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余氏久久無言。
余家的榮光與污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淡化,但她心里的痛并不會因此消減半分,她在惠州呆了多久,心里就痛了多久。
余家若能正名,自是再好不過的事。
可這事怎能落在沈昭身上,她只是一個孩子啊。
沈昭的話又響在她耳邊,除了她,還有誰更合適?他們一個個都不能動,動了便是罔顧君命,萬劫不復。
“你先回房吧?!鄙蛴嗍习腠懖磐鲁鲞@句話來。
她母親到底沒有反駁她的話,就說明這事還有周旋的余地。
沈昭依言站了起來,朝沈余氏行了禮,臨走前還不忘將那封信拾起來。
不管她母親態(tài)度如何,她都不會輕易放手的,她籌劃了這么多年,不可能因為她的反對就放棄。
余家的名聲她是一定會正的!
沈昭被喊去小書房時,析玉就在門外候著,雖然聽不清里面的談話,但沈余氏的呵斥聲還是傳了出來的。
她見沈昭出來時神情凝重,臉色略顯蒼白,便知沈余氏定然是訓了她的。
可自家姑娘行事端正,一向毫無差錯,太太又頗為寵溺,哪能發(fā)火呢?
“姑娘,您現(xiàn)在感覺如何?身子可好?”
“無礙?!鄙蛘褤u了搖頭,“先回房吧?!?p> 析玉上前扶著她,這才發(fā)現(xiàn)她手里還拿著一封書信,不禁嚇了一跳。
沈昭的事她基本是知道的,既然這書信從太太那里拿來的,便說明沈昭與京都有書信來往的事被太太知曉了,難怪太太會發(fā)那么大的火。
沈昭回到小書房,拿著書信仔細看了起來。
析玉在一旁,心里也有些忐忑,等到沈昭將信紙放下,她才開口,“太太怎地收到這封信了,往常不都是直接送這兒來嗎?”
“怕是這次京都送了兩封信的緣故,門房給整錯了?!?p> 沈昭冷聲道,“給那門房尋個錯處,放出去吧?!?p> “姑娘放心,這事婢子會處理好的?!蔽鲇竦吐晳隆?p> 心里也很清楚只是把他放出算是輕饒他了,這次是送錯信,下次呢,真要犯下大錯,那就為時已晚了。
沈昭問起之前的事來,“羅會那里還沒有消息傳來嗎?”
“沒有?!蔽鲇駬u搖頭,“不過想來也就這兩日的事了?!闭f著,她又問起書信的內(nèi)容,“這信里寫的是?”
沈昭的目光落在折疊起來的信紙上,神情有些晦澀難懂,用低低地聲音說道,“陳適要進京了?!?p> “陳適?”析玉乍一聽這名字,有點懵懂,良久沒反應過來,“陳同知?”
沈昭點點頭,又接著說道,“陳適,字達云,清苑人士,太康十年二甲進士,授庶吉士,入翰林院觀政,調(diào)任按察司經(jīng)歷,后外放任真定府知府,太康十九年左遷惠州府同知?!?p> “太康十九年左遷?”析玉忍不住驚呼出聲。
雖然她對于朝堂之事不如沈昭那般了解,卻也知道太康十九年便是太康末年,知道太康末年國朝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無數(shù)官員或貶謫或流放,甚至是被斬首,而作為大周清流之首的簪纓世家余家也就此沒落。
縉紳中三足鼎立的局面被打破,朝堂來了一次真正的大清洗,局勢徹底改變。
史上稱之為太康政變。
既然陳適在太康末年被貶,那就跟太康政變脫不了干系。
可是如今陳適卻要進京了,任誰都清楚太康政變對今上的影響有多大。
這朝堂的官員換來換去,可因太康政變被貶謫的卻從來沒有動過,就是動也是往下降,絕不會有升遷的可能。
可偏偏陳適要進京了,而且是在年中。
不是年底的進京述職,不是年初的政績考核,地方官是非詔不得入京的,這如何不讓人詫異。
可京師來的消息也絕不會有假。
“可是陳同知無緣無故的怎么會進京呢?”析玉喃喃細語。
“怎么會是無緣無故呢?”沈昭輕笑了一聲,“你可記得我跟你提過的有哪位朝堂要員也是清苑人士?”
