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城門時,西城門大閽見了令尹的夏縵,立即為若敖氏的車隊組織平民為其讓行:“令尹出行,庶民止步!”
只見他所到之處,國人紛紛退讓,留出一條專供若敖家族的馬車及隨從行駛通過的御道。
仿佛是一條貴與賤的分界線。
無人敢越雷池一步。
……
車毅擊,民摩肩,市路相排,又適逢中元節(jié)將至,后市各種熱鬧吸引國人出行,真可謂朝衣鮮而暮衣蔽。
駕著夏縵行過后市的若敖氏車隊,也不得因此不放慢車速。
“王姬,你看,那家賣烤魚的,聞著味道好香……還有那個唱戲雜耍的真有意思……唉唉,那一家賣餛飩的還在,有機會出宮,我一定要來再吃一頓……”
坐在馬車里的司劍,不斷發(fā)出高聲尖叫,探頭探腦,引得旁人紛紛注目,就好像堂堂若敖氏的馬車上坐著的居然是一些沒見過市面之人。
司琴在旁邊拉扯半天,眼見阻止不了,只能認命地一起探著頭默默往外看。
就連為她們駕車的青浦也笑笑:“這位可是司劍姐姐?”
司劍驚訝:“你認識我?”
青浦拉著馬車:“呵呵……司劍姐姐威名,青浦早聽霍刀那張嘴說的如雷貫耳?!?p> “算他小子識相?!?p> 青浦三言兩語就將司劍的注意力帶走,而青浦也輕描淡寫很快為他們介紹了一路郢都見聞。
羋凰一邊聽,臉上始終掛著欣然從容的笑意,透過掀開的車簾舉目望去,只見陽和大道上,盡是奇巧圓寶,兩旁長龍般的大紅明燈高高掛起,只等大婚的那天就會點上,無數(shù)的樓宇在若敖氏的大手筆鋪呈下,盡變成了慶賀“大王姬與國婿大婚”的戲臺。
各色雜耍,滑稽戲,百鬼戲……全都齊齊匯集到了一處,輪番免費上演。
賺足了楚人和游歷而來的列國人的眼球。
為了王姬大婚布置的彩樹,在風中彩帶飄飄,將整個郢都裝扮的美倫美奐,數(shù)不清的小商小販在樹下支著地攤,吆喝招攬生意。
時不時夾雜著來自中原各國,抑或吳越巴蜀等地的方言俚語,讓人忍不住想要仔細聽一聽他們雞同鴨講些了什么。
有販賣皮毛龜甲,胭脂米粉,香草野菜,河鮮野味,貝殼木雕,陶器銅器,農(nóng)具炊具……一切討人歡心的小玩意,無不一一具全,應有盡有。
盛世正隆的大楚之都,如一匹華麗的綿繡豁然展開,向天下八百諸侯展現(xiàn)著他們所能想象的瑰麗華章,全部都聚集到了這一城,蜿蜒曲折就像滔滔大江,在郢都城東西縱橫的經(jīng)緯上,灑下了潑天蓋地的滔世繁華。
羋凰坐在夏縵中,看著這難得一見的楚國繁華,默默留心。
經(jīng)過一家珍寶閣時,只見樓前有各色婀娜楚女身著紗衣,扭著腰肢,手中托舉著各色珍珠寶盒,吸引路上男男女女駐足觀看。
一女子見若敖子琰的寶馬停在門前,眼尖地拿起閣中最上等的一盒東海明珠,滿臉欣喜的上前招攬道:“公子,此東海之珠,藏以木蘭之犢,薰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翡翠,極為稀世名貴,只有這位小姐的氣度方能匹配。”
若敖子琰恍若未聞,穿過眾女,手指著閣中說道:“你店中可還有玫瑰?”
女子回頭一看,不由得一呆。
只見這位享譽楚京盛名的若敖氏第一公子,所指竟是掌柜用于裝飾珍珠的玫瑰石。
她可不是賣玫瑰的,而是賣珍珠的。
她身后店家已經(jīng)聞聲托著一大盒木櫝小心翼翼出來,卑微討好道:“少師大人,大駕光臨!小店蓬蓽生輝,小小心意,不成敬意?!?p> “清浦,付錢?!?p> 揭開木櫝,看了看櫝中玫瑰石的成色,若敖子琰不由分說,轉(zhuǎn)手將木櫝遞給車中羋凰,說道:“這盒玫瑰石品相倒是上佳,添作你的嫁衣綴飾,想必極為相襯?!?p> 司琴探身接過木櫝,笑贊道:“王婿對王姬有心了?!?p> 若敖子琰不以為意,打馬繼續(xù)前行。
好似小事一樁。
周圍若敖氏的侍從卻眼神怪異,從車內(nèi)女子身上小心掠過,暗自帶著揣測的意味。
羋凰哭笑不得看著案上一大盒玫瑰石,這難道就是傳說中鄭人的“買櫝還珠”,如今他一楚國公子“買石還珠”,而且他買這玫瑰石的理由還如此與眾不同,竟然只是為了添作衣飾……
不過這盒玫瑰石倒是個個色澤紅潤,通體無暇,他在大街上這隨便一指都能相中這等佳品,想必平日閱寶無數(shù)。
羋凰正把玩著一把玫瑰石,突然車子顛簸,街上有人大喊道:“兒!”
