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余氏最后還是因回京之事跟沈行書吵了一架,自那以后沈行書都睡在書房。
余嬤嬤勸沈余氏跟沈行書和好,她也未曾理會,任何事情她都可以妥協(xié),唯獨兒女之事上不可以。
這一日,沈余氏又在小書房處理賬本,突然想起那日京師送了兩封信來,她停下手上的事,把放在書柜上的那封信取過來。
竟然是一封上了火漆的。
沈余氏忍不住驚異,把封口剪了,取出來仔細瞧。
“主昭親啟
自衛(wèi)所案,京中多變。官員調(diào)動無定論……左僉都御史奏曰:聞惠州陳同知,行事恭謹,上遵君命,下?lián)崦袂椤煽爸厝巍?p> 等到沈余氏仔仔細細地讀完整封信,已是面沉如水,她立即命人把沈昭喊來。
沈昭過來時,沈余氏已是神色如常。
她不明所以,跟沈余氏行了禮,“不知母親喊女兒過來所為何事?”
“跪下?!鄙蛴嗍弦幻娲蛑惚P,一面不咸不淡地出聲。
沈昭一愣,不由得抬眼看向沈余氏,“母親為何……”
“跪下!”比起之前,沈余氏的聲音里已多了幾分厲色。
沈昭見此,只好壓下心底的疑惑,恭恭敬敬地跪下。
沈余氏抬起頭,仔仔細細地打量沈昭沉靜的面容,這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女兒,她的第一個笑容,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她走的第一步路,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的女兒自小聰慧,從來都是安安靜靜的,她多高興有這么一個懂事的女兒。
可是從何時開始,她變了呢?不,或許她從未變過,她一直都這么懂事,太懂事了。
她擔心的事到底成了真。
“聽說你在京師開了鋪子?”
沈昭心底咯噔一響,這是誰透露出去的消息,還是她母親自己發(fā)現(xiàn)的,可是這么多年都安然無恙,怎么好端端就被發(fā)現(xiàn)了。
她身邊服侍的人都是親自培養(yǎng)的,就是新來的松雪也是關老先生送來的,對于她的事情根本不清楚,就是知道也不會倒向她母親。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錯了?她母親到底知道多少?京師的鋪子她全知道嗎?她做的事清楚多少?還有關老先生的存在,她究竟知不知道。
一時間沈昭心里思緒萬千。
不管怎樣,還是先渡了眼下這關再說。
她壓下心里紛擾的思緒,滿是驚異地開口,“女兒不知母親這話是何意?什么京師的鋪子?女兒并不知曉?!?p> 沈余氏聽到這話,臉上的失望顯而易見,她的聲音滿是嚴厲,又隱隱含著幾分無奈,“你想瞞我到幾時?”
“母親……”
“你自己好好瞧瞧?!鄙蛴嗍洗驍嗨脑挘瑢⑿偶埶Φ缴蛘训拿媲??!澳闱液煤媒忉專@是怎么回事?”
沈昭看到信紙的那一瞬間,心里驀地松了一口氣,原來只是一封信,那知道的東西就有限了,“母親,女兒知錯了。”
“知錯了?你這信上寫得什么?探查朝堂風向,窺察官員隱私,這是一個閨閣女兒該做的事嗎?沈昭,你自己說說,你想做什么?我們沈家是不是要出一個女諸葛了?好得很,好得很?!?p> 沈余氏氣極了,半響說不出話來。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你那鋪子到底從哪兒來的?”
