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衣侍?!”?
西營都統(tǒng)周知行看到詹沛呈上的囚犯口供,驚出一身冷汗——這供詞一出,可是直指天子,非同小可。?
“是。”詹沛立于下首,恭敬俯首道。?
“那實(shí)際經(jīng)辦此事者是何人,你沒問嗎?”
“說……說是圣上親自……”詹沛頭一次在嚴(yán)厲的上司面前說謊,難以自控地支吾起來。?
“圣上親力親為?兩個都這么說?”?周知行一臉的不可思議。
“是?!闭才嬖俅慰隙?,頭卻幾乎垂到了胸口,“屬下以為,倒也可信——薛王畢竟是圣上親弟、一方藩王,茲事體大,圣上也許是不愿有太多人知情,也許是信不過那些臣屬……”?
周知行仍覺蹊蹺,不甘心道:“看好那兩個囚犯,改天我親自去審?!?
詹沛一聽,連忙跪下叩首:“周都統(tǒng),是……是屬下失職,用刑失度,兩個囚犯俱已……身亡。請都統(tǒng)領(lǐng)治罪?!?
“什么?都死了?而你還拿到了供詞?也就是說,招認(rèn)后緊跟著就死了?”周知行愈覺不可思議,尖刻諷道,“你這用刑之度非但不失,倒是拿捏得精妙得很吶。”?
詹沛冷汗直冒,勉強(qiáng)辯白道:“屬下該死,那人一招供,屬下急于寫供詞,對供詞,一來二去的,忘了照管他,再想起時(shí)……一看,人已經(jīng)血枯而亡了?!?
“不是有兩個嗎,另一個呢?”?
“另一邊……也是……”?
“也是一樣?哈!”周知行一臉滑稽,冷冷嗤笑,笑罷,臉色乍然陰森。?
“是。”事到如今,詹沛只能硬著頭皮死不松口。?
“巧,巧的很!”周知行說著把供詞往案上一扔,冷哼一聲,斥道:“下去吧!誒等等,這口供,我自會跟府務(wù)上有司商量,你對誰都不可泄露!”?
詹沛忙拱手稱是,恭恭敬敬退出書房,走出老遠(yuǎn)才回過神,伸手抹去了額角上滲出的細(xì)密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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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滿睡醒后就來到詹沛營舍等候,看到哥哥回來,急忙起身上前問道:“哥,周都統(tǒng)怎么說?”?
“我今天,算是把一輩子的謊都說完了。”詹沛答非所問,頹喪地坐在案邊,以手托額,疲憊不堪。
郭滿猜測應(yīng)是沒有大礙,輕拍胸口笑道:“萬幸是咱弟兄倆審,要是換了別人審……我可想都不敢想!”?
詹沛不作回應(yīng)——他還未從父親牽扯其中的震驚中走脫出來,此刻又多了對自己失信于上司的擔(dān)心。?
“不如,回去問問父親究竟是怎么回事?”心大的郭滿提議道。?
“不可,周都統(tǒng)剛已經(jīng)信不過我們了,若偏此時(shí)告假離開,不是自取嫌疑嗎?況且………”詹沛停頓在這里,沒有說下去。他不肯走,最主要的,還是因放心不下王府兩位少主人——萬一恰在他離去后來了旨意,接走兩位少主人進(jìn)宮“撫養(yǎng)”,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嗎?自己雖人微言輕,但也許是三個知情人中唯一一個愿為鄭氏姐弟拼卻性命之人。強(qiáng)權(quán)面前,他相信自己甚至比周知行更能護(hù)持兩位少主人,在這個關(guān)口上,他決不能走。?
詹沛想著想著,慢慢合上眼睛。他一向精力充沛,今日終于嘗到了心力交瘁的滋味。?
郭滿并未過多在意哥哥的疲憊,也沒有太為父親之事縈懷,倒是更好奇哥哥逼供的手段,遂問道:“哥,趁你去西營這當(dāng)兒,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你跟那倒霉鬼說的那一大番話,什么曹秀是死你是活,曹秀招認(rèn)你頂缸之類的,就足夠引他招供了,又何必費(fèi)前面那些事呢?”????
詹沛抬起頭,認(rèn)真對弟弟解釋道:“現(xiàn)在看來是沒必要,但在那之前,我可不知他們交情如何,萬一他們?nèi)缒阄乙话惚舜四酢?jiān)信對方是重情重義之人,那我就算說一大車話也未必哄得住,所以前面玩的那些把戲,不過是為了讓他們親眼看到對方的自私,離間過之后,再騙他說同伙已招認(rèn)時(shí),他才會輕易相信?!?
“可你想沒想過,”郭滿追問,“要是離間不成,比如那曹秀頭一問就不答,以后倆人都不作答,你這游戲不就玩不下去了,那又該如何是好?”?
詹沛聳聳肩膀,回應(yīng)道:“那就算玩砸咯,還能怎樣,無非再照老規(guī)矩諸般酷刑輪番上。這就是個玩弄人心的小把戲,試試總無妨的,成便成,不成便一切照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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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楹從詹沛口中確認(rèn)了下毒之事后,次日就來到護(hù)衛(wèi)營廚房,想找些蛛絲馬跡,竟意外訪查到一位廚娘的老母親不知為何竟得以幸免于難。?
