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第二天醒來時,酒鬼孟九歌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在桌上留下一張字條,上面寫道:
陳年往事積壓,老鬼心頭郁郁,難得你小小年紀卻也聽得耐心,叫老鬼一番傾吐之下心中甚是舒暢。如此一來,可與老鬼救你父親脫險的人情相抵,我二人便互不相欠。青山常在,綠水長流,咱們有緣再見。
柳云讀罷,對這孟九歌“親兄弟明算賬”的處世方法哭笑不得,回想昨夜聽到的故事,心頭又頗有感慨。
柳云心道:“孟前輩當年一念之差,卻接連辜負兩位深情女子,也是造化弄人。這三十多年,前輩都活在自責悔恨當中,要不然也不會每天借酒消愁。只是人說,借酒消愁愁更愁,只怕他內(nèi)心悲苦無法排解,久而久之,便生出這種什么都要兩清的古怪思維,不欠別人,也不許別人欠自己?!?p> 這么想來,不由嘆息連連。
吃過早飯,柳云踏上返回南京的路途。眼下只有他一個人趕路,比起來時的匆匆忙忙,眼下倒是多了幾分隨意,一路上游覽名山大川,好不愜意。
這一天到了巫山腳下,柳看見綿延山色,秀麗風光,不由想起唐代詩人元稹所作“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之句。
想他長到十八歲,雖然英俊瀟灑,風采翩翩,卻因為心思單純,至今仍然情竇未開。如今到了這纏綿繾綣的山色之中,不由想起孟九歌的傷懷往事,竟也心中隱隱作痛,不知道因為什么。
正心情沉重,一個邪魅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小畜生,一個人在此垂頭喪氣,難不成是那老酒鬼死了不成?”
柳云大驚,回頭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你道來的是誰?正是被他傷了胳膊的沈郎幽,千丈崖十三王之一的“松江王”是也。
“是你!”
沈郎幽陰笑起來:“看你這么害怕,我要猜得不錯,那老酒鬼多半是拋下你自己跑了,對不對?”
柳云怒道:“誰害怕了!淫賊,你在這里干嘛?”
“干嘛?當然是找你報仇了!”
“報仇?你這人真奇怪,我跟你有什么仇?要不是你欺負人家姑娘家,我也不會和你打架,要說我打傷了你,也是你罪有應得!”
這柳云想事情也是簡單,哪知道這世上之人,善有真善,惡有真惡,全沒有什么道理。就好比沈郎幽為難孟采星、荀箏意二人,在柳云看來是胡攪蠻纏、為非作歹,實在是大大的不該,可在沈郎幽看來,不過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罷了,哪有什么錯處。
沈郎幽大怒道:“你有能耐打傷我?你不過是仗著有老酒鬼撐腰罷了,真是大言不慚!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訓你不可!”
說完,已是一臉陰鷙,收起扇子就要出招,卻又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停下來陰笑道:“小子,你怕不怕?”
“沒什么好怕的。即便打不過你,我也不會輕易認輸,你只管出招吧?!?p> “沒勁沒勁!這種不知死活的人,本王沒殺一百個也殺了八十個,實在沒勁。不過你嘛……你要是答應我一件事,也不是不可以網(wǎng)開一面,放你離開。”
柳云臉色一沉,只道邪魔外道定不會有什么合理的要求,當下便要拒絕。轉(zhuǎn)念一想,或許他只是想要自己替他跑腿辦事,只要不違背江湖俠義,也并非不可以答應。
“你說來聽聽,不過話可說好了,你要叫我?guī)湍銡⑷?,那可想也別想?!?p> “想多了!要殺人我自己能動手,我都殺不了,交給你你也辦不到。”
“那你要我做什么?難不難?”
“不難不難,你只要當著我的面大喊三聲:‘沈公子英俊瀟灑,天下第一,柳云給你提鞋不配’,我即刻便放了你?!?p> 柳云聽得咋舌:“你費盡心思尋我,就為了讓我承認你生得比我???”
“是又如何?”
“你這人真是奇怪。即便我按你說的,把那句話喊了三遍,對你又有什么好處?”
沈郎幽怒道:“有沒有好處,不用你說!我只問你,你喊不喊?”
柳云心中計較起來。他自知長相也還過得去,卻從未真正放在心上,現(xiàn)在遇上這么一件蹊蹺詭異的事,真不知該怎么辦好。如果叫他承認自己長得丑,本也不是什么難事,只是他心想: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若隨意輕薄自己,豈不是將父母生養(yǎng)的恩情也一股腦全忘了?
這么想來,柳云心中緊張,怒道:“你這奸賊,別在這胡攪蠻纏。有本事咱們打上一場,我偏不信一定會輸給你!”