“左僉都御史宋子欽宋大人!”析玉忍不住微微直起身子,“所以姑娘您的意思是陳大人與宋大人是相識的,甚至還可能十分要好。
而據(jù)婢子所知,宋大人不僅是都察院御史,更重要的是他還是當今次輔竇閣老的女婿。
若是有他在閣老面前說項,陳大人升遷也不算太難,可現(xiàn)在不是年底,他就是要升遷也得有由頭吧?!?p> “當然是由頭的?!鄙蛘训溃骸岸宜M京一事也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嘈挪怀霭嗽戮蜁邢鱽?。?p> “這是為何?”
“你忘了數(shù)月前的衛(wèi)所一事嗎?”沈昭輕笑道。
“今上將天津衛(wèi)整頓一番,又將六部六科,五軍都督府,五城兵馬司中與地方衛(wèi)所有牽連的官員盡數(shù)收押,一時間京中職位空缺。
這樣一來,必然會有大的變動,而今上也下旨同意舉薦地方官?!?p> 沈昭這么一說,析玉倒也記起來了,“調(diào)地方官員進京倒是可以??墒顷惔笕四哪苡羞@樣的機遇?當年余家上書時,他也是極力附議的,不然也不會被貶至惠州。
況且今上對太康政變也不是一般地隔應,否則,這么多年那些官員怎么都沒有出頭呢?!?p> 沈昭輕笑道:“難道你忘了?陳適跟宋子欽不僅是同窗好友還是同科進士,他遭貶謫,宋子欽定然不會放任不管。
當年的事,竇閣老有先見之明,并未參與,卻還是受到打壓,致使得力后生遭貶,他心里怎會甘心。
況且還有個宋子欽在一旁時不時地提點一下。時機到了,自然也可以向今上舉薦。竇閣老到底是內(nèi)閣輔臣,輔政多年,對于今上的心思自然也是有幾分了解的?!?p> “那照姑娘這么說,莫非今上對當年的事有所松動了?”
沈昭也想到這方面了,只是君心難測,她也無從得知崇仁皇帝的真實想法。
只是但凡為君者,總希望自己能取得千古政績,也能有萬世清名,而單只說余家一事,便可將他的清譽盡毀。
這朝野上下有幾人不清楚余家子弟忠貞不渝,又有幾人不清楚今上是畏懼余家功高震主?
不清楚今上對余家定罪之所以這么迅速,是因為余家的聲譽越來越高,是因為天下學子對余家的擁護越來越重?
他當著天下所有人的面污蔑余家,自然也是他這輩子都無法磨滅的污點。
所以他才要將當年與那些事相關(guān)的官員斬的斬貶的貶,才始終不愿提起有關(guān)太康政變的任何事。
任誰都不會希望一個知道你所有過錯的人在你眼前晃動,時刻提醒你當時所犯下的那些過錯。
便是天子也不例外。太康政變的官員若是上了朝堂,那就打崇仁皇帝的臉,他能讓別人打他的臉嗎?
可陳適還是進京了,雖說這其中肯定少不了竇閣老他們的周旋,可是程濂是他們的政敵,未必不會在崇仁皇帝面前提起他遭貶謫的緣由。
那么崇仁皇帝究竟是何意呢?或者他真那么大度,已經(jīng)忘了當年的事?
畢竟現(xiàn)在的余家已經(jīng)徹底沒落,想要重新在士林之中站起來,怕是沒有個數(shù)十年是不行。
又因有不得入仕這條壓著,想要插手朝堂之事基本不可能。
他做的已經(jīng)夠絕了。
沈昭皺著眉頭,“今上的心思也不好說?!?p> “這次衛(wèi)所案竇閣老是不是也有參與?”