玫瑰石隨之飛出手中,灑了一車。
“呵……”
就在這時,一聲獨特的輕笑聲,夾雜在喧囂的人潮中響起,就像有人勾動了輕弦,發(fā)出“?!钡囊宦暺鹗滓?,然后沒了聲息,羋凰快速望向窗外聲音來源,卻只看到一隊灰頭土臉的俳優(yōu)侏儒嬉戲游街而過,擋住她的視線。
“娘,侏儒!”
每個俳優(yōu)侏儒都面覆各色風牛馬不相及的面具,因為個子奇矮,必須又蹦又跳,相互攀高搭臺表演著滑稽戲雜耍才能吸引路人的目光并作好討要賞錢。
路人拍手叫好之余:“喲!……來一個!”
就連羋凰也不禁被這滑稽戲吸引了,忽略了剛才那一聲,而長街另一頭,一隊標志著“吳氏”的大隊人馬和隨從向著擁堵不堪的陽和大道打馬而來,明明路都走不動了,就連他們?nèi)舭绞系能囻R隊也因為這表演的俳優(yōu)放慢了速度,而對方打頭的是一個黃色錦袍的十八九歲,頭上用玉繩編織著無數(shù)的小辮的年輕公子,卻帶著身后仆從,如流匪一般,在大街之上橫沖直撞。
平民見之紛紛退避。
羋凰舉目看著來人,忍不住眉頭微皺:“吳越?!?p> 道路中央,一個婦人正抱著滿身是血的小女娃痛哭不起:“兒,醒醒,莫要嚇娘!……”
俳優(yōu)也占據(jù)了道路一側(cè)。
道路狹窄。
進不了,退不得。
只因前面是無人敢越的楚京第一大紈绔,吳越;后面是楚國第一氏族若敖氏的令尹公子,若敖子琰。
雙方都是當朝權(quán)貴,得罪哪一方。
他們這個俳優(yōu)戲班子都沒有好果子。
一群侏儒頓時嚇作鼠竄入人群。
“啊!跑啊……”
進退兩難間,吳越看到車上坐著的羋凰還有馬上的若敖子琰,嘴角微勾,“真是冤家路窄,叫公子我今日都碰上了!”話落,他猛然馬鞭狠抽,準備騎著馬直接踩過婦人和孩子身上而去,絲毫沒將對面而來的若敖氏車隊和身為楚王姬的羋凰放在眼里。
“??!——”
驚叫隨之響起。
婦人眼見就要被抬起的馬蹄給踩死,緊緊抱著懷中稚兒,哭求:“不要!”
揚起的馬蹄剛起,還沒有來的及落下,一根上等的黑牛皮編織的馬鞭,登時劃破眾人頭頂上空,勢出霹靂,來勢如電,平地帶著驚雷般的銳響,纏住駿馬那只高揚的前蹄。
與此同時,一把短匕閃著冰冷的幽光,破空而出,帶著破風之聲,在馬鞭纏住馬腿的同一瞬間,迅疾無比地射中馬脖,瞬時沒入肉里,鮮血四濺。
坐在馬上,握著鞭子另一端的男人,看似輕輕一拉,卻將被制的駿馬連馬帶人一起掀翻在地,“轟然”一聲橫倒在了婦人和小孩身側(cè)三步遠的地方。
二人的配合,極好。
時機不早不晚,卻沒有任何事先交流。
吳越重重應勢摔倒在地。
從小就沒有受過多少傷的他,右眼角被地上的石粒登時磕的鮮血直流,身旁的仆人大驚失色地上前扶起,一臉慘白害怕:“公子……公子……”
在隨從的顫扶下爬起來的吳越,捂著臉上的傷口,豎著食指,指著對面的若敖子琰,憤狠地說道:“若敖子琰,你竟敢傷我!昨日,那筆帳我還沒有跟你算呢!”
一眾若敖私卒左右奔出。
有人立即持戈砍斷馬脖,四蹄,以儆效尤,并拔出銅匕恭敬地歸還于若敖子琰,而有人迅速拉開還呆坐于地,尚未反應過來的婦人和孩子。
其余人等在吳越口出狂言的第一時間,早已執(zhí)戈架于脖上,將他包圍。
冰冷的銅戈直接貼在他稚嫩的脖頸上,拉出一條血痕。
“你今日又來傷我?……”
“你!”
“欺人太甚!”
