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依舊是在那處殿中,裝飾之類的并未有多大的變化,僅僅用黑布將殿中幾面墻壁遮住。
原來香案前地上的幾個蒲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僅有香案一半高度的長桌,被麻色的紗布遮蓋著,依稀能夠分辨出下面的人形。
而從側(cè)邊能夠隱約可見,道袍的鮮艷之色。
在長桌前面,分開兩側(cè),一老一小,卻是跪在蒲團上,兩人之間并未有多余的話語。
老人,自然是阿章;而少年,便是陳尚口中一直念念不忘的笨小子——陳遵。
此時,阿章并沒有多余的表情,冷冷地面孔看不出任何情緒,機械地拿起身旁的黃紙,不住的往火盆里添加。少年,則是呆呆地看著火光,不時,轉(zhuǎn)頭看向長桌上的那個人形,雖然從他那個角度,并不能看到長桌的盡頭。
少年面目并不清秀,也不粗狂,甚至也沒有一般情況下道童的玉琢可愛,讓你感覺到他就是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但是,從他的表情中,你能夠讀出他的迷茫,那種環(huán)視四周皆為黑暗的迷茫。
然而,如果細(xì)看眼神時,卻能發(fā)現(xiàn)眼神深處的傷感,不時的一閃而過。
“章伯,尚父他是再也不回來了么?”
“嗯?!?p> 殿中又迎來良久的沉默。
“章伯,尚父他是再也回不來了么?”
“嗯?!?p> 良久。
“章伯,尚父他是再也回不來了么?”
“嗯?!?p> 這一夜,這樣的對話在殿中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而兩人的語氣從始至終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一個迷茫,一個平淡,如同定格在那兩句對中間不斷重復(fù),少年——即是陳遵,始終不能明白死亡這件事,便始終在重復(fù)這個問題。
章伯告訴他是再也不回來了,他卻不明白,尚父明明在那里,為何是再也回不來了。
之后,每天看著章伯仔仔細(xì)細(xì)地將小小的燕慕觀打掃收拾了一遍又一遍,陳遵突然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事情了。
沒有了尚父整天在耳旁“笨小子你快去看書去”,“笨小子應(yīng)該輪到你打水了吧?”,“笨小子你今天巡山了么!”,“笨小子你……”。
書看了好久仍然是那一頁,總是很認(rèn)真地去讀,最近卻進不了腦子中,以前尚父說這種情況不是笨,而是心思不在讀書上,尚父那時,尚父……
剛剛看了水缸,里面的水還是很滿,好像這些天自己和章伯完全沒有使用過一樣。
至于巡山,那天章伯說不用巡山了,但不知道為什么,每次總要走到一半路程才想起章伯說的話。
……
那天夜里,在燕慕山頂,也不知道章伯用什么方法,讓尚父化為點點亮光,飄滿了整個燕慕山,所以,尚父是因為這樣再也不可能回來了吧,陳遵如是想到。
再巡山的時候,總覺得燕慕山的一草一木很熟悉,就像是以前尚父在不遠(yuǎn)處看著自己一樣,只是這次耳邊卻總是聽不到尚父“笨小子、笨小子”叫罵的聲音了。
還是那天夜里,章伯回到正殿中后,不住的喝那酸酸的酒。喝到后來,章伯突然流淚了,突然開始哭了,只覺得章伯哭的很傷心很傷心。然后章伯開始自言自語,說些什么“逃亡……靈根……凡人……笨小子,你尚父還是最放心不下你啊……”
也不知道為什么,陳遵覺得那晚自己只是對這句話記得特別清晰,之后便是一直怔怔地望著那個本應(yīng)是尚父的位置,那個本應(yīng)在尚父手里酒杯,卻忘了在想什么,也忘了章伯繼續(xù)說了什么。
也是那晚之后,陳遵感覺章伯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雖然是同樣的沒什么表情與話語,但是給他的感覺卻是和以前完全不同的。
至于從今往后,燕慕觀應(yīng)該怎樣安排,陳遵也曾經(jīng)問過章伯,只記得章伯看了自己良久,才說出:“等人、去總門、找人”幾個字。
不過,知道是需要“等人”后,陳遵突然放下心了,因為他知道“等人”是個很費時間的事情,就像往常等待尚父回來一樣。
對于“去總門”是去哪里,“總門”是哪兒,他反而不太關(guān)心。
尚父告訴過他,事情要一件一件來,章伯說這幾件事情,既然有順序,那么,就應(yīng)該按著他說的順序來辦,先“等人”。
等人的日子是單調(diào)而重復(fù)的,對于陳遵而言,卻和往常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除了不知道來的人是誰。
這日,陳遵照常在正殿中整理香案上的貢品,忽然聽到外面一聲巨響,接著便是清朗地聲音響起。
“總門令!燕慕山,燕慕觀觀主陳尚接令!”