“這應該不太可能?!鄙蛘褤u搖頭,“雖說這衛(wèi)所案的確是文臣與武將打擂臺,可畢竟是程濂一手策劃的,而竇閣老與程濂不和已久,就算是要削減武將的實力,也應該不會與他謀和。
更何況,程濂這手段顯然是污蔑。竇閣老一向清廉,怕也不愿用這等齷蹉的手段。
再者,陳適再也才能,畢竟也只是他的一個學生,還不至于讓他做到這地步。聽說,是宋子欽上奏今上時,竇閣老附議了。”
析玉點點頭,突然又想起一些事來,猶豫了許久便說道:“婢子知道姑娘一心想為余家正名,但眼下最緊急的事應當是為老爺銷了身上的罪名。
雖說老爺是余家的女婿,可罪不及出嫁女,更何況是女婿呢。
對于余家上書之事,老爺當年也只是附議了,并沒有扯出什么謀逆的事來。既然陳大人能進京升遷,那老爺為何不能呢?
記得您之前之所以會向婢子提及竇閣老宋大人也是因為余老太爺在世時,與竇家交好,兩位老太爺更是私交甚好。
當年竇閣老為了余家的事也沒少出力,總歸是有幾分情義在的,對老太爺唯一的嫡女自然也免不了一番照料,既然他能讓陳大人入京,未必就不會幫老爺一把。”
“你說的這些我何嘗沒想過?”沈昭嘆息了一聲,神色凝重起來。
“父親已經(jīng)在惠州待了將近八年了,還有幾個八年能待,他等不起??墒乔榱x這種東西往往是因人而議的,人不在了,情義自然也散了。
再者,人家就算是幫忙也要看到你的實力才行。誰都不會冒著自己被斥責的風險去幫一個毫無前途可言的人。畢竟互惠互利才是最永恒的紐帶?!?p> 析玉心里不免覺得可惜,“那姑娘就這么放棄嗎?”
“當然不會?!鄙蛘盐⑽⒉[起雙眼,語氣更為深沉,“陳適這條線必須抓緊,這是我能接觸到竇閣老的唯一途徑。
若是我有那能入他眼的實力,他自然不會放任不管,就算是為余家正名也不是不可能?!?p> “姑娘打算如何做?”
沈昭正欲說起自己的打算,云日就過來請示了?!肮媚?,羅會那邊有消息傳來?!?p> “什么消息?”
“李大姑娘所說的入京一事其實是陳大人要奉旨入京。聽說這事如今已經(jīng)人盡皆知,茶樓酒肆都在議論?!?p> 沈昭聽了,忍不住詫異,“這事怎么會傳出去?”
莫說這事今上還沒下旨,還沒有完全定下來,就是已經(jīng)下了詔書,也不該如此大肆宣揚,他就不怕今上把他治個矯作之罪。
更何況,都察院的那些御史就是靠擠兌人吃飯的,他就不怕御史們上一封奏折,把無也說成有,到時候可真是有千萬張嘴也說不清,那就是得不償失了。
不說這陳適為人處世謹慎小心,混跡官場這么多年,什么門道摸不清,就是那初入仕途,蠢笨無比的,也都知道這事得捂著,不能透露半分風聲,怎么會鬧到人盡皆知的地步?
可見盡管陳適身處嶺南這偏遠之地,那朝堂之上盯著他的人也不少啊。
云日回道:“羅會觀察了好幾天,應當是李府的一個馬夫傳出去,他逢人便說起陳大人奉旨進京的事。
羅會把他抓起來拷問過,說是有人給了他十兩銀子,讓他把這消息散播出去。
原話是他家老爺要升官了,因為原來的同知陳大人要進京做官了。外面那些人并不知道具體情況,也不過是有樣學樣。”
“那人的身份清楚嗎?”
