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星辰閃爍。無數(shù)星光如神不慎散落在漆黑夜空上的寶石,發(fā)著明亮而璀璨的光。
朱槿在屋外盯著星辰看了許久。她常常看月,卻不常看星。有月之時,人們總會忘記星星。比起月亮的光輝,星塵如顆粒般的光顯得過于渺小。
曾有人在書里說,善人死去便會化為夜空中萬千繁星中的一顆。若是真的如此,她的母親會不會也在那繁星中。她已經(jīng)快要記不清她的母親了。記憶中母親的音容相貌都彷若陌路之人。
想來也是許久沒有彈琴了。她回到屋中書琴房,在琴前坐下。正欲彈琴,想起昨日少景來叮囑她看的曲譜,便又取了那本舊書,放在手中看了許久。把書一放,朱槿開始循著記住的譜子開始彈琴。
撫著琴弦,指下奏出的琴聲溫婉如冬日清泉,如山間溪谷,如夢里吹花。這是什么曲子?朱槿心中有些好奇,竟然會有這種奇幻的曲子,聽上去甚是好聽。
然而琴彈了沒過多久,朱槿眉頭卻開始微微皺了起來,越彈琴,眉間皺的越深。清泉冰封,山溪干涸,花爛如泥。曲子變得聒噪零亂,忽高忽低,完全無法入耳。聽得朱槿直想把耳朵死死地捂了去。
琴聲驟停。朱槿臉上出現(xiàn)了困惑。隨后她一手拿過那本書,匆忙把書翻開。臉上的困惑是更深了。為什么她明明是按著曲譜彈得,曲調(diào)卻不對勁?譜子是不是錯了?這種雜聲都能被稱為曲還錄成譜?
她仔細(xì)地把琴譜對了一遍又一遍,揣著不解,繼續(xù)將琴彈了下去。
琴音再響,曲聲如同無數(shù)嘈雜的人聲,一聲聲化為尖刺,扎在她耳中心中,頭隱約開始發(fā)昏。曲末,十指一瞬固住蜷成一團(tuán)。琴弦微顫,余音猶響。
朱槿猛地起身,后退數(shù)步,捂住自己的口。一股熱流從嘴中涌出,攤開掌心低頭看去,是一灘鮮紅的血。眼中滿是驚恐。
這些到底是什么曲子,為什么自己彈起來會整個人都恍惚不安,少景的主人說讓她奏這本譜子的曲是為什么?朱槿想起少景那副天真單純的樣子,她不太相信少景會騙她或是害她。
她捂住自己的胸口,意識尚在,可卻感覺方才所有的嘈雜聲都還在她耳畔,心律不齊,精神恍惚。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僅僅是彈了一首曲子怎么就會有這反應(yīng)。
“你,叫什么名字?”
忽然,一道冷若冰霜的聲音撞碎朱槿耳畔所有的雜音,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
她抬頭,面前站著的人赤瞳血唇,似男似女,妖媚詭譎。一身如血染般的紅衣,腥紅卻不沾污濁。
朱槿記得他,那天在萬永巷聽到招魂鈴的時候,也是這么一雙眼睛盯著她,問她叫何名字。頭還有些暈,但是并無礙她思考。她緊抿沾血的雙唇,不語。
“我再問一遍,你叫什么名字?”紅衣之人依舊不改冰冷的語調(diào),再次發(fā)問。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敝扉绕D難地說出這句話,生生把剛才還沒吐完的血都咽了回去。她不知眼前這個人是誰,當(dāng)然不會平白無故自報姓名。
紅衣之人不語,站在琴前,伸手摸著琴弦。
朱槿看到他碰琴,急著要上去想把琴搶回來。這可是她母親留給她唯一的東西,不能讓他壞了那琴。這些日子的經(jīng)歷,讓朱槿就算不知道他是誰,也能猜著個大概。反正總是靈妖鬼怪,不得不防。
朱槿還沒走兩步,紅衣之人的眼從琴上離開,轉(zhuǎn)到朱槿身上,盯著她說:“你沒她的本事,就別彈她的琴?!?p> 朱槿腦子一懵,愣在了原地,隨即憤然,“這是我母親的琴,我為何不能彈!”
“呵……”紅衣之人冷笑一聲,如冰錐一樣直刺得朱槿脖頸發(fā)涼。
他的手從琴弦撫到了琴身,悠然而道:“誰告訴你,這是你母親的琴了?”
朱槿往后退了一步,睜大了眼。他剛剛說什么?這琴,分明是她母親留給她的,為何他要這么說?在她小的時候,她母親就是用這把琴奏出不知多少動人的曲子,就是用這把琴教她如何彈奏。怎么可能會不是她母親的東西?他一定是在騙她,一定是!
“你騙人,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不是她的是誰的!”朱槿大聲說。她從沒有感覺自己這么氣過。那天朱婉動她的琴時,她的氣憤都沒有現(xiàn)在的一半。她一直視若珍寶的母親遺物,居然被人說不是她母親的。這要她如何能忍。
朱槿說完沖上去護(hù)住琴。紅衣之人一瞬離開琴邊,再看到時已經(jīng)離朱槿有數(shù)步遠(yuǎn)。
那人完全沒把她的憤怒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抹譏誚,說:“你有看過琴底么?”
