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是啊,”她憂涼地笑笑,“但是,卻無執(zhí)念。”
“哦?”千亦不解。
“老身少時家住淮安城,在我居住的宅院,每到盛夏,便有各色各樣令人目不暇接的珍奇花木競相盛放著,爹爹是當(dāng)?shù)赜忻母粦簦言谖议|房內(nèi)的珠寶綾羅數(shù)不勝數(shù),但引我留意的卻是別院外一墻之隔的一處小院里那年夏末伸進(jìn)來的一彎石榴花枝?!?p> 千亦見文老夫人講起她從未提及的往事,不由屏息傾聽。
“那時我年少貪玩,有一日下著微濛細(xì)雨,我無聊得發(fā)慌,見鄰家院落石榴喜人,便叫侍女搭了梯子,兀自爬上墻頭去采。”她面上透出一種穿越往昔的恍惚向往,“剛攀上墻頭,忽聽到清晰朗朗的書聲傳來,‘人心惟危,道心惟危,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我探出頭去,見庭院中央坐著一個灰白布衣的公子,他手執(zhí)書卷,背對著我,斜雨霏霏,在他的衣發(fā)上沾了一片淺薄水光,整個人竟有一種超然物外,不可侵?jǐn)_之感……那一刻我腦中浮現(xiàn)一句詩‘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p> 千亦抿笑,“你只看到人家背影,就確定他是‘遠(yuǎn)行客’不是‘俗世人’?”
老夫人也笑,這樣直言心事令她有些微的不自然,“我趁他不留意,便用長鉤鉤住了一只鮮紅石榴,誰知一用力,那石榴就掉下去,還不偏不倚地滾到了他腳邊。我嚇壞了,進(jìn)退不得,而他被打斷,終于轉(zhuǎn)過頭來……其實(shí)他的相貌不是令人一見誤終生的樣子,甚至有些普通,但是他的眼眸里總有許多思量,不止不息。他見我呆在墻頭,微微笑笑,撿起地上的石榴,朝我拋了過來,我依舊呆呆地,不知反應(yīng),直到被那石榴打到,猝不及防間腳下一滑,我從梯子上跌下去。那次我氣壞了,從小到大還未曾如此狼狽過,從那天起,每當(dāng)聽到鄰院的讀書聲,我就爬上墻去,拿石榴擲他?!?p> “哈?”千亦失笑,“想不到你這么野蠻啊?!?p> “可是這位公子卻出奇地好脾氣,被我打也不生氣,反而將果子在石桌上堆了一堆,繼續(xù)讀書。他讀書的聲音很好聽,有一次我聽得入了神,石榴也忘記扔,竟還不由得開口問他,‘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是什么意思。他就隔著院墻跟我講致中和的道理,堯?qū)⑦@個道理傳給了舜,舜又將它傳給禹,終有一日,他也將用這十六個字輔佐君王成就天下?!?p> “好狂妄的人啊。”千亦搖搖頭。
“我那時真的相信他可以實(shí)現(xiàn)的?!彼壑械墓饬良幢愣嗄赀^去都似乎不能磨滅,“他還告訴我,石榴相傳是從西域引進(jìn)中原的,昔張騫出使西域,得安涂林安石榴以歸,名為安石榴。到了盛唐,女皇武則天喜愛石榴,于是它的栽培也繁榮起來,一度出現(xiàn)長安‘榴花遍近郊’的盛況。他說人的生命如能像石榴一樣,開時繁盛,受君王賞識,推行其道,終結(jié)碩果,如此圓滿?!?p> “那,后來呢?”千亦忍不住問。
她嘆口氣,“后來,爹爹知道我們有來往,十分惱火,爹爹當(dāng)然瞧不上他的家世,勒令我不得再與他見面,并做主給我許了一門門第相當(dāng)?shù)挠H事。在百般抗?fàn)師o果的境況下,終于在九月十六弟弟生辰那夜,家中大擺宴席慶生,我假托身體不適回房歇息,實(shí)則一早與他約好一同私奔。我趁席間酒酣之際溜出了家門,來到我們約定的地點(diǎn),可是等到月落西樓,都沒見他來……最后我還是被爹爹帶回去了?!?p> “怎么會這樣呢?”千亦見老夫人將袖中的折扇取出,只是摩挲扇柄,并不打開,心下凄惻,“這把扇子是他送給你的?那之后……之后這位石榴公子……”
老夫人淡淡地笑,“我之后再也沒見過他?!?p> 千亦啞然。
“我被爹爹關(guān)在房中十幾天,傷心絕望,幾次尋死,直到有一日,家中打小侍候我的侍女偷偷告訴我,在我們約定私奔那夜,爹爹一早就獲知了消息,他隨意安了個罪名,找人到衙門誣告公子,官府連夜就把人拿了去,關(guān)在牢里,一連十日。在牢中爹爹買通差役,讓他吃盡了苦頭,等他因證據(jù)不足被放出來,跑到我家見我,在門口就被爹爹派人攔住,棍棒相加,他……他還是不死心,次次想辦法進(jìn)去,次次都被爹爹打個半死……”
她講到此處淚已漣漣,千亦遞了條帕子給她,勸慰道:“您別太傷心了?!?p> “沒關(guān)系,”她搖頭,“這些話在我心里好多年了,從來不知道訴與誰聽。今日讓我說出來,也算了了一樁遺憾……我那時聽說這些,便不顧一切沖出家門找他,可是不管我找遍所有地方,都不見他的蹤跡,我多方打聽,才聽人說他前日已離了淮安城。我料定這是爹爹所為,悲憤已極,再不愿受制于他,受制于任人擺布的命運(yùn),于是最后一次回到家中,三拜爹娘,與家族義絕?!?p> 千亦暗暗驚嘆她的決絕,只是不語。
“這幾十年間,我去過很多地方,都沒有他的消息。我甚至到過他的故鄉(xiāng),只聽人說那時北方在打仗,他好像是從軍去了……”
千亦愕然,“于是你就去了幽州?”
她頷首,“在幽州這一待就是三十六年,期間我還收留了啟正,可是卻一直沒有他的音訊。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還……‘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如今我已不再希求有生之年,因?yàn)槲蚁嘈盼覀兘K能相見。哪怕有一日野火焚盡,煙塵歸土,當(dāng)風(fēng)吹起的時候,也能匯到一處。”
即使不能相守,只要知道對方曾真真切切地活在這個世界上,與自己擦肩而過同一縷微風(fēng),與自己呼吸過相同的空氣,當(dāng)無數(shù)個秋日石榴墜滿枝頭,知道他也在仰頭凝望這一片燦爛繁盛,就夠了。
千亦不禁淚濕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