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闊聽幽冥老怪講完了這番跌宕起伏的西域往事后，心中已經(jīng)猜到了，大月氏遺脈雅曼師容，風(fēng)靡天山腳下“天公的眼淚”那一方綠洲的牧民少女，就是唐門老太太，唐天引的母親，也即是黑瑯山混元教教主辜滄海的母親，唐天引與辜滄海是同母異父的兄弟，無怪乎唐門說什么也不肯向楚天闊解釋唐門為何會讓辜道吾在岷江上偷襲莫北望父子，因為一旦解開這個結(jié)，袋子里的陳年往事、江湖秘辛，甚至家族丑聞勢必就大白于天下，楚天闊突然明白過來，每一個人都背負(fù)著自血液中帶來的家族恩怨，每個人都在為過去而殺戮和掩飾，辜滄海如此，唐門也是如此，甚至連南宮騏又何嘗不是如此。而一旦上一段恩怨情仇已了，很快人的貪婪與執(zhí)迷，又會造成另一段恩怨出來，所謂的江湖，就是這些恩恩怨怨的循環(huán)上演罷了。
楚天闊問道：“你到唐門后發(fā)生了什么事？”
幽冥老怪嘆了一口氣，說：“我原本以為，師容——你知道，就是你見到的唐門老太太，會顧念與巴朗的一番交情，也希望她可以制止辜滄海，不要越走越遠(yuǎn)，當(dāng)時我隱隱感覺辜滄海已經(jīng)有意要一統(tǒng)西域武林，追殺大月氏牧民，我想也許師容可以阻止這些事情發(fā)生，沒想到我錯了。
師容一直以來對當(dāng)初歸元門和巴朗出爾反爾不肯釋懷，其實一切的根源在于她的族人的頑固，但人就是這么奇怪，無力去抗拒這些所謂的天命，倒把氣撒到一些無能為力的人身上。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唐門，見到了師容，可我萬萬沒想到，她早就收到了消息，知道我要來。
原來，辜滄海追捕大月氏一族，是為了與師容聯(lián)系上，因為大月氏與唐門一族一直都有秘密往來，辜滄海通過大月氏，聯(lián)絡(luò)上了師容，我不知道他們母子是否見過面，但他們似乎對我?guī)资陙頉]有向辜滄海吐露實情讓他們母子早日相見而憤恨不已，師容還為當(dāng)初我無意吐露出她與辜鴻漸躲在白猿山之事耿耿于懷，認(rèn)為我是拆散他們的元兇，自然也是導(dǎo)致辜鴻漸英年早逝的罪魁禍?zhǔn)琢耍詭熑菰O(shè)下陷阱，將我囚禁于此，三十多年，不見天日?！庇内だ瞎种v到這里，頗為黯然，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遭遇，還是由于黑瑯山的恩恩怨怨。
楚天闊還有疑問：“唐老太太如何得知你要前來？”
幽冥老怪苦笑一聲，說：“這就得歸功于我那逆徒了?！庇内だ瞎帜樢痪o，接著說：“也怪我當(dāng)初識人不當(dāng)，偏偏挑選了這個逆徒，這才是天理昭昭報應(yīng)不爽啊。那小子是個孤兒，在深山中與虎狼為伴，艱難求存，我一次遇到他，雖然感覺他多年在山林中生存，心野而殺機(jī)重，但念他毅力根基不錯，是個習(xí)武的好材料，不想浪費這塊材料，心想他身上的戾氣可以慢慢消磨掉，卻沒想到他習(xí)武倒是一日千里，只是心性卻沒有絲毫收斂。白猿老頭看出他殺氣過重，曾經(jīng)勸過我，不要再傳他武功，否則遺禍無窮，但我沒有聽進(jìn)去，自以為得到良材不易，而只要我在，就可以把他約束在天山之中，窮我一生心力，應(yīng)該可以化解掉他的戾氣，我沒料到他的野心滋長如此之快而殺機(jī)又如此之重。他多次請求出山闖天下，但都被我拒絕，他就以為我有意要把他一輩子困在深山老林。辜滄?？吹搅诉@一點，就唆使他脫離我門下，與他一起闖天下，揚(yáng)名立萬，他名利之心很重，很快就與辜滄海同流合污。
