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小樹林，是一條官道。離容的馬就拴在道邊。她解下馬繩握在手中，心里想著是不是還有什么話沒問。
“陸公子，王爺?shù)囊鈭D，你大概比我更清楚。你……可否明白地告訴我，你與江左刺史府，是否是友非敵；封賞、爵位，你有何所求？”
“參軍莫急，請先上馬?！标懩仙隽艘粋€“請”的手勢，接著吹響口哨，一匹烏驪馬噠噠噠應(yīng)聲而來，“我送參軍到江邊，這一路上，我們可以慢慢說。”
“這……這沒必要吧?！彪x容一腳剛踩上馬鐙，又縮了回來，轉(zhuǎn)頭對陸南生道，“陸公子有什么話，在這里說就行了。我也不趕時間。”
然而陸南生已騎上了那匹鬃毛油亮的高頭黑馬。
“崔參軍別忘了，陸某率領(lǐng)的是游軍，本就縱橫南北，沒有固定的居處。既然將來有可能要屯駐廣陵，陸某自然得先南下探一探。順道送你罷了?！?p> “哦、哦……”離容有些不情愿，心想從這里到長江邊，就算縱馬疾馳，也需要一整天的功夫。若是緩轡徐行，三天三夜都走不完。王爺讓她帶的話，就那么幾句，早說完了。路那么長，到時候大眼瞪小眼，豈不是很尷尬么。
“剛才崔參軍讓我說個明白，陸某恐怕說不明白。”陸南生拾起了之前的話茬，“關(guān)東的局勢在變，想必王爺?shù)男囊庖矔淖?。鮮卑雖盛，但他們究竟是天命所歸，還是曇花一現(xiàn)，眼下還不好說。如果收復(fù)關(guān)東有望，陸某自會帶流民北返，王爺擔(dān)心的問題，就都不是問題了?！?p> “那如果鮮卑不退反進，一直打到建康城下，陸公子是會隔岸觀火，還是出手相救呢？”離容問。
“哈哈哈，崔參軍，你還沒明白?！标懩仙Φ?，“這不是陸某想不想救的問題，而是王爺想不想讓陸某去救的問題?！?p> “救城，就得渡江?！彪x容總算會了意，“請神容易送神難。”
“譬如前陣子，陸某聽說江南有天師道亂民，王爺手底下的州兵沒有急著去剿賊，反倒臨江列戍，生怕在下趁亂南渡，攪擾江東……”
離容這下徹底明白了。當(dāng)官這件事，果然比做先生要復(fù)雜得多。當(dāng)官的，凡事不只要考慮如何利民、利國，還要想到中間有多少掌權(quán)勢力的私心牽絆。頓時她感到有點灰心，一是因為她缺乏當(dāng)官的經(jīng)驗，擔(dān)心自己會犯錯；二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她在參軍之位上能改變的事情，恐怕很小也很少，或許還不如回秋山塢，繼續(xù)做個教書先生。
“是我想得太簡單了?！彪x容有些喪氣地說，“還好我只是記室參軍，平時幫忙代代筆，提些個不痛不癢的建議。若是王爺讓我參決大政，以我這樣單純的頭腦，做出的決定，說不定會連累大家翻船。”
“崔參軍可不要妄自菲薄，需知漢時的尚書、中書也不過是執(zhí)掌文書的近侍官，后來卻成了真宰相。官階是高是低、職能如何區(qū)分，并不能完全決定權(quán)力掌握在誰手中。一切，全看個人如何作為?！?p> 兩人一前一后地通過一座小橋，陸南生的親隨跟在二十步以外。
“可這難道不叫侵權(quán)、奪權(quán)、擅權(quán)么？”離容話一出口，便覺出了自己的書生氣，不得不露出自嘲的苦笑，“陸公子別笑我，我是個迂腐的人?！?p> “崔參軍能理解陸某劫盜以養(yǎng)兵的惡行，怎能說迂腐？”
離容想了想，回道：“如果我是在冀州的塢堡中，聽聞淮南有這樣一群人馬，可能也會和令狐宛鳳一樣，斥陸公子為惡賊亂寇?？珊芏嗍虑?，一旦親臨其中，就會有跟冷眼旁觀時全然不同的而感受。很多人，只要親自打一回交道，就不敢說出輕率的惡評。不是我頭腦靈活，而是閣下的風(fēng)度說服了我?！?p> 陸南生聞此語不禁嘴角上揚，迎面的冬風(fēng)把臉吹得紅紅的。
“說到那小子……上回我遇見他，他說崔小姐還是塢堡中的女先生？”
“這個……我——”離容有點不好意思，“這個說來話長，不是我有能耐教書，而是因為我從前住在洛陽的國子學(xué)隔壁，偷聽了許多課。我自己沒什么學(xué)問，只不過是把人家國子博士講的東西，拼拼湊湊，再教給塢堡里的孩子們罷了?！?p> “對了，你從前住在洛陽?！标懩仙肫鹆四翘焱砩系母杪?，“那是什么時候去的冀州？”
“就在半年前。”離容答道，“洛陽市民西行時，我正好往東走?！?p> “這是為何？”
這說來話就更長了。離容想著自己那點破事跟撫諭亂軍無關(guān)，便不想絮絮叨叨的浪費時間，盡可能簡略地說道：“我原本是高衍府上的廚娘，因為不討主子喜歡，趁洛陽城亂時，跑去冀州投奔崔夫人。崔夫人見我聽話，就把我認(rèn)作了干女兒?！?p> 誰知陸南生不嫌絮叨，一路上問東問西，把離容小時候如何讀書，后來怎么做廚娘，怎么到塢堡，怎么請崔玄的事情，全問出來了。
離容講得口干舌燥，最后不得不說：“陸公子，咱們這樣走，走一年也到不了長江……”
陸南生卻笑著說：“我以為崔參軍就是以這個速度北上的，難不成你還會騎快馬？”
離容一聽，原來對方這樣小瞧自己，也不解釋，直接氣呼呼揮了一鞭，奔馬向前，把陸南生丟在了后頭。
陸南生見她這么經(jīng)不得激，心里笑得更厲害了。自言自語了一句“女孩子真有趣”，便揚鞭追了上去。
“傻容，你被忽悠啦！哎唷……”
萬弗萱在自己的閨房中，正彎著腰，手腳利索地收拾著衣物。她有一個特質(zhì)的背簍，骨架是輕而韌的竹片，外層包著防水的牛皮，頂上支著一個剛好遮蔽她一人的油紙傘棚，底下則包了薄薄的鋼片，十分耐磨耐用。
“就這破玉佩，算什么恩情？你想要我可以送你一籮筐，那你是不是生生世世都要為我做牛做馬了？”
離容摸了摸脖子上的東西，嘆了口氣，道：“對他來說是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卻是少了很多麻煩。將來不管他讓我做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總得幫他一把。如果他要我做的事情很過分，大不了我再反悔咯。”
“誒，你這么想就對了！”萬弗萱拍拍她的肩膀道，“沒有我在你旁邊，我是真怕你吃虧啊?！?p> 離容這才發(fā)現(xiàn)萬弗萱是在拾掇行裝，問：“??？你要去哪兒？”
“繼續(xù)逃婚??！你不知道，我那未婚夫真沒用，我都走了大半年了，他還沒把那教書先生的女兒娶回家！”萬弗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這回我不去北方了?！?p> “那你去哪兒啊？”
“去江州啊，你不是說那兒有個文武雙全的美男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