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了第二任丈夫,兄妹四個有了新父親。木扁和木牙甚至都還不知道這個消息,他們的感情自然無從得知。要說眼前的木葉和木牙,木葉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反常,自始至終,既不歡喜也不悲傷,木沙在心里卻有一些抵觸。
有一天,木沙去衣柜里找衣服。布包袱里露出一件米白色的毛衣,上面綴著些彩色的塑料珠子。這應(yīng)該是母親的毛衣,可沒見她怎么穿過。木沙被上面的珠子吸引,想看看上面是什么圖案,于是把包袱提了出來,放在炕上,打開。
這一打開,木沙發(fā)覺眼前的衣服有好幾件都很陌生。她觀賞完了毛衣,又饒有興致地一件件抖開去看。發(fā)現(xiàn)有口袋的,就不自覺伸手進(jìn)去掏掏,似乎里面有什么被遺忘的好東西似的。
這一掏,還真讓她掏出了一樣?xùn)|西——一方洗得干干凈凈的舊手絹。手絹是整整齊齊折起來的,里面好像包著東西。木沙懷著好奇打開一看,一張黑白小照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小照上是一個男人。木沙沒見過,但她一下子就明白這個人是誰了。是的,不用問,這個人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啊。
木沙見過辛父和母親的結(jié)婚照,可從沒想過,她無從回憶的父親竟然會一下子擺脫掉言語蒼白無力的形容,安靜地化身成一張一目即可了然的照片。當(dāng)初,小魚兒指著一條小蛇說它是木沙生父的化身,多么可笑啊,可木沙希望這可笑是真的,哪怕無從證明,她也在暗自期待一種暗示。然而,并沒有。
唉,母親怎么從來沒有告訴過她,父親是有照片的呢。
木沙如獲至寶般捏著小像,一顆心似乎也隨著照片上的人去了,忘記了跳動。
她想起母親說過自己的眉毛像父親。她趕緊找來鏡子,對著一看,嗨,還真是像呢。她不滿足于兩條眉毛,鼻子、眼睛、嘴巴、頭發(fā)、臉盤,一一對照著看過去,好像像,又好像不像。她又在鏡子里做出照片上那樣一種表情,也還是好像像,又好像不像。
木沙有點失望。但隨即又興奮起來。像不像這都是我的父親,親生父親。哪有什么事情比得上終于見到了他的模樣更讓人高興得呢。
木沙放下鏡子,把眼睛湊近了,把目光聚緊了,貪婪地盯著照片上的一絲一毫,極緩慢極緩慢地移動著。她要把它看進(jìn)腦海里,看進(jìn)生命里,看見靈魂里,看進(jìn)天上或者地府里,只要能找他,只要能認(rèn)出他。
一遍又一遍。木沙終于覺得這臉比所有人的臉都要清晰了,都要深刻了。她無論看向哪里,都可以在上面復(fù)現(xiàn)這樣一張臉了。這才把視線拉遠(yuǎn)了些,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看去。嘿,別說,他還真就比現(xiàn)在的父親年輕得多,精神得多。
突然間,木沙心里冒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像一個從隊伍里先行,孤身發(fā)現(xiàn)寶藏的人一樣,興奮之余,起了獨占的念頭。這念頭使她起了惶恐之心,驚懼之意。她本能地回望門口,沒有人來,便做賊似的匆匆忙忙把照片塞進(jìn)自己的褲兜里,把母親散落的衣服隨便疊疊,捆回包袱,如燙手一般扔回衣柜。
接下來的幾天里,木沙都有些自信滿滿,乃至得意洋洋了。她的表情似乎總是在說:“看,我是有父親的人,我不姓辛,我姓木?!边@種想法用現(xiàn)在的話說還有些百搭,比如,她聽同桌說今天是他奶奶的生日,他爸爸給買了一個大大的奶油蛋糕。她已經(jīng)從電視上知道那是什么東西,明明心里羨慕得不行,口水也止不住,這時,她想起這個寶貝,便在腦海里仰起了頭,不屑地說:“看,我是有父親的人,我不姓辛,我姓木。”可是她卻又是個不敢輕易“露財”的財主,只在偶爾的間隙里偷偷查點一下自己的“財物”。
這種自信撐持了她好幾天,不知不覺地成了一種習(xí)慣,不知不覺地忘記了照片的存在,不知不覺地?fù)Q了褲子,不知不覺地又穿上了那條褲子。
一天,她和鵬濤正在院子里蕩秋千。鵬濤突然指著影壁上的壁畫說:“怎么樣,我爸爸畫的畫挺不錯吧?”
