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王太后的陰險老辣、成帝的翻臉無情、趙氏姐妹的專寵擅寵等一系列紛至沓來的變化,無不讓班恬認清宮中局勢、感到心底絕望,班恬心里甚至認為將來椒房殿由誰住進去已經(jīng)不再重要,因為是誰也絕不會是自己,那結(jié)果也就變得無可期待;可是人一旦變得毫無期望,心中就會喪失斗志,精神也會跟著頹廢。
瑾娘每每走進寢殿,瞧著一連數(shù)日不曾出過增成殿一步的班恬,茶飯無思,起居無想,只是蔫頭耷腦地在暗地嘆息,就發(fā)自心底感到心疼不已,但每次準備張口勸導(dǎo)時,又不由自主覺得自己那些多余話語,勸己容易難勸人,未必能令班恬心領(lǐng)神領(lǐng)、重拾斗志,于是只好忍下心來扭頭而去。
此時的未央宮,正逢凜凜寒冬,不僅天氣陡轉(zhuǎn)直下,連帶著宮里的局勢也發(fā)生著天翻與地覆的變化:一方面,趙飛燕與趙合德左右獻媚,哄得漢成帝整日樂不思蜀,暈暈轉(zhuǎn)轉(zhuǎn)地再次晉封趙飛燕為趙昭儀,趙合德為趙容華,趙氏姐妹對待后位已是摩拳擦掌;而另一方面,淳于長盡心竭力勸說王太后,再加上成帝一日三拜,王太后慈母一心一起,嘴上也就漸漸松動下來。
這日,天空飄起了暌違已久的鵝毛大雪,顯然大雪積聚多時,落下來的時候急急揚揚,好像迫不及待要飛快地擁抱親吻大地,所以飄雪未至三個時辰,增成殿外面亮亮潔潔的漢白玉石地面上,已經(jīng)整整嚴嚴鋪上了一層銀毯。增成殿,班恬使用纖纖玉手慢慢吞吞研好了磨,而后滿眼深情地望著夏日秋日緊緊握在手中的合歡扇,微微搖頭嗟嘆之后,挽起繡夕顏花花窄袖,提筆寫下《怨歌行》:“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fēng)發(fā)。??智锕?jié)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p> 詩由心起,筆尖傳情,班恬一氣呵成,繼而輕輕拿起合歡扇,前后望了一眼案幾上繡著合歡花的雙面團扇,拿起來走馬觀花看了一眼,然后面帶憐惜道:“‘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梢残乙?,世人也喚你叫合歡扇!愛你時寸不離手,可為何秋風(fēng)一過,你就被人狠心拋棄、丟在一旁不再理會,究其根源,還是你太華而不實,沒有本事讓人留戀不舍!”說著說著,眼角滑過一滴眼淚。
瑾娘從外面面色平靜回來,眼見班恬已經(jīng)涕泗橫流,慌忙跑到案幾前面跪下道:“哎呀!奴婢剛出去一會兒,婕妤怎地獨自一人痛哭起來!”瑾娘一邊急急切切自顧自說著,一邊慌忙拿出嫩黃色的手絹慢慢去幫班恬抹眼淚,班恬吸了吸鼻子,一連疊聲道:“本宮沒事,本宮只是孤零零一人,在這偌大的后宮呆了太久,有些想念父母、兄弟、還有剛剛離世的芳姐姐罷了!”
瑾娘好言安慰道:“芳容華這樣和善的老好人,雖然去世的時候,被貶為美人,面子不大光彩,但是人吶,一旦入土為安,大家都會釋然放下,誰也不會再計較生前那些前身是非!倒是今日一早,奴婢去內(nèi)府領(lǐng)冬季用品時,順便領(lǐng)回來了婕妤的家書!”班恬神色一頓,而后抿嘴一笑接過瑾娘呈上來的帛書。
一目五行之后,班恬了解到自己大哥班伯在返鄉(xiāng)祭祖途中,不慎中風(fēng)不愈而亡的消息,班恬目光焦灼地繼續(xù)默默讀下去,又得知自家大嫂艱難生下幼侄班都后,含悲吊死,心情愈加沉重,最后聲音哽咽道:“哥哥前不久,才被陛下提升為水衡都尉,本該是官場得意、節(jié)節(jié)高升之時,怎么會會在返鄉(xiāng)途中,突然之間就......就英年早逝了呢?”瑾娘微微張嘴表示驚訝。
班恬神情凄然,接著道:“從前爹爹率兵打仗,每去半載數(shù)載,家里家外都靠大哥內(nèi)外打點;這么些年,哥哥對母親恭恭順順,對本宮呵護備至,兄弟之間吹塤吹箎,可是哥哥受過的苦,本宮一點一滴都感同身受;那時哥哥年紀輕,想要挑起一家之主的擔子,明里背里遭了族人許多埋怨,可是哥哥到最后都堅強挺了過來,怎么如今哥哥剛要享受安樂,上蒼就要扼人咽喉、奪人性命?”