其實(shí),內(nèi)府和護(hù)衛(wèi)上早已來人詢問過老婦人,只是很快便放棄了——這老婦人已糊涂多年,幾天前女兒在那次劫難中遇害后,她更是半死不活,不管誰叫都不應(yīng),要不是兩三個好心人輪流來喂飯擦洗,這老婦人恐怕女兒死后第二天就跟著去了。
鄭楹見老婦人是這樣的光景,知道問也問不出什么來,但仍懷著一線希望,將其帶回自己剛搬去的蒹葭閣,每天親自和郁娘一起照顧可憐的老人。?
轉(zhuǎn)眼大半個月過去,老人始終毫無起色。兩日前,年邁的病人開始水米不進(jìn),傍晚大夫來看過,說是心神耗盡,大限將至。當(dāng)夜,蒹葭閣里,鄭楹和郁娘再也不能入眠,呆滯地坐在床邊,守著行將就木的老婦人,一言不發(fā)。
說來也怪,沒多久,病人竟睜開眼,似是清醒了些。鄭楹連忙喂進(jìn)了一些水和軟粥,又遣人再叫大夫回來。大夫回來把過脈,說老人不過是回光返照,怕活不過明天了。?
鄭楹正為此神傷,忽聽得?“英英,英英……”的呼喚聲,正是臥榻上的老婦忽然開了口。鄭楹起初還以為是在叫自己,趕緊湊上前去答應(yīng)。老婦人迷迷糊糊地,直叫了十幾聲也沒有停的意思——英英是她死去女兒的乳名,這個名字,她已喚了五十多年。?
“英英——死了,死,死了……”老人面容悲痛,枯竭的眼睛里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來,鄭楹這才猜到她只是在念叨女兒。?
?“婆婆,您是在想您的女兒么,她可曾說過什么?您好好想想?!编嶉鹤プ∵@最后一絲希望,急切問道,“她可曾見過什么人,商量了什么事……”?
“嘴刁……刁,餓死罷……進(jìn)棺材去、吃……”老婦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自顧自說了些沒頭沒腦的字眼出來。
許是回光返照的緣故,老人的話一開始雖含糊難懂,不知所云,翻來覆去幾遍之后,竟越發(fā)清晰起來。鄭楹滿懷希冀,側(cè)耳聆聽,郁娘給過大夫酬謝,也趕來一起聽。?
?“她,煩……煩,氣……氣那姓馮的,該死……多管閑事,該死……”老人說得極慢,這句話兩個女子連蒙帶猜地竟全聽懂了。?
“姓馮的?”鄭楹沉不住氣,但話一出口就被身旁女子一肘撞得趕緊閉了嘴。郁娘蹙了眉,嚴(yán)厲地看著鄭楹,又朝身后正背對著她們收拾醫(yī)匣的大夫努了努嘴。?
大夫走后,郁娘令鄭楹讓到一邊,自己湊近老人耳畔,柔聲徐徐問道:“英英是誰?”?
“英英……閨女……我妞妞……”老人慢吞吞囁嚅著,臉上似有笑意。?
“姓馮的是誰?”郁娘又問。
老婦人毫無反應(yīng)。?
郁娘又試探兩次,都是如此,便猜測一句話里非得有“英英”二字,老人才能聽懂,或者說,才能聽到。?
“英英嫁給姓馮的?”?
“我們英英……還沒嫁人呢?!?
看來罵的不是女婿,郁娘心中暗想著,立即湊近老人,沉聲急促說道:“姓馮的打了英英!”?
老人一聽,頓時(shí)急得不行:“打英英?!他……他他……”?
“放心,我去幫您勸,那您得先告訴我,姓馮的為何要打英英?”郁娘的聲音雖柔和卻也不乏嚴(yán)肅——她想刺激老婦人想起來二人有何過節(jié),致使英英要咒罵姓馮的。?
老婆婆糊涂的腦子用盡最后一絲理智,在不多的回憶里終于找到了唯一可能的解釋——“他是……嫌臟?”?
“英英親口說的嗎?”?
“英英,英英說……英英?死了呀!”老人忽地又記起女兒已死的事,淚水沿著臉上的溝壑流下。當(dāng)枯竭的雙眼流干最后一滴淚時(shí),老人生命也接近終結(jié),任誰說什么都不理,念叨了許久后,神智又歸于混沌,悠悠闔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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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旻,一定是他!”沉思半晌,鄭楹忽然一臉憤恨地對郁娘小聲說道,“婆婆所言,我想來想去,無非是說一個姓馮的跑來廚房,說廚房臟,叫廚娘們收拾,他好趁廚娘們不備把毒下入鍋里!父親手下姓馮的僚屬不多,可隨意進(jìn)出的只有做內(nèi)府長史的馮旻。內(nèi)府長史通常不管瑣事,但真要管也不是不管不了,所以廚娘會覺得他多管閑事……還有,五月十五案發(fā),他五月二十走人!走的可真是時(shí)候!”?
