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
石頭在土里埋了很久
對它而言
那是家該有的樣子
來與去無關(guān)晝夜
相互沉默便誕生和諧
日子使土壤變得稀薄
便起身
大方地袒露身子
每束光都在接引一個生命離開
最好是在冬天
人間同地下有相似的溫暖
日后同它一塊埋下
那是另一場生命的延續(xù)。
——年少時寫給一位頑強的小孩。
正文
每一個夜晚代表一種死亡
我在夢里反復(fù)獨酌
每場遺憾都使我清醒
我死的那天,
必定無話可說,
無人需見。
再三叮囑過護士,我和老謝疲憊不堪地往學(xué)校方向走去。學(xué)校旁邊有一座不高的小山,老謝輕車熟路地帶著我從一條小路上去。上山的路,泥濘干涸,兩旁的草木繁盛。好在平常走的人也有,路不至于落至荒蕪。
走了十多分鐘便抵達,山頂平坦,一座涼亭孤立。老謝呼吸急促,我急忙扶他到?jīng)鐾ば菹?。好一會兒,老謝指了指不遠處的草地上一個微鼓起的土包說
“大瑞就被我埋在那兒?!?p> 我徑直走過去,如果沒有碑,人是分不出墳?zāi)沟模鼊e說如此矮小的墳了。碑上沒有照片,連死者的名字都沒有。只刻立一句話——愿君永安寧。碑前還有一些花束,我問老謝
“有誰來過了?”
“這應(yīng)是一個陌生人對另一個陌生人的訴說,憑借一束花產(chǎn)生交集。無需猜疑,溫暖的事,人常做?!?p> 我在墳前蹲下,撫摸著眼前裂紋滿布的碑,輕聲喃喃道
“我的心明明已經(jīng)容不下再多的悲傷與欣喜了,可為什么,每每悲歡襲來,我又總能偽裝的應(yīng)對自如。我到底是從未長大,還是早已年邁不堪呢?為什么,我們一路歡聲笑語,最后也會落得傷痕累累。老伙計,想必此刻,你的心中已經(jīng)有答案了吧。我知道,你不能說,因為你一開口,它便成了真理,然而真理和謬論是同時誕生的。”
說完,我扶住碑,頭往前傾,額頭與碑碰到一起。
“好好睡一覺,你一醒來就能見到我了?!?p> 山頂?shù)娘L(fēng)吹干倦意,山下,燈光一一亮起,分去天上些許絢麗。老謝說
“陪我去學(xué)校轉(zhuǎn)轉(zhuǎn)吧,好久沒去了?!?p> “好”
學(xué)校里高樓聳立,從前的青磚綠瓦都鋪成腳下的廢墟。樹愈發(fā)蒼勁,有的長到能遮住天色。一切仿佛都在生長,辭舊迎新。從前門至后門,從現(xiàn)在走至過去,一程無話。突然,老謝不合宜地輕嘆一口氣,說
“肚子餓了,老地方好像還開張,吃點東西吧。”
“羅素紅?”
“嗯”
羅素紅飯店就開在校門口,門店不大,那時的老板和我們十分投緣,每次去都會熱情的招待我們,我們也成了那兒的常客。有一次,老板和我們一塊吃飯,我問他
“老板,為什么給飯店取羅素紅這個名字?有什么深意嗎?”
老板一飲而盡杯中的酒說
“在來這個飯店之前,我在一個小酒吧駐唱。那地偏僻,客人很少,生意不景氣。我倒不怎么在意,因為也沒打算長做。駐唱期間,我發(fā)現(xiàn)每到晚上,我在酒吧唱歌時,靠窗邊的位置總坐著一個女人,她談不上很漂亮,但舉止優(yōu)雅,很有氣質(zhì),是那種看了會上癮的美。她總是穿著一身紅色的連衣裙,每次來只點一壺玫瑰茶。有次中場休息,我沒忍住,上前打招呼說,你好。她沒有回答,只是示意我坐下。給我倒了一杯茶,她看著我喝了一口,笑了笑。隨即從包里翻出一支口紅,把嘴唇涂抹一遍,然后輕輕蓋好,放到桌子上轉(zhuǎn)身離開。我在后面大聲喊道,小姐你的口紅。她回頭笑著說,送你了,隨即離開。那天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但我好像著魔一般總是忘不了她。后來有朋友告訴我,口紅是一種不常見的羅素紅色號,用的人較小眾,寓意神秘又迷人?!?p> 我和老謝站在店門口,店名未改,前臺服務(wù)員熱情的招待我們在一旁坐下,熟練的把菜單遞上。
“一個紅燒肉,一個湯,一個素菜。謝謝”
老謝看都沒看直接說道,我在一旁問
“請問,你們老板是姓李嗎?”