說著漸漸失聲痛苦起來,瑾娘見到這種畫面,忙安慰道:“人死不能復(fù)生,婕妤再傷心也要顧惜自己!昨日累年舊病再次復(fù)發(fā),要再重上加重,那可真是奴婢的過失!”一邊輕聲細語安慰班恬,一邊收拾起惹得班恬傷心落淚的帛書,緊接著口齒清晰勸道:“水衡都尉英年早逝,確實令人扼腕嘆息,但是生老病死,旦夕禍福,本就是人間最常見的事情,這種時候,婕妤可要想開點,善待自己才是!”
班恬越哭越急,臉上的淚痕早已密密麻麻,還有一顆剛剛涌出來的淚珠,沾著班恬擦抹的胭脂,染成粉紅色碌碌滾動下臉頰,班恬連日大悲,突然嗓子中有些堵塞,連連咳嗽幾聲,出人意料地從嘴里吐出一大灘鮮紅色的血來,瑾娘一面拿出手絹擦拭起班恬吐在身上的鮮血,一面趕緊自責道:“都怪奴婢不好,要不是奴婢一早多事去了內(nèi)府,領(lǐng)了這帛書回來,也不會讓婕妤痛中生痛!”
鼻腔內(nèi)漸漸彌漫著一股血腥之氣,難受少許,班恬心眼明亮道:“瑾娘,不怪你。你一直對本宮忠心不二,今日之事也并沒有讓本宮痛上加痛,本宮傷心的是,本宮這一顆心一早就涼透了,而本宮卻后知后覺!”
瑾娘大驚失色道:“婕妤這樣傷心欲絕,當真是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在乎了嗎?”
班恬傻傻望了瑾娘一眼,輕聲輕語道:“你以為本宮足不出戶,不與后宮妃嬪來往互通消息,玉兒他們又都幫著你欺瞞本宮,本宮就會對外面近來發(fā)生的事情渾然不知嗎?”
瑾娘滿臉驚慌,連忙跪下道:“奴婢不敢蒙騙婕妤,奴婢只是想讓婕妤兩耳清閑,好好養(yǎng)??!太醫(yī)令說過,婕妤這次舊病復(fù)發(fā),多半就是憂思過度,才積勞成疾!”
班恬動容地低下頭來瞧了瞧瑾娘,繼而神情慘淡道:“哼!趙昭儀,趙容華!本宮既已色衰體倦,以后未央宮大大小小的事情,自有趙昭儀過問主持,本宮即便有心操持,陛下還能允許本宮再勞心勞神嗎?既然以后有大把的時間安心養(yǎng)病,瑾娘你又何必事事瞞著本宮,讓本宮日夜懸心呢?”
瑾娘驚嚇之余,趕忙懇求道:“婕妤,奴婢有句話藏在心中多時,覺得今日到了時候,不得不說!”眼見班恬未加阻攔,瑾娘繼續(xù)道:“陛下如今專寵奸妃,昏庸不堪,不似從前英姿勃發(fā),奮發(fā)有為;婕妤從前勸說陛下,陛下好歹知道收斂改過,可是如今陛下對婕妤不咸不淡、不理不睬,而趙昭儀與趙容華又步步緊逼,婕妤若這時候再不選擇急流勇退,只怕將來趙昭儀入住椒房殿后,會處處針對婕妤,婕妤會陷入更加被迫的地步!”
班恬喃喃自語道:“自打在長信殿無意偷聽到太后說出那些話時,本宮就知道后位對本宮而言,只可仰望不能靠近,也是從那時起,本宮便心如死灰,可瑾娘你問,本宮為何一直不肯退位讓賢?這一點,連本宮自己都不清楚,或許本宮只是心里還存有最后一絲希望,希望陛下能夠念在往年情分上,驀然回首,回心轉(zhuǎn)意吧!”
瑾娘抬起頭來,看著滿臉傷心的班恬,班恬動了動嘴唇道:“可是一月又一月過去,本宮熬著熬著才漸漸發(fā)現(xiàn),本宮與陛下早就南北分道,彼此背道而馳已久,此生此世的緣分早就殆盡!本宮一直不愿面對,一直不愿放棄,也只是一念執(zhí)著而已!”
瑾娘面帶傷心道:“婕妤!”
班恬頓了頓聲音,而后輕手輕腳離開寢殿,一個人孤魂野鬼一般郁郁走出寢殿,瑾娘連忙起身想要跟隨,班恬面若冰霜道:“不許跟著本宮,讓本宮一個人好好靜一靜,本宮要想一想,這么些年安靜守禮,謹慎自持,究竟是值不值得?”瑾娘驟然沒聲,呆呆望著班恬傷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