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能夠感覺到自身的生機在逐漸消散,這種消散也是天道循環(huán)的一部分,等到身體中不再留下一絲一縷的生機時,自己這一生便也是走到了盡頭。
或許是因為走到路的盡頭了吧,現(xiàn)在不再向前看,也沒什么心思再拼搏幾次,延續(xù)一下生機,總是會想起以前的事情。
到了死亡敲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以前竟沒有好好回想過那些經(jīng)歷的事情。那些歡樂、憂愁、哀思、痛苦等等種種情緒,以及引發(fā)這些情緒的事情竟如孕育了多年的火山,猛然地爆發(fā)了出來。
童年生活對于自己便是歡樂的寶藏,得益于父母皆是仙門才俊,自己可謂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那些生活,那些歷歷在目地畫面,讓自己深信每一個人的美好,直到十二歲檢測靈根的那一天,一切都變了。
直到那天才明白,伙伴的三六九等,長輩的偏愛竟然都是取決于靈根的好壞,而不是這個人如何。那一天,陳尚突然知道了長大的感覺。
陳尚同時也能感覺到,父母并未因為靈根等級而改變他們的態(tài)度,依舊是傾注身心的疼愛自己,或許是明白自己在修仙一途上難以走遠,他們瘋狂地在自己身上傾注各種資源。
只不過,希望自己能夠平平安安地走過這短暫的一生,誰知道……
兩行清淚,從陳尚有些缺失水分的臉頰上滑落,而他仿佛并未察覺到。
從仙元歷元年開始,有人走通了從人到仙的修煉道路,多少人前赴后繼地開始將這條道路逐漸拓寬,可是也逐漸明白了靈根的限制,讓許多的人,難以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陳尚在青方門時,覺得所有的人都在向修煉的更高層次這樣的目標前進,覺得這樣的生活是理所應當?shù)模旍`根的等級檢測出來的時候,才發(fā)覺自己在這條路上面對的只有斷崖,而非通途。
而在當時,陳尚少年心性,并未因為靈根的品級低下便放棄努力,不服輸?shù)膭蓬^,總是認為自己能夠突破奇跡,成為改變歷史的“絕世天才”。
父母因此傾注各種資源于己身,僅僅是不希望孩子的夢想破滅,即便是知道這樣的夢想本就是不可能實現(xiàn),而或許也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陳尚心中又是莫名的疼痛,而此時,卻只有疼痛能讓干涸的心體會到活著的感覺。
當離開青方門,陳尚開始磕磕絆絆地在這個所謂的修仙界努力生活,而在這個時期,也是他接觸更多的人,了解更多事情另一面的時候。
那些凡人,那些修煉者,都有自己的生活。追求的東西更是各種各樣,但是最直接、最方便的手段便是,讓自己能夠修煉到更高的層次。
那樣,權勢,金錢,美色,長生等等便是唾手可得。
在這樣的情況下,那些沒有靈根的凡人為修煉者服務,那些低層次的修煉者為高層次的修煉者服務,而高層次的修煉者朝著自己的最終目標努力,整個世界如同一架機器,精密地按照自己的邏輯運行。
陳尚不甘將自己地一生局限在那一眼可以看到終點的位置,在修煉界努力的擺脫,五十多年的修煉界闖蕩生活,如無根浮萍各處飄蕩,見識了方方面面的修煉界百態(tài)。
沒想到,最后依舊是走上了一直逃避地那條路。
三十多年開辟劫域的征程,陳尚有收獲,有失去,經(jīng)歷起起落落間,反而忘記那些困擾很長時間的問題,想的僅僅是不斷活下去的問題。
當你在那樣高強度的征程中,就不會再考慮與下一次清理行動不再相關的事情。
那些在征程中收獲的情誼,那些在征程中失去的人,陳尚坐在蒲團上,腦海在此時不斷浮現(xiàn)那些人的相貌,回想起那一句一句在耳旁響起的話語。
而陳尚也發(fā)現(xiàn)有些人的相貌,卻變得逐漸模糊,心里雖然明白有這樣的一個人與自己共同經(jīng)歷過,卻始終想不起那些在他們身上發(fā)生的具體事情。
或許,這就是生機漸逝的后果吧。
不知什么時候,陳尚已經(jīng)睜開眼,怔怔地望著香案上幾盤簡單貢品,目光在上面打轉后,便回到了那香爐中三根正在閃爍的香。
香,煙裊裊,飄起,消失。
小小殿中,能感覺到到處飄著燃燒的香的氣味。
陳尚的眼神最終聚焦到三炷香后的畫,神思仿佛被拉到畫中。
畫中大大小小人物幾近萬數(shù),中央是眉目和善的青年老者,為何用這樣的怪異詞語形容,卻是因為從畫中老者的面目來看,并未有老人般的皮膚、面容,而表現(xiàn)出的須發(fā),卻是一種徹底的白。
這樣有些反差的表現(xiàn),卻在其身上表現(xiàn)出地是一種徹底的和諧狀態(tài)。