吳越大話還沒有放完,就有若敖的部將一個踢腿,直接將他蹄倒在地,用一地泥堵住他那張臭嘴,而若敖子琰只是抬手放下銅車的車簾:“服侍你家王姬車中休息?!?p> “喏?!?p> 羋凰還想推門下車。
卻被若敖子琰命人從外“碰”地闔上車窗車門,司琴也乖覺的落下車簾,執(zhí)起陶壺道:“王姬,喝口湯,外面之事有公子在,就勿憂心了。”
“可是……”
司琴知她心急,默默搖了搖頭對她示意:“王姬,人在車檐下……”
“嗯……”
羋凰微微泄氣接過陶盞,輕抿了一口,外面之人正是前世今生欺壓她之人中的一個,可是她卻不能趁此良機下車手刃于他。
真是一口悶氣堆積于胸。
不甘心……
……
車外動靜卻不斷傳入車內(nèi),隔著車廂,她還能憑著各種動靜想象吳越被人死死踩在地上,臉朝地,嘴銜泥,連連呸道的蠢樣:“呸呸呸呸!”
“你們這些賤吏!”
即使?jié)M嘴的泥沙,吳越還死不悔改地罵道:“你敢!……我乃吳侯之子,我姑姑乃是大王最寵幸的王妃!”
清浦笑吟吟彎腰:“誰還不知道吳大公子您?整個楚京,吳人敢越!”
“且不說昨日小人才見過尊駕?”
“哼!”
吳越掙扎著想要爬起,可是背上踩著十幾雙勁履,脖子上也架著利刃,根本直不起他尊貴的腰肢。
“那你還不速速放了本公子!……”
“否則我定叫我姑姑給你們好看!”
“那還是得等您受刑回來,再給小人好看好了!”說完,清浦臉上的吟吟笑意再也沒有,對那些躲在人后藏頭露尾的鼠輩扭頭斥道:“今日巡邏府兵何在?”
“小人在?!?p> 本來躲在人潮背后的府兵,眼看躲不了,一個小統(tǒng)領聞聲帶人齊齊跑出。
若敖子琰容顏微沉,高居馬上,俯視地上對彎著腰上前討好說話的府兵還有吳侯府中上來求情的侍從:“回去帶話府尹,吳侯子,當街縱馬行兇,踩踏人命,阻擋王室車馬!兩罪相加,依楚律當處以笞刑五十下?!?p> “吾……吾等定會稟告府尹秉公執(zhí)法,少師大人請放心!”
“來人啊,將這個狂徒和一干從犯?!?p> “抓起來?!?p> 統(tǒng)領哪有這個膽啊,這個吳越乃是王妃最親的侄兒……只能卑微笑著連連點頭保證,轉(zhuǎn)身就一臉威嚴地對他的下屬命道:“速速帶走!”
眼見吳越一干人等被押走,人群之中,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歡呼聲。
“公子威武!”
被救下來的婦人聽到這歡呼聲才反應過來,跪在地上,連連磕頭:“謝謝公子,謝謝公子!……求求您再發(fā)發(fā)慈悲救救我兒!”
清浦再度上前,臉上又是那副笑吟吟的樣子,從衣袋中掏出一把鬼臉幣:“吶,這些拿去,找個女巫看看吧!”
“謝謝公子!”
“謝謝恩人!”
婦人千恩萬謝帶著孩子向著城中廟宇急去。
就連躲到一側(cè)的俳優(yōu)侏儒也舒了一口氣,高興地再度手舞足蹈起來,大聲贊詠,每一個平民的臉上都是感激戴德。
……
良久,鬧市驅(qū)散,若敖子琰牽馬移步至車邊,敲了敲車門,司琴從內(nèi)打開車門,只見一柄匕首突入眼前,嚇了一跳:“公子……這是作何?”
羋凰已經(jīng)快她一步伸手欲奪。
“給我就好!”
若敖子琰反手緊握,不給,只看著司琴:“此物替你家王姬收好!”
“喏……”
車上司琴不明所以悻悻接過,羋凰卻不同意:“司琴給我!”
“可是……”
司琴左右為難,看了看若敖少師的臉色,手中緊握匕首不敢遞出,而司劍看著對峙的二人,立即跪步上前想要解釋:“公子不知,此匕乃我家王姬貼身之物……”
可若敖子琰看她一眼,鋒利無比,實則話鋒直指羋凰:“堂堂楚王姬,大楚之內(nèi),誰敢傷她?”
“倘若在這郢都,王廷腳下,她還要這區(qū)區(qū)短匕防身,豈不叫人笑話我大楚無人!”
羋凰聞言微愣。
若敖子琰又道:“爾等身為隨護,若遇此等狀況,理應第一時間召集城中王卒、各大氏族子弟,拱衛(wèi)王姬,而不是單打獨斗!”
司劍立即噤聲,司琴也頓時了悟:“少師教訓的是?!?p> 昂首騎在駿馬上,看著被推推拉拉拖走還依然發(fā)瘋叫喚“若敖子琰,你等著!我姑姑一定會給你好看的!”的吳越,若敖子琰一側(cè)劍眉高挑,不悅地緩緩握韁道:“為了一條沒拴繩子的瘋狗,平白又浪費半日?!?p> “走!加緊出城!”
“喏!”
馬車晃晃蕩蕩的又拉動起來,而羋凰搖搖晃晃的端坐車中,時而有些出神的望著窗外打馬在前的男子,腦海中是他剛才所言,反復怦然回響……
這次,羋凰清楚的明白,若敖子琰有意為之,教她。
誰與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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