我來唐門的消息，就是他向辜滄海通風(fēng)報信的，我想我能留這條命，估計也是他提出的吧，否則唐門要殺我，早就殺了，也許他的本意是困住我，讓我一輩子不能回天山，老死在外頭，他哪里知道在這不見天日的地牢中生不如死的滋味啊?！背扉熜闹邪迪耄瑫粫内侵髌鋵嵕褪且羲幻?，讓他體驗這種生不如死的滋味呢？不過這個猜測不能說出來，這對幽冥老怪太殘忍，也許讓他以為幽冥樓主還有一絲師徒情義在，也不是一件壞事。
“我早就應(yīng)該猜到，”幽冥老怪接著說，“當(dāng)初闖入歸元門救巴朗，辜滄海怎么反應(yīng)那么快，后來想想，應(yīng)該那時候這小子早就把消息走漏給辜滄海了，所以我才無功而返，只是那時，我哪里想得到他會背叛師門。我所授非人又一意孤行，這才落到如此下場，實在是自作孽啊。至于后來他如何說服猿十三入幽冥樓，進(jìn)入中原，我就不得而知了，估計猿十三也想趁此機(jī)會，會會中原高手，磨礪自己的劍法吧?！?p> 楚天闊點點頭，沒有說話。
幽冥老怪接著說：“只是連累了巴朗，沒能把他救出歸元門，不知道他后來怎樣了，估計早已作古了吧。”
楚天闊說：“我聽說巴朗自中原敗退回西域，十年后就死了，再過十年，辜滄海就進(jìn)中原來了。”
幽冥老怪點點頭，說：“這么多年，也該死了，只是這些恩怨并沒有隨著我們這代人死去而消失，苦果要你們這代人來承受，包括你們在岷江受伏，都是肇因于此?，F(xiàn)在你該明白，唐門為什么不會對你坦誠他們和辜滄海的淵源了吧？我猜測，其源頭還是師容這個老妖婆，你說唐門現(xiàn)在的掌門是她兒子，自然不會讓他母親的名譽(yù)受損?！?p> 楚天闊點點頭，說：“我希望這些恩怨可以在我們這一代了結(jié)掉，不要再冤冤相報下去了，辜滄海也好，唐門也好，他們都有理由這么做，他們只是沒有想過去承擔(dān)自己以往的錯誤，這才造成如今武林幾十年的紛擾，這太不值得了?！?p> 幽冥老怪嘿嘿冷笑道：“如果他們能覺醒，就不會有這么多恩怨了，你以為憑你可以了結(jié)掉這場恩怨嗎？”
楚天闊說：“晚輩如果能出去，一定盡力去阻止這場腥風(fēng)血雨?！?p> 幽冥老怪似乎被說服了，說：“你比我要有氣魄啊，只是這條路并不容易走，我只是想救出巴朗，就已經(jīng)落得如此下落了，你要化解辜滄海和中原多年宿怨，恐怕更是難上加難。有時候我想想，其實天道是喜歡亂象的，太平靜了反而不好，所以天道伐優(yōu)，那些遠(yuǎn)見卓識、消仇解怨的人，往往都沒有什么好下場，所以白猿老頭后來才不愿意再介入歸元門之事，只愿做個閑云野鶴，悠游于世外，他以前跟我講過這個道理，但我沒有理解，如今才領(lǐng)悟過來?！?p> 楚天闊默然，與幽冥老怪一番詳談下來，楚天闊發(fā)覺其實巴朗之輩都并不是什么大魔頭，只是中原武林對他們不了解，才有所誤會，甚至于他們這些西域武林人士也有某種率直之處，他們犯的錯誤，也是常人會犯的那些，并不意味著他們都是十惡不赦之徒。眼前這個幽冥老怪，雖然號稱幽冥，但并不乖張憤世，剛下來之時喊打喊殺，那也是幾十年幽閉積下來的怨氣所致，看他談吐不俗，甚至心憂天下，在西域估計也是宗師人物，但因為辜滄海和幽冥樓對中原武林的作為，使得中原武林對西域頗為忌憚，似乎西域遍地都是狂魔大盜，這就造成了一種偏見了，楚天闊感覺冥冥中讓他到這里與幽冥老怪一見，并不僅僅是為了了解源自西域的那些恩怨，而更是為了讓自己去化解愈演愈烈的武林紛爭，也是時候與辜滄海和幽冥樓做個了斷了。