朱槿怔住,琴底她從來沒有看過。這琴一直在這間屋子里,以前這屋子是朱鏡璃的琴室。直到朱槿被咒,朱硯卿為了將她藏起來,才把這屋子改成了她的閨房。
怔了好一會,朱槿才愣愣地把琴抱起。琴底會是什么?朱槿不解地翻過琴身。
琴身被翻過的剎那,朱槿呆住了。琴底上滿滿覆著的都是扶?;ǖ窦y,精細(xì)非凡。每一朵扶?;ㄉ系钠嵘疾灰粯?,繽紛炫目。整個雕紋花飾都仿佛不曾經(jīng)歷歲月的洗禮,依然熠熠生輝。她與這琴一起有十多年,竟然還不曾知道琴下有如此動人的景象。
她忍不住伸手,觸碰那些不曾遭受歲月侵蝕的雕紋。指尖所及之處,光滑無棱,所有的尖角都被細(xì)細(xì)磨平,連葉尖都是圓滑的。直到她的手觸到了琴角,發(fā)現(xiàn)觸感有些不對。拿開手,那一處赫然刻著一個“瓔”字。
她清楚地記得,她的母親,乃琴圣鏡玄琴之女,叫鏡璃,字珺雪。嫁入朱家后改叫朱鏡璃。與瓔字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
在一瞬間她明白了。這扶桑雕紋,說明這琴是朱家的琴。而這瓔字所指之人,才是這把琴真正的主人。
她抱著琴,一聲不吭。她感覺自己的心被人狠狠刺穿。她這么多年對母親的思念,都寄在這把琴上,現(xiàn)在卻有人告訴她,這琴不是她母親的,是她朱家的東西。她母親不過是嫁來朱家,除了生下她這個女兒以外,什么都沒留就死了。
她不想信,但是現(xiàn)在卻又不得不信。她把琴放回了琴桌上,努力抑住自己內(nèi)心的波瀾,平復(fù)自己的思緒。安慰自己說,即便這不是母親的琴,也是她母親彈奏多年,愛惜之物,如今依然可以視作對她母親的惦念。
她的所有反應(yīng),在紅衣之人眼中都不過是個笑話。那人繼續(xù)淡然說道:“如果不是為了這琴和那本曲譜,鏡璃根本不會嫁到朱家?!?p> “你說什么……”朱槿一臉驚愕。她才剛剛略微撫平了心中的波瀾,可是眼前這人卻要一味地刺激她。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在他眼中就是個無知可笑之物。
“那個心高氣傲的隱士鏡玄琴,連天子都不放在眼里,會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女兒嫁到朱家?可惜她只得到了琴,得不到曲。”紅衣之人朝她走來,他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jīng)有了之前少景帶給她的那本曲譜。
朱槿看著他一步一步離自己越來越近,卻沒有跑。她的腦中亂如麻,剛剛他說的話每一字每一句都不像是在誆騙她,可她卻是一個字都不想相信。
她母親的事情她知道的太少,如今卻又要告訴她這些。對母親的記憶本來就少之又少,翻出所有事情來也不過寥寥幾件事。
她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被她的母親欺騙了,所有曾經(jīng)對她的好都像是幻想一般虛假??赡怯秩绾??她終究是她的母親啊。那些好到底是真是假,她分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希望母親還活著,還能在她身邊,還能教她許多事情。
這些事情,家父知道否?她的家父深愛其妻,鏡璃夫人死后也不曾續(xù)弦。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有目的而來,會是何感想。這件事,她不能告訴家父。朱槿在心中暗暗決定。
她更愿意相信她的母親是愛她父親的,不然不會待自己那么好。府上的人提起鏡璃夫人,絕無一人會說一個壞字。那人所言之事,或許不假,但是她所知之事,也不假。
心中一番掙扎過后,朱槿還是鎮(zhèn)定住了。
紅衣之人把那本泛黃的書豎在朱槿面前,問她:“你知道這是什么書么?”
朱槿看著他,不答。她又怎么會知道。
“《馭妖》?!彼忠凰?,那書憑空消失了。也沒有聽見任何書落地的聲音,或是撞上東西的聲音?!澳銢]她的本事,還是別彈這曲了?!?p> “她……是誰?”朱槿問。之前所有的驚恐失神都被她悉數(shù)斂住,太多讓她震驚的事情反而讓她在大怒大震后平靜異常。要知道,那就索性知道個干脆。
“朱瓔。”依舊冰冷的語調(diào)。但是朱槿卻從他的赤色瞳孔中看出一絲異樣。
“朱瓔?”朱槿一臉困惑,她怎么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朱皖白的妹妹。”
“我爺爺沒有妹妹……”朱槿皺起眉頭。朱家本系男多女少,除去正妻以外,單論子女四代之內(nèi)只有她一人是女的。本系的族譜她也是見過的,確確實(shí)實(shí)只有她一個。她爺爺若是有妹妹,怎么可能在族譜上找不到?
那人冷哼一聲,不愿再多言,轉(zhuǎn)身要走。
“等等!”朱槿叫住他。她還有很多事情想問,可是看他的樣子,肯定是不打算繼續(xù)和她說下去了。但是她還是叫住了他。那人轉(zhuǎn)頭看她。
“我從小都在朱府里,什么都不知曉。雖不知你是出于何種目的告訴我這些,但是還是想言一句謝謝。你三次問我姓名,作為答謝我告訴你。我叫朱槿,字若薇?!敝扉孺?zhèn)定地說。
她相信這個人不會害她,賭在他剛剛說“朱瓔”二字時眼中的異樣。
那人不理會。走了數(shù)步,忽然頓住,說了一句:“你那護(hù)身的東西,最好一直帶著?!?p> 朱槿怔了一下,下意識地摸住了頭上的綢帶。
“睡覺的時候也是。”最后這一聲,像是在特地提醒她。
那人說完便一瞬消失。紅衣之人消失后,朱槿所有的鎮(zhèn)靜都像是在剛剛被用完了。一種說不出的疲憊感朝她襲來。彈完一首琴曲時吐出的血還沒有干,掌心殷紅一片。胸口如有沉石壓著,呼吸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