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孟采星、荀箏意等分別,已是日暮時分,孟九歌和柳云只怕城門關(guān)閉,一路快馬加鞭朝瀘州城奔去。到達城門口,夜幕已然落下,但見夜空中圓月高懸、明鏡如斗,城內(nèi)張燈結(jié)彩、人潮涌動,陣陣煙花在夜空下絢麗綻放,好不熱鬧。二人一問才知,今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jié)。
二人進了客棧,孟九歌一心只在酒上,柳云心想:“今日乃是中秋佳節(jié),我雖不能與父親母親一起過,但這老前輩對我和父親都有大恩,此刻在這異鄉(xiāng)小城與他共度佳節(jié),倒也甚是歡喜?!碑斚乱怂臎隽鶡崾畟€大碗,并干果、鮮果各兩碟,闊綽手筆倒是嚇了那小二一跳。
因是中秋,客棧里沒有幾個客人,酒菜倒也上得極快。不多時,十幾個大碗并兩大壇陳年佳釀已擺了上來。柳云本打算說些感激的話,還沒開口,那孟九歌卻早已抄起壇子,咕嘟咕嘟牛飲起來。
片刻功夫,一壇烈酒已下了肚。孟九歌并不停歇,又抄起另一壇酒,不由分說便往肚子里灌,不多時便也見了底。
“小二,拿酒!”
柳云見他興致如此之高,忙問:“前輩,一向看你喝酒總是不滿意,現(xiàn)在喝得這般暢快,可是這酒合你的心意?”
孟九歌并不說話,垂頭繃臉,神情頗為不善。
酒很快又端了上來,孟九歌二話不說,又是抄起酒壇,喉頭滾動,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兩壇酒又下了肚。
“小二,再拿酒!”
“且慢!”說話的乃是柳云。
孟九歌大驚,臉色甚是不悅,喝道:“你做什么?”
柳云擔憂道:“晚輩知道前輩海量,可是前輩酒量再大,肚子也只和常人一般大小。照前輩這么個喝法,豈不是要把肚子都撐破嗎?”
這孟九歌雖然行狀瘋癲,但也不是不講理之人。然而此刻不知何故,柳云好言相勸,他卻只是不理,執(zhí)意吩咐小二拿酒。不多時兩壇酒拿上來,孟九歌又是二話不說仰頭猛灌,兩壇酒很快就見了底。
“前輩若是思念家人,那青稞酒什么時候去尋都行,咱們即刻掉頭回去,又何必這般借酒消愁呢……”
柳云甚是著急,斷定孟九歌種種反常只因中秋佳節(jié),別人都是一家團圓,只有他孑然一身,不免觸景生情、心懷感傷,是以如此勸道。
不想話音未落,那孟九歌已是豹眼環(huán)睜怒瞪過來,嚇得柳云呼吸一頓。
“啪!”
一個重重的巴掌落在柳云臉上,而那孟九歌卻似是手也未抬。
“畜生,誰要你多嘴!人呢,人都死哪兒去了,拿酒來,拿酒來……”
孟九歌已近癲狂,兩只眼睛布滿了紅血絲,渾然一只窮兇極惡的獵豹一般。
那小二如何敢答應(yīng),瑟縮在遠處道:“客官,對……對不住……因為今天是中秋,小店的酒前幾日便賣出去許多,剩下的全叫客官喝了,再也沒有了……”
“混賬,混賬!”孟九歌更是大怒,竟猛然抄起一個酒壇朝那小二砸去。
“啪!”
一聲巨響傳開,陶片乒鈴乓啷碎了一地,那店小二毫發(fā)未損,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已有一身白衣攔在了身前。
柳云不知何時闖了過來,目光堅毅、紋絲不動,嘴角卻滲出絲絲血跡。
“你……”孟九歌大驚,不知從何而來的暴怒消散了許多,臉上神情一時有些恓惶。
“前輩心中有苦,晚輩本不該多嘴相勸。只是這小二本無罪過,前輩若想撒氣,盡管往柳云身上來。橫豎我也欠前輩的人情,只要前輩心里能好受些,要打要殺,我都絕無二話!”
那孟九歌聽得一怔,俄而竟頹然坐下,望著窗外的圓月,臉上竟有兩行凄愴的清淚流了下來。
那小二早連滾帶爬跑了,柳云還跪著不動,嘴角的血跡更加鮮艷起來。
“你過來!”孟九歌輕道。
柳云依言起身,只覺得胸口大痛,卻咬牙忍住了。那孟九歌不待說話,運功在他胸口按了按,柳云只覺得一股暖流涌進了心田,說不出的舒服。不多時,心口劇痛便已全然消散,只覺得比平時更有精神了。
“前輩為我運功療傷,柳云可又欠了您一個人情了。”
那孟九歌淡然一笑:“你這小子,人長得頗俊,腦袋卻蠢得緊。你這傷就是我打的,我替你療傷也是應(yīng)該。何況若不是你挺身相救,那小二半點武藝沒有,挨了我這一下豈不要登時斃命?那便是老酒鬼的大過了。多虧你有這副赤子心腸,舍命擋在他前面,真是救了他也救了我。如此一來,老酒鬼倒是欠了你一個人情。”
柳云笑道:“這本是應(yīng)該的,前輩切莫要放在心上?!?p> “混賬!”孟九歌又是怒喝,“老酒鬼向來恩怨分明,豈能占你的便宜!”