木沙早就注意到了影壁上的圖畫。前面畫的是青山流水、落日小亭,后面畫的是奇林怪石、蒼松白鶴。雖然沒有別家用磁磚貼出來的光鮮亮麗,但想到鵬濤的爸爸畢竟是一個農(nóng)民,居然會畫畫,居然敢把自己的畫表現(xiàn)在影壁上,就這兩點,就足以超脫周圍的很多爸爸了。
說起爸爸,木沙想起出于做賊的心虛和獨自占有的私欲,她還沒跟任何人展示過她生父的照片。想到照片,她的心猛然如晴空打了一個霹靂,把一切明亮都閃壞了,閃沒了,只剩下那無邊的黑暗,索索地抖著。她感覺自己的一顆心開始咚咚地跳起來,簡直要跳出胸口了。
她借口躲進(jìn)廁所的墻邊,低頭,目光觸到自己新洗的褲子,心中大喊著:“糟了。”不過心里還殘存著一絲僥幸,希望母親在洗衣服時把照片拿出來了。然而她一摸口袋,里面確實有東西。這觸感瞬間了結(jié)了所有的希望。然而她又想起以前自己的口袋里有過一張被遺忘的一毛錢紙幣,它在她的褲兜里經(jīng)過水洗、又在遺忘中干透的命運后,還是如愿地?fù)Q回了幾顆糖的甜蜜。她多么希望照片就如紙幣一樣,過了水,干了,也基本還是原來的樣子。然而手上的觸感已經(jīng)不是希望的“片”,而是絕望的“團(tuán)”了。
她終于還是掏出了照片,她的手上洇開幾分濕意,她的心上也泛起一片潮意。這哪還像一張照片,跟一個廢紙團(tuán)有什么區(qū)別?
木沙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打開,上面幾乎都是白色的裂紋,整個人像已經(jīng)爛成黑色的碎屑了。她伸手進(jìn)口袋里掏掏,里面還有一些捉不起來的白末。
父親,自己的親生父親啊,就這樣在她的手里又死了一回,而且尸骨無存。
最叫她無法原諒自己的是,原本以為已刻進(jìn)腦海的樣子,父親的樣子,在她盯著那黑色的碎屑,企圖用記憶讓它們一粒粒歸位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腦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不,不該是空白,怎么能是空白呢?她曾那樣仔細(xì)地看過他,看過他留給她的唯一的一切,然而,在她努力湊齊那些記憶的碎片之后,終究還是成了似是而非,不是不是,最后就連這不是不是也碎成了滿空飛沙。
這是她印象中犯下的第一個罪不可恕的錯誤,一個永遠(yuǎn)的錯誤。這一錯,如草離大地,如荷葉斷根,木沙失去了她的依托之處,從此心如浮萍。
木沙沒有告訴木母,也不敢問母親是否還有別的照片。絕望是這樣深重,她害怕觸到它最后的邊沿。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木母忽然喃喃嘀咕道:“哎,我記得這衣服口袋里有張你爸爸的照片,怎么找不到了呢?”這時,木沙才怯怯地說道:“被我拿了。裝在褲子口袋里忘了拿出來,給洗壞了?!?p> 木母聽了表情一僵,接著就有些惘然,過了好一會兒,又有些釋然:“是這樣啊,壞了就壞了吧,只不過當(dāng)個念想?!蹦旧车椭^,再一次感到無比自責(zé)。末了,木母又嘆氣道:“只是可惜了。你爸死了,只留下這么一張照片。以后你們想知道你爸長什么樣子怕是不能了?!?p> 這話很輕,卻重重地落在木沙的心上。
木母又說:“你這個爸爸對你們姐妹倆也是很好的。你們長大了,怎么對待我倒沒關(guān)系,但是一定得好好報答人家。他對你們啊,真是沒話說。就是你爸活著的時候,也不見得做得比他好。”
木沙聽得懂這話里的意思,卻在母親“要親近辛父”的授意里感覺到了疏離。而辛父似乎也在與她們保持著某種距離。
后來,木沙做了一個夢,夢中,只一個攤開的拼音本,木沙的聲音在說:“爸爸,我上學(xué)了,你看,這是我寫的拼音,好不好看?”爸爸確乎在那里,然而回答她的終究是一片虛空了。
然而,就是這覺得他在那里的虛空也不肯在夢里復(fù)現(xiàn)了。木沙想,這就是對她最好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