云日回道:“那馬夫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個生得白凈的小哥,衣服也是上好的料子,腰間還掛了個玉牌。”
生得白凈,穿著較好,腰間又掛著玉牌,這樣的人一看便知是大戶人家的管家或者少爺身邊服侍的小廝。
尋常人身上不會掛玉牌的,但這樣的人在歸善縣也是一抓一大把,如何能找出來?
沈昭皺眉,又問,“那李大姑娘是如何知道這些事的?也是那馬夫說的?”
“不是。”云日搖頭,“聽他們府上的婆子說,那日兩位姑娘去小竹林之前,還逛了一會兒園子,恰好聽到有兩個丫鬟提起這事來。
她們上前詢問了一番,才知道是陳大人的事。那丫鬟也不是孟家的丫鬟,怕是府上賓客的。”
“她們怎么知道不是孟家的丫鬟?”
尋常人家又不是王宮貴府,只有三等丫鬟們的裝束是統(tǒng)一的,像身邊的大丫鬟裝束一般不統(tǒng)一。
“據(jù)那婆子所說,那丫鬟的打扮不像惠州人士,應該是外地的無疑。況且那馬夫也是這兩日才把消息傳出去?!?p> 孟府壽宴上確實有外地人,只是具體身份沈昭也無從得知,這條線索算是斷了。沈昭又問道:“陳適府上可知道這些事?”
“怕是不清楚?!痹迫論u搖頭,“羅會說陳大人這幾日一直是早出晚歸,陳府又緊閉大門,極少有人員走動,便是遞帖子探望陳姑娘的,也都婉拒了。不過想來也就這幾日的功夫便會知道了?!?p> 這倒是真的。陳府就是把門關(guān)得再緊,也總會有消息傳進去。
沈昭點點頭,又道:“你讓羅會找到那個李府的馬夫,再給他十兩銀子,讓他再傳幾句話出去,就說上頭有人故意陷害陳大人,讓陳大人又升不了官了?!?p> “這……這有人會信嗎?”云日不禁遲疑了一下。
沈昭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你管人家信不信呢?只要那話能傳到想聽的人耳朵里就行了。
讓羅會做事的時候小心些,別讓人瞧出身份來。還有,這幾天要盯緊那馬夫,看還有什么人跟他接觸?!?p> 析玉一聽沈昭這話,便清楚她是想用這法子將那人引出來,“姑娘,您這么做那個人會上當嗎?”
“別人我不敢保證,他我是能肯定的?!鄙蛘研α诵?,眼中露出幾分嘲諷來,“讓人做事,連臉都不遮掩一下,是仗著這里沒人認識他吧?!?p> 聽沈昭這么一說,兩人頓時明白過來,那李府的馬夫在歸善縣待了這么多年,什么大戶人家的管家小廝不認識,可他既然說不清楚,那就是真的不清楚了。
歸善縣新來的外地人能有多少呢?更何況還是身份不俗的。
“姑娘,您是懷疑?”析玉忍不住驚呼。
“我也不確定,先瞧瞧吧。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這份閑心。”沈昭淡淡地道,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真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來了枕頭,我正愁著不知道怎么接觸陳家,你們瞧瞧,這機會不就來了嗎?
析玉,你待會兒就去陳府遞帖子,說我們過幾日要去瞧瞧陳姑娘的身子,看他們府上什么時候方便。別忘了,要以母親的名義。”
云日不由得奇怪,“這些日子,陳府誰都不見,姑娘的帖子他們會接嗎?”
“就是怕不見,姑娘才用太太的名義吧。”析玉忍不住笑道,她跟著沈昭一起去了孟家壽宴,自然知道陳太太與自家太太是相識的,只是……
“姑娘這么做有什么用呢?陳大人未必就查不出問題來?!?p> “他查出來的是他查出來的,我查的是我查的。這其中是有很大區(qū)別的,好了,盡管去安排吧?!?p> 兩人得了令便都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