“晚輩不是這個意思!”柳云連忙解釋。
“罷了罷了。橫豎你欠我兩個人情,如今你還了一個,還剩一個,待陪我到了西域,找到那青稞美酒,你便回家去吧?!?p> 柳云從未把這些人情官司放在心上,待要表明誠意,又怕老鬼覺得不敬,便趕緊閉上了嘴。
斟酌半天,柳云道:“前輩方才那樣不快,可是思念家人?”
孟九歌一愣,苦笑起來:“家人?老酒鬼孑然一身,哪還有什么家人!”
柳云見他頭發(fā)花白,只怕父母雙親都不在了,不禁覺得有些凄涼,想要安慰幾句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那孟九歌卻道:“二十多年了,老鬼的中秋佳節(jié)都是一個人過的,如今與你這小木魚有緣,我且說個故事給你聽。如何?”
“晚輩洗耳恭聽!”
孟九歌走到窗邊,呆呆地望著月亮,淡淡地開口。
“我出生于AH青陽縣埂頭村,十二歲時,一伙劫匪暗夜闖入村中,將我父母族人全部殺害。我因被父母藏進牛棚才幸免于難。幾天后,師父孤云上人路過村子,將我?guī)Щ亓怂碾[居之地,自此開始了我長達十余年的深山習武生活。
“師父有一義女,乃是他兩年前山下所拾,取名萍姑。萍姑比我小了整整十歲,但自小與我十分投契,二人相伴一起長大。在我二十七歲生日那天,師父考教武藝,與我打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卻輸給我半招。師父本是七重閣第二層之威名,經(jīng)此一役,他自知我在江湖上難有敵手,便讓我下山報仇。
“那一年萍姑十七歲,而師父已是古稀之年,身體早已大不如前。他心知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怕萍姑今后無依無靠,便做主為我們定下婚約,讓我報仇之后回來與萍姑完婚。我與萍姑本是青梅竹馬、情誼深厚,況且?guī)煾笇ξ叶魍僭?,他老人家的意思,我自然沒有什么不同意。只是上山十五年,我醉心學武,哪懂什么男歡女愛,這一許諾,也就為一生的苦痛埋下了禍根。
“下山后,我很快打聽到當年那伙劫匪的蹤跡,半月內(nèi)闖入賊窟,便將當年屠殺父母族人的兇手殺了個干干凈凈。大仇得報,我心中卻沒有半分愉悅,有的只是說不盡的悲傷。那天晚上,我獨自一人在山腳下喝得酩酊大醉,醒來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間臥房中。正是摸不著頭腦,只見一個女子推門進來,手里拿著一碗熱粥,溫熱的白氣遮住了她秀麗的面容。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刻。她叫董方漪,是我這一生見過最美的女子。方漪是一家藥鋪的掌柜,昨天本是和伙計一起上山采藥,回來時見我一個人醉倒在路邊,怕我被野獸侵襲,就將我?guī)Я嘶貋?。我感激方漪的善心,自作主張留在藥鋪中幫忙。后來我知道,方漪本是蘇州醫(yī)藥世家之女,原先也曾嫁得如意郎君,只是婚后不久,丈夫便得了一場惡疾去世。婆家將她視作克星趕出了門,父母以她為恥,沒多久便都氣得撒手人寰。
“經(jīng)歷種種變故,方漪在蘇州惡了名聲,每日遭受流言蜚語。方漪也算是個堅強的女子,不忍自此斷送一生,便賣掉家產(chǎn)來到青陽縣,靠著家傳的手藝開了家藥鋪,一個人艱難地討生活。
“我為方漪的遭遇感到不公,也為她的堅強而動容,更為她的善心而徹底沉淪。我渾然不顧與萍姑的婚約,像中了邪一樣執(zhí)意留下來,一待便是整整三年。這三年時間,我與方漪相互扶持,她原是受過苦楚之人,本不易再交付真心,卻在我三年的努力下融化了心中冰雪,對我許下終生??墒沁@時,萍姑卻下山來到青陽縣,找到了我。
“萍姑告訴我,師父已于年前駕鶴西游,臨終前還念念不忘我們的婚事。師父對我恩重如山,他驟然離世給了我致命的打擊,我不飲不食三日,最終決定回去與萍姑成婚,完成師父的遺愿。方漪知道此事后,什么也沒說,默默地為我收拾行李。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敢和她說話,這一別,就是永恒。
“與萍姑成婚后,我始終忘不了方漪,便每日以練武來麻痹自己。萍姑被我冷落,憂思不絕,竟?jié)u漸染上重癥,沒幾年便撒手人寰。萍姑的死給了我致命的打擊,那時我才明白過來,萍姑已然被我辜負,我不能再辜負另一個人。我趕緊下山來到青陽縣尋找方漪,可是當年的藥鋪早已物是人非。經(jīng)過打聽才知,當年我走的時候,方漪已懷有身孕,她一個女人未婚生子,怎能被世風所容?后來有好事者將她在蘇州的遭遇傳揚開來,更讓她遭受萬人唾罵,不過兩年便郁郁而終……”
客棧外,絢麗的煙花仍舊傳響不絕,街市上的熱鬧也半點未歇??蜅?nèi)卻分外冷清,靜得聽不到一絲聲響。
“孩子呢,孩子去哪兒了?”柳云突然問道。
酒鬼聞言,凄愴地搖了搖頭。
“三十余載,音信全無……”話音未散,兩行清淚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