幽冥老怪似乎看出楚天闊的決心，接著說：“不過辜滄海此人，絕非容易對付，此人得其父的天資，聰慧過人，文韜武略，是百年一遇的奇才。我之前說過，西域有兩個人的武功我看不透，一個是猿十三，一個就是辜滄海，我當(dāng)年闖入歸元門要救巴朗，與他交過手，已遜了一籌，以他的天資，很難想象三十多年下來會精進(jìn)到什么境界，你說二十年前他已經(jīng)練成‘天罡大法’第八層，那我想，如今他一定已經(jīng)練成了第九層，才敢再次出擊?！?p> 楚天闊說：“晚輩自當(dāng)盡力而為，凡事盡人事，聽天命足矣?！?p> 幽冥老怪說：“剛才聽你所說，我倒有幾分疑惑，辜滄海天縱英才心高氣傲，所以你說過去兩年武林這么多事，混元教入侵中原的陰謀，聯(lián)合南宮世家，挑撥唐門，我感覺不像是辜滄海會干的事?！?p> 楚天闊說：“也許他是吸取了二十年前的教訓(xùn)，知道以混元教一己之力無法對抗整個中原武林，所以才出此策略吧。他當(dāng)年對付你，不也聯(lián)絡(luò)了幽冥樓主嗎？”
“這倒有可能，但派人埋伏你們，斷絕游任余的藥，這事不像辜滄海會做的事，當(dāng)年他出手對付巴朗，以及后來與我交手，倒沒有用什么手段，都是一招一式打下來的，輸贏無怨，我想他武功越高，就會越想有旗鼓相當(dāng)?shù)臄呈州^量，游任余是難得的對手，很難想象他會這么做，要不然，以他和唐門老太太的關(guān)系，只要讓唐門和中原武林交換‘九轉(zhuǎn)還元丹’就好了，根本無需這么周折?！?p> 楚天闊想想也有道理，就算唐門想要鎢金暗器，只要唐門老太太不同意，想來唐天引也絕不會與中原做交易的，但埋伏之事又千真萬確，此事倒也奇怪，楚天闊感到有一些糊涂。
幽冥老怪說：“不過，事出總有因，日后一定會見分曉，當(dāng)然是你能出去的話。天也亮了，老怪我要睡一覺了，家徒四壁，你就自便吧?！闭f完，哈哈大笑起來，似乎對家徒四壁這個玩笑很是得意。
楚天闊看潭水中的魚果然開始沉下水底去，很快山洞就恢復(fù)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楚天闊聽到幽冥老怪在他的壁龕中窸窸窣窣，想是躺下來了。楚天闊抽出軒轅寶劍，就著一點光亮，摸到山壁邊上，靠著山壁閉起眼來，很快就聽到幽冥老怪那邊傳來悠長的呼吸聲，睡得十分熟。
楚天闊確無睡意，運(yùn)起真氣行走各大經(jīng)脈，慢慢吐納調(diào)息，養(yǎng)氣療傷，很快就進(jìn)入渾然忘我之境，真氣走遍陰陽十二經(jīng)脈，再走奇經(jīng)八脈，最后，經(jīng)脊椎，運(yùn)用從聶十九的鵲橋棋局中學(xué)來的內(nèi)功心法，直沖天元百會，天地貫通，陰陽相接，剛?cè)嵯嗄?，元氣循環(huán)反復(fù)生生不息，如同風(fēng)雷激蕩，云從雨行，繼而驚濤拍岸，波瀾不絕，最后百川歸海，潮平浪伏。楚天闊睜開雙眼，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只感覺傷勢恢復(fù)了許多，深深的吐了一口氣，但聽幽冥老怪那邊還在酣睡，自己也并無其他事情好做，于是就閉目睡起覺來。