鄭楹說完,蹭得起身,卻什么也做不了,氣得在屋里踱步。一向多話的郁娘此時(shí)卻不發(fā)一言。?
“郁姨,你怎么想?”鄭楹忽然發(fā)問。?
“我在想婆婆像是不行了。”?
鄭楹一聽,趕緊回到老人床頭,輕輕地試探了一下老人的鼻息。經(jīng)過那次劫數(shù),她對尸體和死亡再無恐懼。果然,老人不知何時(shí)已在昏睡中與世長辭,她生前的最后那段經(jīng)歷也將永遠(yuǎn)不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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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英英回家比往常晚了些,一進(jìn)屋就開始罵罵咧咧:“那姓馮的,真他娘的該死,大熱天自己不去涼快地方挺尸,卻來折騰我們?!币贿吜R著,一邊“咣”一聲把帶回來的一碗大鍋飯拍到老母親面前。?
老婦人不理會英英,自顧自地開始吃。她知道,英英自小是雷霆一般的脾氣,對母親也柔順不起來,但幾個子女里,唯有她把自己帶在身邊,罵著吵著,卻也伺候著。英英黑胖貌丑,脾氣暴烈,又帶著老母,一生不得嫁。英英在廚房上工,每天做好飯,自己三口兩口扒拉完,趕緊再盛一碗給老母親送去,冬季里縫衣補(bǔ)被,夏季里換洗擦洗,沒有一絲懈怠。就這樣伺候了三四十年,這老婦人除了糊涂點(diǎn),一直守著英英活的好好的。?
“英英,這飯……不好?!崩蠇D人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
“不好個屁,不好你不吃!”英英怒氣沖沖罵還老母。?
老人不敢再說,但真的再不吃一口。
英英見了,暴跳如雷,翻著白眼道:“告訴你,你不吃剩著吧,明天死了帶棺材里吃去!”說完抓起蒲扇狂扇,怒火卻反而越燒越旺。
“今日真撞了邪祟了——一個嫌我廚房臟,一個嫌我飯不好。人越老越糊涂,嘴倒是越老越刁,你嘴刁?嘴刁就餓死去罷!”
罵完了,英英惡狠狠喘了口氣,揭開爐灶開始霹靂咣當(dāng)給老母另做晚飯,嘴里還不忘大罵“姓馮的”,期間不知又瞪了老婦人幾眼。
老婦人確實(shí)嘴刁——那么多毒藥加在飯里,味道如常才怪,只不過廚娘和護(hù)衛(wèi)們都如餓狼一般,才分毫未察覺。?
深夜,廚娘毒發(fā),劇痛控制了她的身體,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呻吟著想喚醒母親,卻氣若游絲。
內(nèi)側(cè)的老人兀自沉睡著,女兒的呻吟只讓她翻了個身。此時(shí),有人從窗口悄然潛入室內(nèi),來者不善,正是來取廚娘性命的。?
歹人下手干凈利落,廚娘瞬間斃命,正想殺那老婦人時(shí),許是鬼使神差,也許是被濺了血而醒覺,老人此刻竟顫巍巍坐起身來!
歹人一驚,趕緊以刀護(hù)胸,見是個耄耋之年的瘦弱老人,松了口氣,再次舉刀便要下手。?
“喲,你是……沒吃飽,娃子?不慌,我看有沒剩飯……看餓的,半夜來找廚娘,別叫她,我會熱……”老人看到來人吃了一驚,但黑燈瞎火加上眼神不好,她沒注意到來人的架勢,以她糊涂的腦子也沒想到竟是歹人。
老人一邊絮叨一邊摸索著下床找鞋,好容易找到了鞋又去點(diǎn)燈,點(diǎn)了燈,人早沒了影。老人隨即忘了有歹人來過的事情,干脆一吹燈又回床睡覺。?
再回到薄毯里,毯子已經(jīng)被血徹底浸濕,老人不得不再度點(diǎn)燈查看,一看到渾身是血再也叫不醒的女兒,老人一聲沒哭就再也不能動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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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故去后,鄭楹和郁娘一起為老人換了衣服,準(zhǔn)備等天大亮了叫內(nèi)府司總管王遠(yuǎn)聞安排發(fā)送。兩人困頓至極,然而放著一具遺體在屋里,不知是畏還是敬,終究不打算睡,只若有所思地并排坐著。?
半晌,鄭楹忽然幽幽說道:“馮……馮旻……可如果真的是他,那豈不是應(yīng)該連他一起殺掉滅口才算干凈?唉,若是個更少見的姓氏興許還好猜些?!?
“譬如,姓詹?”?
“郁姨,你別說笑了,”鄭楹嗔惱地白了郁娘一眼,“我是真的又急又恨!”????
“你恨什么不好,恨人姓馮。要我說啊,先什么都別想,睡一覺,睡醒了再……”郁娘正說著,忽覺肩頭一沉,側(cè)眼一看,鄭楹歪倒在自己身上,已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