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南生正在野溪中泡著,聽到有揚州刺史派記室參軍兩手空空前來慰諭,并不著急上岸,而是叫人把參軍帶到他面前,以示輕蔑。
“陸公子,那參軍是個女的——”前來通報的屬下補了一句,但匪頭陸公子已兀自走進(jìn)青山一側(cè)掛下的小瀑布中沖澡,耳邊只有嘩嘩水聲,壓根沒聽到他說了什么。
屬下遲疑了一下,心想反正大男人也不吃虧,便沒再多說什么,轉(zhuǎn)頭去領(lǐng)人了。
江淮之間的氣候比華北地帶濕潤,連綿起伏的丘陵中,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溪澗。淺處如灘涂,不過使人濕了鞋。深處能沒過八尺大漢的頭頂。離容來到這里時,正值深冬臘月。盡管今年冬天不怎么冷,但溪水總是冰涼的。
陸南生依然半身沒在水中,背對離容,好像就算有人叫他,他也未必轉(zhuǎn)身。
離容知道陸南生故意對她無禮,既然如此,她若還是文縐縐地說話,那就真是書生遇到兵,只有被嘲弄的份了。好在她不是離了“之乎者也”就不會說話的腐儒。從前在黃門侍郎府上的時候,她什么臟活累活都得干,什么下里巴人的都得接觸,有時還要伺候高衍沐浴。所以面對眼前光溜溜的陸南生,她既沒有特別的興趣,也不會像一般姑娘家那樣捂著眼睛逃跑——畢竟她現(xiàn)在的身份,不是女先生,不是丫頭,也不是崔家小姐,而是銜命而來的記室參軍。
她把鞋脫了,赤足站進(jìn)溪灘中,狠狠踢了一腳,水花一直濺到了陸南生頭上。這動作要是蕭馥派來的男官員做的,陸南生的手下恐怕要立刻上前把那人按倒。但因為踢水花的是個女子,就莫名有了種美人戲水的春意,惹得遠(yuǎn)觀的手下掩面偷笑。
陸南生也是沒想到,揚州刺史派來的使者,竟然先動手而不動口,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怒目轉(zhuǎn)身還是佯裝不覺。
他背上肌肉虬結(jié),被陽光曬作淺銅色。肩頭有新傷舊疤,但并不讓人覺得猙獰可怖,反倒有種蓬勃強悍的力量感。
“喂,你不冷嗎?”離容看陸南生像根鐵杵一樣立在水里不動,被潑了水都不發(fā)作,差點被他逗笑了,“陸公子現(xiàn)在是身強力壯,但若是濕寒入體,恐怕老來會受罪。”
陸南生聽到這個有點耳熟的女子的聲音,也顧不上裝模作樣了,立刻回過頭來看——
“怎么是你?!”
離容亮了一下手中的令牌,笑說:“是我沒錯,我是新上任的記室參軍,特來跟陸公子聊兩句。”
陸南生原本的打算是當(dāng)著會稽王使者的面赤身上岸,但誰能料到來者竟是個女的。于是他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反倒比女參軍還顯得扭捏。
離容好像看出了他的為難,俯身撿起溪岸上的棉巾,先把自己的腳擦干,穿好鞋,再將棉巾丟給陸南生,然后背過身去,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對身后人道:“非禮勿視,剛才是在下唐突了?!?p> 冬天泡完冰水,本就會全身發(fā)熱,因而陸南生只穿了一件輕暖的單袍。奇怪的是,他發(fā)現(xiàn)今天他連臉都熱得厲害。
“崔小姐,你如今這副光景——我倒不知該如何稱呼你了。”陸南生從后方走到離容身邊,脖子通紅,身上冒著自發(fā)的熱氣。
“陸公子對我有恩,隨便稱呼我什么都行。……咳咳。”離容因前些日子的遭遇而落下一點傷寒之癥。她裹在厚實的棉披風(fēng)中,人顯得越發(fā)瘦小了,但一雙眼睛卻清澈有神。
“崔參軍?呵,崔小姐以參軍的身份到訪,實在是出人意料。不過要說世上有哪個女子能勝任此職,除了崔小姐,在下也想不到第二個人了?!标懩仙c離容在溪邊的樹林中并肩徐行。
“陸公子,一回生,二回熟,你我是舊相識,客套的話就不必說了?!彪x容抽出袖中的公文,“這是王爺讓我?guī)淼?,公子要不要猜一猜,這當(dāng)中寫的什么?!?p> 陸南生笑了笑,道:“第一,不準(zhǔn)讓流人渡江。”
離容點點頭,說:“流人思北土,常有返鄉(xiāng)之念。若能在江北安住,應(yīng)該也未必想渡過長江吧?”