沈昭低著頭,默然不語。
“說??!”沈余氏厲聲道。
“那間鋪子是小舅留給我的,記在了哥哥名下,所以當年沒有上繳。去年,舅舅給我寫信,問我還記不記得鋪子的事,把地契也一同寄了過來?!?p> 其實沈昭這話不算全對,當年她小舅確實寫了一封信,卻不是臨時起意,而她以哥哥的名義先寫了一封,小舅才想到要將鋪子的地契給她,那會兒才永明三年。
沈余氏聽她這么一說,便明白那鋪子的情況了。她四哥從小不喜讀書,卻在從商方面很有幾分心得,束發(fā)之后就開始著手商鋪之事。
余家搬入京師后,常與官宦打交道,今上又是多疑之人,有時行事多有不便,就借商鋪打探各方消息,后來就成了余家的暗樁。
這樣的暗樁不是三兩天就能成的,便是余家也費了不少心思,上至掌柜,下至伙計無一不是精挑細選,盡心培養(yǎng),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只是自太康政變后,余家的財產(chǎn)就盡數(shù)上繳,商鋪也跟著沒了,卻不想還有留了下來的。作為余家曾經(jīng)的消息渠道,探查一下朝堂的消息對他們來說根本不是難事。
沈余氏想到這些,神色便有些晦暗不明了。
沈昭一向聰慧,她是知道的,可她想不到沈昭敢打這樣的主意,讓那些商鋪成為她的耳目,為她刺探消息,若是普通的消息便也罷了,可偏偏是朝堂之事,她這膽子可一點也不小。
“這些事是誰教給你的?朝堂之事是你該管的嗎?”
“沒有人教我。我也沒有管朝堂之事?!鄙蛘训拖骂^,沉默了許久,“只是我遠處嶺南,耳目閉塞,想知道京師的一些情況,才讓人給我寫信的?!?p> “難道京師的情況還要包括朝堂官員的調(diào)動之事,你想知道的情況真不少。”沈余氏冷哼一聲。
沈昭沒有說話,依舊低著頭。
沈余氏看不到她的表情,心里嘆了口氣,到底是自己的女兒,她還能如何呢?打她一頓?
余家也沒有把姑娘完全當成姑娘養(yǎng)過,從小除了學習主持中饋,琴棋書畫之外,也會讓她們通讀四書五經(jīng),研習經(jīng)史謀略。
余老太爺也會跟老太太一同討論朝堂風向,有時甚至還會問問她的意見,可那是余家,不是沈家。
沈昭往后只能嫁個普通人家,主持中饋,相夫教子,而不是做那高門媳。
她若真的學了這些,會甘心這么默默無聞嗎?會甘心自己的夫君只是個普通的士大夫嗎?
可她的夫君是絕不允許她插手這些事的,若是通透的人家還好些,要是遇到小門小戶出身的,眼皮子淺的,還不給她定個妄言之罪?
況且,今上又因大長公主之故,一直對女子讀書多有阻擾,要真聽到哪家的姑娘言及朝事,不日便會有問責下來,到那時就是真的就晚了。
“既然不想管,那就把京中的鋪子關了吧?!?p> “母親!”沈昭聽到這話,猛地抬起頭,眼底滿是不可置信。
她以為以她母親的見識知道這事后至多是訓她一頓,讓她下不為例,卻不想她居然讓她關了店鋪。
“怎么,你不想?”沈余氏盯著她,眼眸沉沉,“這事沒得商量?!?p> 沈昭沉默了良久,問道,“母親還記得我們剛來惠州府的時候嗎?”
她沒有等沈余氏回答,又自顧自地說。
“我記得那一年的惠州格外冷,下了好大的雪。南方?jīng)]有地炕,屋里燒著炭火也冷得很。那會兒我還很小,本來小孩子該火氣旺的,可那寒氣四處躥,我怎么也暖和不了。
后來就生了一場大病,燒了好幾天。我當時就一直在想,為什么我們要千里迢迢的來這種地方,我們不是在京師呆的好好的嗎?為什么要讓我們來這種讓人難受的地方?”
沈余氏沒有追究為什么沈昭能記得她那么小的時候的事,因為她想起了從前。
為什么他們會來到這種地方,還不是因為太康政變?為什么會有太康政變,還不是因為余家上書令天下書而仕遭到斥責,然后被下獄被流放。
“后來,我慢慢長大,又看了很多書,我終于知道我們會來惠州是因為太康政變。我問哥哥,為何會有太康政變。
哥哥說,是因為今上要懲罰外祖父??墒墙裆蠟楹我獞土P外祖父?外祖父哪里錯了?”