陳遵聽到聲音,匆忙地將貢品擺好,走出殿外,發(fā)現(xiàn)章伯已在小院中面向觀門等待,除此之外,并未有其他人的身影。
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做,陳遵便快步走到章伯的不遠(yuǎn)處,學(xué)著他,靜靜地等待著。
不多久,陳遵便看到有人跨入觀門,看到身前的章伯躬身,便也急忙學(xué)著章伯的樣子。
只不過,畢竟是少年心性,也因為多年并未看到除尚父與章伯之外的人,在感覺到來人站立在自己和章伯面前時,便偷偷抬頭望去。
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陳遵抬起頭來時,卻和來人有了目光接觸,而接觸的后果,讓陳遵感受到了一種從來沒有感受到的情緒,他只是知道自己想遠(yuǎn)遠(yuǎn)的離開這里。
迅速的低下頭并未改變這種狀態(tài),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付諸行動時,卻感覺身體深處涌現(xiàn)了一股力量,將這種情緒沖刷的干干凈凈。
“嗯?”陳遵仿佛聽到來人有些詫異的語氣,但并不真切,因為后面的話才是來人想要表達(dá)的重點。
“燕慕觀觀主陳尚何在???為何是你們兩個凡人接令!”質(zhì)問的語氣在小院中響起,而陳遵卻并不能聽出話語中的情感色彩。
在陳遵準(zhǔn)備開口時,卻聽見章伯的聲音,“回稟上使,觀主已于十幾日前仙去,觀中僅余我兩人?!?p> 來人聽到回話并未繼續(xù)發(fā)問,反而沉默不語,卻是想不到會遭遇到這種情況。
“我先為前輩、陳觀主上一炷香吧,然后再宣讀總門令。”阿章聞言,拉住陳遵,側(cè)身讓開了到正殿的道路。
緊隨來人進入正殿,陳遵發(fā)現(xiàn)來人看到正殿掛的畫時,先是一怔,繼而鄭重地行了一禮,然后才到香案旁邊拿起一炷香。
只見來人將香輕輕一擺,并未將香靠近燭火,便將香插入香爐中。陳遵看到此,正準(zhǔn)備出聲提醒,卻發(fā)現(xiàn)那根香上已然有青煙飄起,便將張開的嘴巴合攏住。
只見來人將香插好后,后退了兩步,再一次鄭重地行了一禮。
“上令!燕慕山、燕慕觀觀主陳尚,跟隨尊上開辟劫域三十三載,果敢頑強,智勇皆備。駐守燕慕山二十余載,勤勉守職,不改初心。其事可勉后人,其功足耀子孫。特許,允庇子孫一人?!?p> “謝尊上!”陳遵雖然并不太明白這樣的宣告代表什么,卻緊隨章伯躬身行禮。
看到章伯接過來人手中的東西,陳遵才注意到剛剛被來人高舉的東西,竟是寬約三指,長約一掌有余的玉質(zhì)令牌,看的久了,還能發(fā)現(xiàn)不時有金色的光芒閃過。
“此子便是陳尚陳觀主希望庇護的子孫么?”陳遵能夠感覺到來人注視著自己,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應(yīng)該采取如何措施,只好有些本能的往阿章身上靠了靠。
“回稟上使,是,他名叫陳遵?!甭牭秸虏煜さ穆曇粝肓似饋?,陳遵才停下挪動的腳步,只是還低著頭不住的看腳尖。
“但他只是一個凡人???!”陳遵能夠聽出說出這話時,來人語氣的不同尋常。
“是?!卑⒄乱琅f是那樣平平淡淡,沒有絲毫感情波動的語氣,只不過這樣的語氣,讓陳遵感到很是心安。
“抬起頭來。”
聽到這四個字的時候,陳遵仿佛忘記了先前偷看時,那眼神帶來的恐懼,緩緩地看向?qū)Ψ健?p> 陳遵這才注意到,對方的衣服很白,很干凈,就如溪流激起的浪花一樣的顏色,看向?qū)Ψ綍r,也不再是之前被眼神所攫取的注意力,看清了整個人的長相。
來人的長相并不出奇,對于陳遵現(xiàn)在而言,也不知道如何判斷長相的好壞,但是他從來人身上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東西,那種東西很特別,是他這么多年在尚父和章伯身上,沒有感受過的。
那是一種蓬勃的、向上的,如烈陽一般耀眼,卻也如微風(fēng)一般熏人。
直到后來,陳遵才知道,當(dāng)時感受到的是修仙者的生機!
這樣的生機,能否被人所感知到,卻是凡人和修士的差別,也是一種云泥之別。
只不過,陳遵當(dāng)時沒有這樣的認(rèn)識,也沒有過多的思考,僅僅是好奇而已,就如同巡山時,看到一朵從未見過的花朵時,那樣的好奇。
“燕慕山的情況與我在總門接令時的情況并不一致,總門本意為讓我宣令后聽從陳觀主的安排,但不想,陳觀主已然仙去,再者陳觀主選擇庇佑凡人子孫,此兩種情況皆需反饋總門,交由總門處理?!眮砣顺烈髌陶f道。
“因此,需要你們在此地等候下次總門宣令?!?p> 阿章依舊以平淡的語氣,躬身行禮回應(yīng)道:“謹(jǐn)遵上使吩咐。”
望著來人離開的北影,陳遵開口道:“章伯,我們又要等人了么?”
“嗯?!?p> “這次要等多久?”
“不知道?!?p> “還會是他來么?”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