陸南生答道:“你說的沒錯?!?p> 離容展開公文,請陸南生看了第二條:就地解散。
陸南生一看便笑。待把笑意收攏之后,他眼望前方,悠悠地說:“若是天下太平,誰不想要馬放南山?但眼下,是可以鑄劍為犁的時候嗎?”
離容對這樣的答復(fù)早有心理準(zhǔn)備,或者說,其實她是認(rèn)同眼前人的所作所為的,于是也沒有多加勸說,只道:“我明白?!?p> “崔參軍?!标懩仙聪螂x容,語氣半似玩笑半認(rèn)真,“州兵不過數(shù)千,我手下卻有兩萬流民。若是我自號將軍,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幕僚?”
離容聽了這話,竟有幾分心動。不過她還是拒絕道:“在下深荷崔氏舊恩,不敢朝秦暮楚?!?p> 陸南生笑說:“這么說來,崔參軍不愿到我?guī)は?,是礙于舊日所欠的人情,不是看不起陸某人?!?p> “陸公子游軍江淮之間,雖有流寇之名,卻有屏藩之實?!彪x容真心地說道,“我很佩服陸公子?!?p> 鮮卑段部之所以還沒有打到長江以南,忌憚江淮之間的流民武裝是一個重要原因。從這一點來說,陸南生的存在,實際是在某種程度上保障了江左的安寧。
兩人目光灼灼地相視,一直看到雙方都有點臉紅。隔了一會兒,陸南生說道:“就沖崔參軍剛才這句話,只要王爺能運糧到江北,陸某愿意帶軍屯駐廣陵,聽候調(diào)動,暫不為劫盜之事?!?p> 其實陸南生是否劫盜,蕭馥并不關(guān)心。重要的是他不再在兼并其他人馬的過程中日益壯大。他若愿意乖乖呆在一個地方不動,蕭馥當(dāng)然是高興的。
“真的?”離容喜出望外,掰著手指盤算道,“廣陵一帶,一則距離鮮卑勢力較遠(yuǎn),二則方便接收三吳地區(qū)運來的糧食,三則處于長江下游,江面寬闊,想要從廣陵南渡到京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而對刺史府沒有太直接的威脅——確實是閣下屯軍的最佳地點。只是不知道,陸公子所說的‘受軍糧、聽號令’,是否等于歸順朝廷、為朝廷所用呢?”
“呵?!标懩仙聊艘粫?,說道,“就算我有歸誠之意,朝廷也未必信我、用我?;蛞啥挥?,或用而不信,這都不是陸某想要的結(jié)果。崔參軍上任不久,恐怕還不清楚當(dāng)中門道?!?p> 這確實是離容沒想到的。
“對了,江淮之間尚有別的流民,斯人出身、志愿各不相同,官府想要一一招撫,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據(jù)我所知,淮河南緣的野軍首領(lǐng)桓翀,慨然有收復(fù)關(guān)東之志。如果哪天王爺想通了,愿意以流民為奧援,除了陸某之外,不妨也去找一找那位桓將軍?!?p> 離容點點頭,將陸南生提供的消息牢記心中。
“崔小姐,你這樣算不算也欠了陸某人情?”陸南生突然又改口稱離容為“小姐”了,談公事的語氣變?yōu)檎勊绞隆?p> “我……這——”離容結(jié)結(jié)巴巴道,“此前我能平安到達(dá)江南,就是多賴陸公子的通行證,陸公子有、有什么需要我效勞的,直說無妨?!?p> 恩情太多還不過來,也是很煩惱的。
“陸某還沒想好?!标懩仙鷱膽阎刑统鲈饶菈K玉佩,上頭系了一根棕色的皮繩,“這是陸某從前送出的東西,崔小姐就別再退回來了。”
離容從又厚又肥的袖子中探出三指,手懸在半空,不知該不該接過玉佩。陸南生見她猶猶豫豫,索性伸手代勞,把串著玉佩的皮繩套在了她脖子上。
“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送這東西不為別的,只怕金陵城好,長江水闊,你人一走,就忘了跟在下的約定?!?p> “陸公子放心,只要你開口,我一定盡力而為?!彪x容答道。
人情本該有欠有還,離容認(rèn)認(rèn)真真地記下了這筆債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