而他的身形也是在畫中若隱若現(xiàn),難以看出全貌。
圍繞老者周圍一層又一層的人物,便再無老者這樣占據(jù)大幅畫面積的人物了,卻也能分辨出不同的大小人物。
占據(jù)畫中多數(shù)的人物,卻是身形不足一指之長,形態(tài)各異,如果仔細看,卻也能發(fā)現(xiàn)各種惟妙惟肖的表情,也表現(xiàn)的十分傳神。這些人物多多少少的聚在一起,與那些更大一些、更精致一點的人物構成了整幅畫的布局。
如果順著陳尚的目光看去,卻能發(fā)現(xiàn)他的注意力卻并未被畫中的老者、栩栩如生的仙子,磅礴大氣的山水背景等吸引,而是目不轉睛的盯著畫的右下角。
那里,三五之人聚在一起,不遠處有人提著酒壺,像是要趕過來與這些人共圖一醉,有人側耳傾身仿佛要聽清他們在說什么,也有人并未掩飾自己的目的,便是直愣愣地望著那幾個人。
幾人中,有人作起身離開狀,卻被人扯住袖口;有人嘴巴微張,眉尖挑起,神態(tài)異常激動;一人并未有多余表情,僅欲抬起酒杯一飲,卻能從其目光中發(fā)現(xiàn)一絲堅定。
細看這人面容,卻能發(fā)現(xiàn)與陳尚卻有七分相似。
朦朧中,陳尚感覺到有些喧鬧,那幾個人的身影與形態(tài)卻也越來越清晰。
自己宣布完做出的決定之后,幾人不同的反映皆是出現(xiàn)在眼前。
“隊長,你要考慮清楚啊,不要一時沖動,作了決定啊……”
“陳尚!你忘了你當年的承諾么!你這忘恩負義之徒!算是我看錯你了?。?!”
……
也許,便是從那時起,便決定了自己今后這么多年的生活吧。
這燕慕山,燕慕觀,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這二十多年的日日夜夜,有時候反問自己是否后悔,當感受到源自心底的了然和輕松,便也不在想沒有做出這個決定,生活又會是怎樣。
陳尚感覺到有人進來了,只是靜靜站在身后不遠處,并不出聲。
殿中,良久沉默。
“阿章。”陳尚最終還是打破了殿中的寂靜,身后人躬身以示聽候吩咐。
“我知道你身上有秘密,你不愿說,我也不愿問,我當年選擇這里,本就是想了了自己的心事,以為會一個人走到這一天,沒想到建觀時候撿到你,我知道你有幾次想走,卻不知道為什么會選擇留下來?!?p> “你生機薄弱,本以為你會走到我前面,我也好安排觀里的事情,卻沒想到最終還是我先走到這一天?!?p> “還有就是那笨小子,當我第一次看到他,就能感覺到一種來自更高層次的牽扯,如果不是因為明白血脈相連的感覺,還以為是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吶?!闭f道這里陳尚眼中也有了光芒,面容上也浮現(xiàn)了微微笑意。
陳尚也不管阿章是否答話,便繼續(xù)絮絮叨叨的講來。
“至于我走后的事情,我已經(jīng)通知總門,你等來人,聽從他們安排便好,然后讓他們帶笨小子去總門,我已托人照顧他,凡人幾十年春秋,這個小忙應該會幫的?!?p> “你是走是留,還是其他安排,都聽從你的意愿?!?p> “本想拖著照看完笨小子的一生,看來是不行了,也不知道當年是誰將他放在觀門前,也不知道我和他的牽扯是什么,或許就是這十幾年的一起生活,唉,還是放不下那個笨小子啊……”
慢慢地,陳尚聲音變得很輕,仿佛在喃喃自語些什么,最后卻沒有了聲響。阿章也將視線聚集在了陳尚背影上。
“啊?說道哪里了。”陳尚突然又出聲,聲音有些大,卻也讓阿章受了一驚,“思緒不由心??!沒想到又回憶以前的事情了?!?p> “阿章啊,我最后的歸宿,想必都把你念叨的煩了,還有整天說笨小子笨小子的,都快忘了他的大名了,陳遵,遵從那冥冥中的緣分,遵從那不知從哪里延伸而來的牽扯?!闭f道這里,陳尚的語氣中顯得很高興。
“他和我應該作什么關系呀,這十幾年看到他逐漸長大,有種有子初長成的快樂感,如師如父,不過既然用了我的姓,便作子的身份吧,這個身份,能幫他一點是一點吧。”
“人就是笨了點,還有就是可惜沒有靈根,終究是個凡人,凡人,凡人苦啊……”
最后一縷生機遠離陳尚而去,他最終也再沒發(fā)出任何的聲音。
阿章,依舊站在那里不動,卻可以發(fā)現(xiàn)當他知道面前的人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時,仿佛有什么東西也從他身體里抽去了。
當香爐中三炷香燃燒殆盡,第一縷陽光射入殿中,阿章才移動身體到香案前,從其表情中并不能看出什么,或許殿中有風,顫抖的香點了好久才終于開始燃燒。
將香更換后,阿章逐漸退到陳尚身后不遠處,緩緩跪下,鄭重地叩首。
陳尚,燕慕觀觀主,逝于仙歷4662年,燕慕山,燕慕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