已經(jīng)熟記了規(guī)矩,為保答案可靠,剩下的游戲就要分開玩了?!?p>  “這里交給你了。”詹沛開門招呼郭滿進來,自己則押著剛受過倒鉤酷刑的囚犯來到地牢。這里與之前那間囚室隔著一丈的地層,互相聽不到一絲聲響。

  “游戲”繼續(xù),四輪下來,兩人各挨四次。初愈且虛弱的曹秀此時渾身冷汗,方才的四次懲罰,兩次刺在指尖,兩次刺在肩窩。失血和劇痛讓他感到虛弱無比,像極了一個月前瀕死時的感受。

  曹秀是個聰明人,即便在這樣的折磨下,他始終明白:分開以后,無論自己答還是不答,同伴都會挨錐子;無論同伴答還是不答,自己也都會挨刀子。若是不回答,為對方擋刀,不但要多挨一次,擋刀行為也會因為同伴的一無所知而變得毫無意義。

  原本的桀驁不馴早已從曹秀的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一副聽天由命的喪氣樣——如今他倆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人家想做成什么菜,就做成什么菜。

  ————————————

  地牢里,挨過四次倒鉤錐的囚犯已有些神智不清。詹沛朝他臉上潑些水,看他清醒些了,便開始了最關(guān)鍵也是最后的一環(huán)。

  “最后四問,問完一并清算。方才我兄弟下來說,上面那個叫曹秀的剛已經(jīng)回答了全部的四個問題。按說應(yīng)該先刺你四下再說別的,反正,既然這里我說了算,你只要答了這四問,再不必受一絲折磨?!?p>  囚犯只是面無表情。詹沛稍作停頓,換上溫和些的口吻道:“我如果猜的不錯,那晚你們眼看被擒時紛紛自盡,怕不止是為盡忠,想必還有家眷被主使之人掌控著,對嗎?”

  囚犯雖早已沒了嘴塞,卻依舊一言不發(fā)。

  “也難怪,不招呢,皮肉受苦,招了呢,又擔心家人,的確兩難,還真不如一早死了。”統(tǒng)領(lǐng)說到此處,長嘆一聲,仿佛真的對囚犯心懷憐憫,“我還聽說,你在羈押期間要絕食自盡,他們不得不給你服了些什么藥,令你糊糊涂涂的,才能喂進些飯。你是條好漢,只可惜,你雖想保護家人,奈何有那曹秀在……”詹沛講這番話時,囚犯雖然雙眼緊閉,可眼珠的微微震顫卻逃不過審訊者鷹一樣的眼睛。

  “那個叫曹秀的,真是精明,又比你幸運太多——別忘了,他是我們從死人堆里挑出來救活的。在你們同伙眼里,他是死人,你是活人,而死人是不會說話的,所以,你二人中只要有人招了認,不管是不是你,都只能是你,這一點他曹秀可再清楚不過了。結(jié)果就是,明明是他早早地服軟招認,卻是他得忠義之名,他的家人得撫恤;而你即便不招,也要替他頂缸,我們一發(fā)檄文聲討賊首,你的家人就得下黃泉,連我都覺得這對你委實不公。要我說,既無緣無故擔了這樣的污名,還不如干脆做下來得劃算,起碼少受些皮肉之苦,你說呢?”

  話說到這里,囚犯終于睜開眼睛。詹沛并不多做停頓,繼續(xù)道:“另外,你們行動之前一定串好供了吧,實在受不了皮肉之苦時,就說是仙崎盜匪一伙的,是嗎?我先提醒閣下,你們裝得可不大像,所以趁早別拿這話糊弄我,更別說其他瞎話,你的口供若跟他對不上,前四下不但不免,再加上這四下,一次可就要挨八下?!?p>  囚犯面上雖仍是無動于衷,倒也聽進去了,明知詹沛說這么多是為誘自己招供,可也確實挑不出一絲錯來。

  “若是對不上,你怎知是我在說謊?”囚犯終于開口。

  “我可沒說是你說謊,若對不上,你二人一并挨刀。你可以講瞎話,但你應(yīng)該明白,真供詞只有一個,編造的卻一萬個也不止,真話對得上不難,瞎話想對得上就是癡人說夢了,所以,只要是明白人,鐵定照實說,曹秀是不是明白人,你應(yīng)該比我了解。如果你打定主意要說謊,我只能想到一個動機,那就是拼得一身剮,也要讓曹秀挨刀。可難不成你真的寧愿自己挨倒鉤,只換來他挨刀子嗎,我不信?!闭才嬲f得躊躇滿志。自打囚犯發(fā)問,他就知此人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

  囚犯沉默下去。眼下形勢明朗,兩個囚徒都私心昭昭,被玩弄于股掌,自游戲開局起,沒能有一次控局,如今游戲接近尾聲,更是無力回天。

  “該說的我都說了,回不回答你自己決定。你們究竟是什么人?”統(tǒng)領(lǐng)果斷拋出頭一問。

  “淄衣侍?!?p>  “很好。那么,是何人出此毒計?或者說,謀劃全局、給你們直接發(fā)號施令者是誰?”

  “只知道發(fā)號施令者是門下侍郎,詹盛?!?p>  囚犯的聲音波瀾不驚,卻如同一聲炸雷,炸得詹沛魂飛魄散——父親竟牽涉其中?!

  面對囚犯,詹沛不得不強忍著不形于色,繼續(xù)平靜問道:“你們行動時如何確認哪個是薛王殿下?”

  “差不多兩年前,太后壽誕,上頭讓我們充當?shù)钪惺绦l(wèi),一連七天,牢記了他的樣貌?!?p>  “原來如此……那么最后一問,下毒之人是誰?”

  “不知道。”

  四個問題問完,詹沛匆匆說了聲“稍候”,便強作鎮(zhèn)定地離開了囚室,一出門就看到失魂落魄的郭滿。

  郭滿一看見兄長便疾走上前,悄聲道:“哥,你可算出來了……”

  “你是問出什么來了么?”

  “說是、說是父親!”郭滿話音顫抖,同詹沛一樣的驚魂未定。

  詹沛神情愈加凝重起來,悄聲問道:“其他幾個問題怎么說的?”

  郭滿便將得到的口供小聲迅速重復(fù)了一遍,與詹沛所得完全一樣。

  “哥,這兩人看來決不能留了!”郭滿給出結(jié)論,聲音雖小卻說得無比斬釘截鐵。

  詹沛聞言,與弟弟諱莫如深地對視一眼。郭滿會意,轉(zhuǎn)身便去辦事。

  ——————————

  一切辦妥已是五更,二人回到護衛(wèi)司,商議應(yīng)對囚犯身亡的說辭。議定之后,詹沛忽想起一事,問郭滿道:“怎么你這么快就審了出來?”

  “你是不知那姓曹的多怪,我才照你教的哄了沒兩句,他就說不必廢話了,我招。”

  詹沛聽了斜嘴一笑:“果然有些聰明,猜得到我這邊一定會問出實話來,他強撐著不招也無益。”

  “聰明的話,殺了還真有點可惜了……”

  “嗯?你再說一遍。”詹沛佯怒打斷,斜了弟弟一眼。

  “哦,不是不是,這等罪大惡極之人,怎會可惜呢,”郭滿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慚笑道,“那是千刀萬剮都不為過……哥,你看我又說錯話了?!?p>  “好了,折騰了半宿,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這就得趕去見周都統(tǒng)了?!闭f這話時,詹沛的語調(diào)是少見的疲倦和無力。他不知道,此去,自己這些年積攢下來的信任還能留住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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