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假作姿態(tài)

　　出了主殿略走遠(yuǎn)些，萬岫云忙長長吐了一口氣：“可嚇?biāo)牢伊?，大冬天的我倒出了不少冷汗，你竟半點也不怕么?！?p>　　裴貞婉側(cè)首一笑：“怕什么，我們被趕出去對貴妃有何好處么？”

　　這一笑極是嫵媚，和著說話時嘴邊的白霧氣，竟有些仙人一樣感覺，萬岫云也禁不住愣住了，原來她很是得意自己容顏姣好的，自認(rèn)識了裴貞婉，發(fā)覺自己越發(fā)沒有自信。遂偏過頭向前走去，“貴妃今日突然發(fā)難，怎么你好像事先知道似的?！?p>　　“不過謹(jǐn)言慎行，多看多留意罷了，你我同時入宮，又要扶助同一個主子，自然要互相照應(yīng)?！?p>　　冷汗一褪，萬岫云覺得一絲寒意升起，把手揣在袖子里，兀自消沉道：“我今日運氣好有你提點，他日還不只如何自救呢，只怕我是照應(yīng)不了你了?！?p>　　“那可未必，”裴貞婉停下腳步，頗有玩味地看著萬岫云那汪大眼睛，“我倒覺得你的好運來的比我快，想來你很快就能心愿達(dá)成，且留心好生準(zhǔn)備吧。”

　　什么？萬岫云一絲錯愕，若論今日表現(xiàn)，誰看不出來裴貞婉是個難得的人才，自己對比起來到底不夠老練，如何可能自己先有機會，由不得追問。

　　裴貞婉只道：“你這般就挺好，不必想明白關(guān)竅，到時你自己便知道了?！?p>　　萬岫云只得低著頭自己琢磨，只是憑那一段莫名其妙的話，她如何能想通，只到回了宮女住處，悶悶思考到月上柳梢，也依舊沒有半點頭緒。

　　裴貞婉自然沒心思考慮她，趁著黃昏各殿傳飯時分，自蓬萊殿西側(cè)門出，繞了兩個園子來到六尚。她是新入宮的宮女，又是蓬萊殿低等宮女的裝束，六尚眾人只道她是被打發(fā)來取物，自也無人盤問。

　　程芷藍(lán)便是在羅掌賓處候著她，甫一進門，二人匆匆見禮，裴貞婉無暇言他，徑直問道：“這位羅掌賓可是師姐的心腹，師姐如此信任她？”

　　程芷藍(lán)點頭：“她與我一路扶持至今，日后若有危難，我與她均可拼了命來護住對方，阿婉大可相信她?！?p>　　裴貞婉會意：“既與師姐肝膽相照，我便不會疑她，只希望倘若不測，不要卷了師姐與她進來才好?！?p>　　“這些便不必說了，”程芷藍(lán)牽起她的手，看她一身宮女裝扮，蹙眉道：“你如此好的才學(xué)樣貌，怎么貴妃竟這樣作踐你，我聽說蓬萊殿新添了兩個低等宮女，真不敢相信會是你?！?p>　　裴貞婉一聲冷哼：“她這次損了自家陣營，面上強硬，心中到底有些虛的。越是有忌憚，越要先打壓我們?！?p>　　“我如何能幫你?！?p>　　“憑現(xiàn)在這些刁難，我如何不能應(yīng)對呢?！迸嶝懲駵\笑，“師姐若要相助，倒是有幾個人需要幫我留意下?！?p>　　“都是誰？”

　　“尚衣局的瓊脂，去歲秋天入宮。尚食局的半夏，前年入宮。這兩個都是我的人，半夏尚好，不必關(guān)照她，日后她只需留在尚食局。瓊脂日后要跟在我身邊，師姐若有手段，請徐徐調(diào)動，待他日我立為宮妃，能隨侍即可?！?p>　　程芷藍(lán)一一記下：“這倒好辦，憑皇后對我提攜，我在六尚后宮還能不動聲色地動一些人?！?p>　　“好，”裴貞婉道，“另外師姐，如今明面上你是皇后的人，我則在貴妃麾下，咱們需得人前不和，才能掩人耳目。在我未得陛下心意前，咱們少些見面。”