“不是,先生。我們老板姓王。請二位稍等,菜馬上就上?!?p> 說完服務(wù)員轉(zhuǎn)身,走去廚房上報菜目。老謝突然喊道
“服務(wù)員,額外再上兩壺酒?!?p> “好的,先生請您稍等?!?p> 我看著老謝,問
“你不是不喝酒嗎?”
“呵呵,就這一次,以后都不喝了?!?p> “那就少喝點”
“好”
可惜兩人低估了酒的度數(shù),高估了自己的量。飯一口未動,老謝醉醺醺的說
“好久沒醉了,真暢快。”
“我也是”
“老林,還記得我們每次喝醉就要干嘛嗎?”
“當(dāng)然記得”
“那還等什么?”
天空的紅色慢慢轉(zhuǎn)變?yōu)樗{,車燈從遠處打亮。一老一少從飯店瘋笑著跑出,上天賜予它們一條空無一人的街和動人的天色。闖過紅綠燈,穿過那條長長的林蔭小道,兩人呼喊著在足球場外圍的跑道,發(fā)瘋地跑。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身后突然傳來啪的一聲,老謝癱倒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我停下,笑道
“看你就知道缺乏鍛煉,老謝,喂,老謝!”
沒等我說完,老謝渾身開始抽搐起來,他本能的用手捂住胸口,表情痛苦萬分。我急忙背起老謝往場外走,可足球場還沒走一半,老謝忍著痛說
“老林,放我下來躺會兒,沒多少時間了?!?p> “老謝你個混蛋,是不是瞞著我什么?”
“呵呵,心臟病和尿毒癥而已,小事,來,陪我躺會兒吧?!?p> 我掙扎著慢慢躺在老謝身旁,極力想說些什么又說不出口,只是沒用的哭。一旁的老人咬了咬牙,用力笑著說
“多幸運啊,還能再見。別哭,你都一把年紀(jì)了,不應(yīng)該再有用得著眼淚的地方。別為我傷心,你知道的,我只是即將開始一段新的旅程。我不知道這條路的終點在哪里,但我有隨時抵達終點的權(quán)利,所以我決定繞過繁瑣的轉(zhuǎn)彎,擇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時刻,在我愛的人目送下抵達終點?!?p> 我不敢發(fā)出任何的聲音,用手把嘴里的哭聲賭死。另一只手緊緊地牽住老人。
“其實,我真的好害怕,你說另一個世界會不會有太陽,植物和美麗的風(fēng)景?會不會遇見那些久未謀面的人呢?真好奇啊”
我在一旁大聲回道
“會的,會的,一定會的?!?p> “太好了,咳咳,好累啊,我先睡一會兒,等天亮的時候,再叫醒我。晚安,老伙計?!?p> 老謝的聲音漸漸落下去,天邊只剩幾道紅色的傷痕,草地的溫暖流失殆盡,這一場風(fēng)吹過,便是夜晚。地上,我們一動不動,沒有誰曾真正活著,也沒有誰曾真正死去。
老謝被埋在月季的旁邊,就在他家后面的山坡上,很近。我在老謝墳前,站了很久,很久。他的兒子告訴我
“你來的那天晚上,父親就已經(jīng)做好了離開的準(zhǔn)備。我們吵了很久,但我總是說不過他,就像小時候,他教訓(xùn)我一樣,他總是對的。父親說,墳就修在母親旁邊,兩個人好有個伴,不用辦葬禮,他想見的人都已經(jīng)見到。還有,這是父親叫我轉(zhuǎn)交給你的東西”
男人說完,遞給我一個舊木盒子,我打開一看,里面只有兩張發(fā)黃的舊照片靜躺。一張是我缺席的畢業(yè)照,一張是我,老謝,大瑞三人的合影。隨著咔嚓一聲,那相框中閃閃發(fā)光的人就這樣,被定格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