沈昭說到這里終于說不出話了。
余家與崇仁皇帝是有一段淵源的。崇仁皇帝的祖父陵江王雖說也是太祖皇帝的親兒子,可因生母卑賤,地位并不高,成年之后所受封地也不大不小。
太祖末年,東宮衰弱,各地藩王紛紛起義,陵江王因自身實力弱小并未參與。
后來先帝登基,經(jīng)過一場大變,藩王們基本死絕,再不就是削爵為民,就是沒有就藩的兄弟也差不多都逝世了。
也是因為陵江王本分,先帝又念著那么點舊情倒也沒對他動手,陵江王這一支算是保全了。
余家祖籍邯鄲,前朝時便是簪纓世族,祖上出過幾位太傅宰相,大大小小的官員不計其數(shù),后隨著前朝覆滅。
余家子弟盡數(shù)凋亡,只留下余老太爺這一支遷至青州得以保全,但邯鄲余家的清名到底還是在的。
而陵江王當時的封地正好在青州。
陵江王自己雖然軟弱無能,但他的兒子卻很有文韜武略,余老太爺也因此與之交好,連帶著兩家的晚輩交情也深了。
只可惜陵江王世子打小身子骨弱,不到而立之年便病逝,之后不久陵江王也撒手人寰,只留下尚且年幼的小世子也就是如今的崇仁皇帝。
當時的藩王雖然只剩陵江王這一支,可到底因為不受重視,日子也不好過,整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削了爵抄了家,崇仁皇帝承爵后更是艱難。
還是余家時常照拂一二。
也正因為有這樣的交情在,后來崇仁皇帝登基,下詔請老太爺入朝為官,老太爺才會同意。
否則余家連大長公主的勸說都沒應下,又怎會答應輔佐一個什么都不會的新君?
可崇仁皇帝到底是生性涼薄。
余家為了鞏固大周江山,殫精竭慮,可他們又是怎樣做的呢?說下獄就下獄。
一份欲令天下書而仕,欲筑永世金湯之固的奏折卻被說成以下為上,藐視皇族,其意不軌,其心可誅。
外祖父除憂定難,磐固社稷,卻被說成罔顧君命,擅用其權;
大舅體恤民情,廣布恩澤,卻被說成酷虐百姓,荒淫無道;
二舅遠逐野寇,定國安邦,卻被說成放肆不才,恃寵而驕;
三舅奉天勤民,執(zhí)于稼檣,卻被說成擅離職守,淫佚無度。
這才多少年??!
從崇仁皇帝踐祚到如今也不過二三十年,余家子弟就從伏危除難,穩(wěn)固山河之臣變成了身懷異心,欲奪社稷之輩。
余家子弟狷介自守,事必躬親,謹遵君命,忠貞不渝,換來的卻是大德不言,大功不論,換來的卻是流放西北,不得入仕。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最后外祖父被逼得在牢房自縊以證清白,幾位舅舅為避免誅連九族,均以死謝罪,只有行商的小舅得以生還。
可余家上上下下最終還是淪落到流放西北的地步。
還有已經(jīng)嫁給賀家大公子的大表姐,最后也被他們逼得帶著自己五歲大的孩子投河自盡。
就連父親也因此獲罪,被奪官身,貶至惠州。
果真天家最是無情。
想到這,沈昭心口就止不住的疼痛,眸子里也泛起寒意,那么疼愛她的表姐舅舅,還有把她當掌上明珠一般的外祖父就這么走了。
連遺體都慘不忍睹。
這么多年了,這些事她只要一想起就覺得如螻蟻噬骨般痛。
“外祖父根本沒有錯?!鄙蛘牙渎曊f道,“又或者外祖父的確錯了。
他錯在識人不清,不知今上薄情寡義;錯在輕信他人,不知天家罔顧諾言;錯在盡忠職守,不知群臣自私自利?!?p> “住嘴?!鄙蛴嗍蠀柭暤?,“自幼讓你習讀圣賢書,學習為君之道,讓你謹言慎行,端莊于世,謹言何在?慎行何在?口出不遜,如何自處?”