　　程芷藍(lán)拳了拳手掌，勉力笑道：“聽你的，當(dāng)年南蜀昏聵的幾個庸臣你都能除去，陳宮區(qū)區(qū)幾個妃子定不是你的對手。若有必要時刻，羅掌賓在中間傳話也可?！?p>　　聽到這幾年南蜀之事，裴貞婉的心不自覺抽了一下。沒有誰比她更知道，在南蜀籌謀這幾年，多少惡心事讓她夜不能寐。想自己碧玉年華，委身玉錦閣化名媚秋，在多少達(dá)官貴人間流連，縱使有賣藝不賣身的規(guī)矩，卻總難免有好色之徒非禮刁難。

　　想來可悲，自己縱有楊氏武藝，到頭來只有自己的皮囊相貌，能為所用。

　　干干笑了一下：“師姐信我就好，我不久留了。過幾日，貴妃可能會更加彈壓我，師姐知道，莫要出手相助就是。”

　　“為何？”

　　“萬岫云雖不算有心計，卻勝在易拿捏。衛(wèi)貴妃定會先遣她去梁美人旁，以徒圣眷。而于我，衛(wèi)貴妃尚覺不可完全掌握，只怕是會用盡手段讓我先領(lǐng)教她的厲害，收服后方會利用。”

　　程芷藍(lán)自也是聰敏的，“這我明白，可你既知曉她的品性，為何不韜光養(yǎng)晦，白白要受這苦楚?！?p>　　裴貞婉面有嘲諷：“她自作聰明，只愿用平庸之才，如何能斗得過皇后？我讓她好好在萬家小姐身上吃上一虧，她才敢豁出去信我一次。若不斷了她其他后路，她如何為我所用呢。”

　　這一解說，程芷藍(lán)豁然開朗，不由掩袖笑道：“秒也，貴妃只當(dāng)在收服你，卻不知你早已將她圈入籠中。阿婉，果然不愧女中諸葛?！?p>　　裴貞婉也不虛辭，看天色已經(jīng)擦黑，便匆匆離了去?；氐阶√?，只同萬岫云解釋說有一竹簡琴譜損了一邊，去六局修補了一通，就打發(fā)了她。

　　笠日封賞分發(fā)下去，后宮議論紛紛。衛(wèi)貴妃前一年氣血受損，卻在元宵賜禮上露了大手筆，提醒著眾位宮嬪她貴妃地位依舊穩(wěn)固。傳聞劉賢妃收了黃雀玉屏簫很是滿意，恰好陳帝探看公主時見到，也夸了貴妃有心。

　　果不其然，正月十六，陳帝便來了蓬萊殿留宿。

　　御駕來時，自然不是什么低等宮人都可以近前侍奉的，論規(guī)矩要在廊外回避。而裴貞婉和萬岫云二人，則被勒令不許近主殿半步。衛(wèi)貴妃不愿抬舉，任哪個宮人也別想冒頭了去。

　　萬岫云拉了裴貞婉在廊外侯著，此刻任冬日寒冷也不覺，一雙美眸從廊壁檻窗的縫隙向外打量。她的內(nèi)心無比期盼著自己能快些見到天顏，得了陳帝的寵幸，成為真正的主子。

　　裴貞婉面無波瀾，在另一側(cè)淡淡眺望著主殿。相距甚遠(yuǎn)，她只看見許多宮女太監(jiān)簇?fù)碇粋€魁梧男子入內(nèi)，衛(wèi)貴妃嬌笑著跪了迎駕，又一同進了殿內(nèi)。

　　雖看不清面容，但陳帝氣度雍華軒朗，自然是有天家風(fēng)范的。說是魁梧，其實也不是武人那般粗壯，陳帝身材高大，一眼看去亦是有武學(xué)傍身。自然，古往今來一心開疆拓土的君主，應(yīng)該都是這般氣質(zhì)。

　　裴貞婉不由瞇了瞇眼睛，就是這個帝王，東伐后漢，南征蜀地，在近十年的時間里，北陳的疆土擴張十之有半。鳳州圍城時的慘烈，父兄戰(zhàn)死時的哀痛，再到鳳州屠城，表姐慘死，楊家高家?guī)缀鯗玳T，這一切，源起這個剛過而立之年的年輕帝王的雄心。

　　一股寒意自腳下生起，像兩股冰錐一般直刺她的胸膛。裴貞婉不由晃了晃，方發(fā)覺雙手緊緊攥在一起，蓄了寸長的指甲早已嵌進手掌，緩緩松開，幾個暗紅月牙狀的痕跡錯落在掌心，像咧了獠牙出來的狼目，刺痛著自己的雙眼。

　　未等萬岫云回過神來，她便轉(zhuǎn)身離去。

　　無論如何，恨意不能主宰了自己，否則，她未成事，只怕自身已萬劫不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