那沈郎幽又是驚又是怒,竟然哈哈大笑起來,道:“好小子,你既然一心尋死,就別怪我心狠手辣、鐵扇無情了!”話音落地,沈郎幽點足出扇,頃刻間便殺到了柳云身前。
柳云大驚,連忙后退避開,同時抽出鐵劍揮擊相對。沈郎幽的扇子已由上次的紙扇換成了一把鐵扇,與柳云的鐵劍打得火星四濺。
柳云避開一招,趁著自己在上,沈郎幽在下,趁勢舞出一招“疾風厲柳”,乃是柳川音所創(chuàng)“飛花柳葉劍法”中的招式,劍尖挑出陣陣疾風朝沈郎幽胸口刺去,甚是凌厲兇險。
那沈郎幽見狀,略有驚奇,冷笑一聲卻猛然仰倒在地,趁勢兩條腿橫出,對著柳云的下盤一頓亂踢。如此凌厲的腳法,叫柳云不知如何應對,好不容易掙脫出來,連忙使出輕功往山上飛去。
沈郎幽見他這般狼狽,哈哈大笑,也施展輕功追了上去。
這人雖然年紀不大,可是內(nèi)力武功卻遠遠在柳云之上,不多時就將他攔在了身后,又是一番惡斗。柳云一面應敵,一面飛奔,好在身姿也不俗,好幾次眼睜睜就要落敗,卻被他脫身出來。
二人就這么一邊打一邊追,走走停停,不多時已到了巫山頂上,云霧繚繞好像仙境一般,一時間誰也看不見誰。柳云十分恐慌,朝著一個方向發(fā)足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累得精疲力竭,想要坐下歇息片刻。
這時只聽沈郎幽笑道:“小畜生,怎么不跑了?”
柳云還沒反應過來,胸口已經(jīng)重重地挨了一掌,當下吃痛不已。不待他站穩(wěn)身子,沈郎幽又是凌空躍起,一記窩心腳踢了過來。柳云本已力竭,現(xiàn)在更是毫無招架之力,被打得連連后退,不多時只覺得身上重心一沉。
身后云霧撥開,原來二人已站在了一個懸崖邊上,柳云一只腳踩空,人便急急往下墜去!
“啊——”
柳云嚇得七魄全出,大喊起來。然而未及整個身子跌落,一只手已被人拉住——竟是沈郎幽伸出援手。
“你……”
柳云話不待說完,沈郎幽大笑起來:“說,你生得丑,本王生得最俊!你要是不說,本王現(xiàn)在就放手,讓你小子摔個粉身碎骨!”
“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如你愿的!”柳云氣憤道。
“你……”
沈郎幽萬萬料不到,柳云的骨頭這般硬,當下氣得滿臉通紅。此時,柳云已閉上了眼睛,一心慷慨赴死,可等了好半天,沈郎幽卻始終沒有松手。
正當他疑惑之時,只覺得被人一拉,已回到了懸崖上!
“你……”柳云大驚!
“沒勁沒勁,沒想到你這小子還是個硬骨頭,真是要把我氣死。我實在恨你恨得牙癢癢,可要說殺了你,也真是不怎么有趣。”
這話卻叫柳云吃驚,將沈郎幽上下打量,竟也覺得沒那么可惡了。
“不過這口氣本王怎么也咽不下。我八歲學藝,不到二十就已經(jīng)出師了,如此人才,只怕整個江湖也沒有幾個。就別說學武,琴棋書畫我也無一不精,可如今……”
“你說這些,與我有什么關系?”
“怎么沒關系?論文論武,本王都高過你,唯獨相貌上……比你差!落在江湖中人眼中,別人只看你了,誰還瞧得見我!”
柳云奇道:“你這話好沒道理!你也說了是江湖中人,自然以武功人品論高低,又怎會只瞧長相!況且,你生得風度翩翩,瀟灑倜儻,只比我高,不比我低,何必妄自菲薄……”
沈郎幽聽見這番話,頓時兩眼放出精光,連忙道:“果真?你果真這么想,覺得我生得比你?。俊?p> 柳云半點也不能體會沈郎幽的驚詫。在他看來,面貌不過一副皮囊,本無所謂美丑,只有人心善惡才值得品評。此前,沈郎幽重傷賀見山,為難孟采星、荀箏意二人,柳云只覺得他是個卑鄙小人,自是寧死不屈??煞讲抛约弘U些殞命,他又伸出援手,沒有落井下石,竟叫柳云生出幾分敬意,再看他的面貌,也覺得風姿清雋起來。
柳云道:“我這么說了,自然就是這么想的。不過在我看來,你也不是什么大惡之人,為何非要與峨嵋派的孟師姐過不去?”
沈郎幽大喜之下,也懶得和他爭論。這時,一陣激烈的鏗鏘聲忽然作響,二人皆是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只聽一個暴怒的聲音道:
“兩個縮頭烏龜,既起了賊心來搶孤鴻劍,為何不敢露出真面目,怕我瞧出你們的身份,損了你們的大俠威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