“口出不遜?何處不遜?”沈昭挺直腰背,直勾勾地看著沈余氏,“今上蒙蔽視聽,為籠絡政權,輕信小人之言,給余家定罪;
程濂為穩(wěn)固仕途,排除異己,將余家的忠貞不渝共筑金湯說成意圖謀反;
群臣刀筆小人,趨炎附勢,構陷良臣,讓余家背負污名,讓外祖父與幾位舅舅至死都是亂臣賊子。
女兒說的這些哪句錯了,哪句不是事實?!”
她至今都記得清清楚楚,那一日母親帶著她和哥哥回余家省親,突然就有人帶著錦衣衛(wèi)沖進來,將余家在朝為官的人全部帶走,毫不留情。
而宣讀圣旨的正是剛剛和余家定完親的三表姐夫。
她還記得三表姐面若死灰的模樣。
“我聽聞梓表哥始能行能言,便誦讀經(jīng)史,研習六藝,不足束發(fā),游學四方。其文上通朝事下達民俗,政史謀略,詩詞歌賦,無一不精。
然何用之有?單不得入仕,梓表哥此生便只是一介書生。梓表哥何錯之有?就因生在余家,便只能泯然于眾人,何其無辜?
余家子弟何錯之有?就因姓余,便只能留在西北,做一介草民,何其無辜?父親何錯之有?就因上書附議,便只能困在惠州,做一介教書先生,何其無辜?”
沈昭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是啊,何其無辜?
余家子弟鞏固江山社稷,卻淪為逆臣,何其無辜!
余家老太爺如何安心?為余家打下清流之名的先輩們?nèi)绾伟残??先祖?zhèn)兙湃轮獣杂嗉液筝呌郎朗辣话采狭酥\逆之名,如何安心?
“母親?!鄙蛘焉钗豢跉?,神情冷冽,“身為余家后輩,明知家族清名被污,卻無動于衷,是為不忠;
身為子女,明知至親身受構陷,卻忍氣吞聲,是為不孝。您甘心做這不忠不孝之人嗎?女兒不甘心?!?p> “我如何甘心?”沈余氏憶起往事,悲從中來,“記得幼年時,父親時常告誡子女,要懂為臣之本,要修為君之德,上要無愧于君,下要無愧于民。
我雖一介女流,卻也銘記于心,余家子弟所言所行無不謹遵君德。然余家仍被刀筆小人視為禍端。
罔顧君命?意圖謀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不過是功高震主,恐我余家受命于天,恐這大周子民另擇其主。
我如何不知?如何不曉?可我能做什么?那是大周的主子,是天子,是君,我等為臣為民,以何反之?
我怎會不想余家重獲清名,怎會不想余家子弟堂堂正正存于世?可我能做什么?”
“為何不能做?”沈昭冷聲道,“雖言君為臣綱,可若君綱不正,身為臣子便有責任撥亂反正。今上蒙蔽視聽,妄信奸臣,身為臣子便有責任清君側(cè)!”
“沈昭!”沈余氏厲聲喊道。
撥亂反正?清君側(cè)?虧她說得出。
“不可妄言?!鄙蛴嗍系恼Z氣到底又軟了下來,“便是真要為余家正名,這事也不該你做?!?p> “我不做,那該誰呢?”沈昭看著沈余氏,目光炯炯,“梓表哥嗎?他此生已不可入仕。父親嗎?他已身陷惠州。
哥哥嗎?他是男兒身,往后必將入仕,余家的嫡親外孫的身份不可能被人遺忘,他一舉一動時刻受到他人的關注。
您嗎?您是余家嫡系,您在惠州只要動一分,便有八方聞風而動。但他們不會想到一個閨閣女子有能力插手這朝堂之事,不會想到一介女流之輩能有本事為余家正名。
除了我,沒有更合適的人?!?p> “你瘋了?”沈余氏站了起來,“這事是你該管的嗎?你知道有多危險嗎?”
“為何不能管?”沈昭目光如炬。
“外祖父在世時,也沒有說過后院不言前朝,幾位舅母也是懂得朝事之人,外祖母也是巾幗不讓須眉,西山別院的大長公主更是執(zhí)掌朝政數(shù)十年。
她們能做,為何女兒不能做?女兒深知前路艱險,但女兒不懼,人存于世間,哪能無風無雨?女兒盡力而為,但求無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