很快入睡后，楚天闊竟夢到了一座冰山之下的綠洲來，牛羊成群，風(fēng)吹草低，中間一個寬闊湛藍(lán)的湖泊，如同鏡子般倒映著藍(lán)天白云，湖邊有牛羊在飲水，牧民在草地上馳騁，一派自然安寧。突然，草原上闖進(jìn)來數(shù)只野狼，撕咬著牛羊，鮮血血染紅了湖水、草地，牧民驚慌四散。不多時，山上沖下來一只斑斕大虎，威風(fēng)凜凜，把野狼驅(qū)逐出去。接著，牧民又回來了，供奉老虎為王，大家重新過上了安定的生活。但突然，冰山上熔巖爆發(fā)，冰川融化，化成激流，直沖山下，很快就把山下那片綠洲吞沒，但冰山融化不止，水流越來越大，不斷向四周蔓延開去。楚天闊感到激流朝自己涌了過來，想逃，但又邁不開腿，很快巨浪就蓋到自己頭上來，楚天闊感到渾身一陣冰涼，眼前頓時一黑，什么都看不見了，他努力揮舞雙手，想要往上浮去，但身體越來越沉重，不論自己如何用力，身子還是不斷往下沉，越來越冷，越來越悶，楚天闊不由得大叫出來，他以為要吞下一大口涼水了，不料就此醒了過來，才知道剛才是在做夢，四周還是一片漆黑，但楚天闊感覺身子發(fā)冷，原來潭水升高了，浸到了他的腰部以下，難怪在夢里被水淹，原來潭水漲潮了。
黑暗中突然聽到幽冥老怪說：“做噩夢了？”
楚天闊干咳一聲，說：“沒，水漫上來了，我雙腳浸了水，嚇了一跳。”
幽冥老怪嘿嘿兩聲，說：“看來又要到月圓之夜了，這水月圓之夜也會漲潮，怪我，沒跟你說清楚。”
“沒事，我挪個位置就是?！背扉熗渡献撸叩搅擞内だ瞎值谋邶惛浇?。
“任誰剛來這種漆黑的地方，都會做噩夢。人的作息是跟著太陽升落的，一旦進(jìn)入黑暗，很快身體脈息就會大亂，然后心神就要開始癲狂。我剛來的時候，不知時辰，渾身氣脈不順，常常做噩夢，后來人就癲狂了，最后慢慢發(fā)現(xiàn)了那魚群的出現(xiàn)規(guī)律，加上這潮水的升降，這才找到了時辰，慢慢才讓氣脈順暢，心智才稍稍正常起來，你剛來，還要慢慢適應(yīng)?！?p> “多謝前輩指點，萬萬沒有想到，暗無天日竟是這等可怕滋味?！?p> 幽冥老怪嘿嘿冷笑道：“更可怕的還有的你受呢，除非真的有達(dá)摩祖師那份定力，面壁數(shù)年，否則不言不語數(shù)年，心智一定癲狂，你看我之前那樣就知道?！庇内だ瞎?，笑著笑著，突然劇烈了咳嗽起來，楚天闊還聽到似乎有咯血之聲，趕忙趨前，果然聞道一股血腥味，吐血不少，傷勢不輕。
楚天闊問道：“是我出手不知輕重了，前輩恕罪。”
幽冥老怪停了咳嗽，說：“不怪你，你是絕處反擊，卻正好發(fā)揮了你的潛能，突破了以氣馭劍，說來我還算助你練劍有功呢，我也是老了，經(jīng)不起折騰了，眼下所知道的都已經(jīng)告訴你了，想來上天留我這條賤命在此，也是為了告訴你這些事，如今事已了，我大概也離死不遠(yuǎn)了?！?p> “前輩……”
楚天闊話還沒出口，幽冥老怪自顧著說：“我們這一輩人，差不多都走了，白猿老頭我看也應(yīng)該騎鶴歸西了，就剩下我，還有唐門這老妖婆，但我跟她也不可能再敘什么舊了，所以走，我也走得瞑目了，只是不能吃到一口熱的，實在遺憾，我的舌頭早已忘了吃熱食是什么感覺了?！闭f完，還吞了一口水。
楚天闊聽幽冥老怪的氣息，已經(jīng)沒那么綿長有力了，也許昨夜他調(diào)息吐納療傷，而不是放任而睡，興許可以治好，但其實他已經(jīng)了無生機(jī)了，誠如他所說，世上他已無留戀，只有逆徒和關(guān)了他數(shù)十年的人在世，想來相見也如不見，而且從時日推算，老怪也應(yīng)該有八十多九十高壽了，所以楚天闊也沒有什么良言相勸，倒尋思起如何找點東西生個火，煮點熱食，也好了老怪最后的心愿，楚天闊說：“前輩不如先休息一下，我到四處看看?！?p> 幽冥老怪點點頭，躺倒下來。楚天闊提著軒轅劍，借著幽光，朝山洞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