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詩三百
一連好些天我跟白萍都沒有說過話。我是出于難以抑制的羞愧，不知她是出于什么。反正，我們仿佛各自懷著驚天大秘密一般，生怕一開口就放跑了它。只是，每天我來上班的時候，桌子上多了一個泛著紅暈的蘋果。
我厚著臉皮吃了幾個，甘甜爽脆，香氣沁人。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蘋果。在那個少男正鐘情，少女正懷春的青澀年代，我也曾每天買點小東西塞到人家課桌里。猶記得高中時候，為了靠窗的那個水靈靈的女孩兒，我忍痛從每個月區(qū)區(qū)兩百元的生活費中撥出三十元專項資金購買三十根棒棒糖，每天早早來到教室插一根在她筆筒里。她輕輕地剝開糖紙，輕輕地把糖送到嘴里，輕輕地朝我這邊回頭，輕輕地朝我這里微笑，我渾身舒暢無比，腦中飄蕩著輕盈的音符，以至于在歷史試卷上把“雅克薩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寫成“薩克斯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后來，那個女孩跟我的同桌阿旺牽手了，她對他說：“每天吃著你給我的糖，我感覺整個世界都是甜的?！彼麑λf：“每天收到你一回眸的微笑，我比吃了糖還甜?！蔽冶瘧嵔患?，直接把座位搬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默默地翻開語文課本飽含深情地朗誦著《竇娥冤》：“天啊，你錯堪賢愚枉做天！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
想著那些傻里吧唧的如煙往事，我不禁托著下巴笑起來。俱往矣，俱往矣，數(shù)風流人物，還——我突然僵住了，蘋果雖好，可不要貪吃喔！是的，不能吃了，蘋果可比棒棒糖貴多了，惹出麻煩來，恐怕《竇娥冤》都不會上演，直接上演《包公鍘美》了。
于是，我積攢了一周的蘋果沒有吃，將它們擺成三角陣，默默地關(guān)在我的大屜子里。再來幾天，九球天后潘曉婷可以帶著球桿直接來開球了。正在愁思中，玖魅看戲不怕臺高，發(fā)來QQ消息：“果子這么甜，你還是吃了吧，莫要負了別人一片芳心?！蔽一貜退溃骸澳拐f，舒某何德何能敢受芳心之托?！彼У溃骸凹讶穗y覓，芳心難拒，你自躊躇，又是何必！”我回復：“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你這小婆娘，休要瞎嘀咕。”玖魅這中文系的酸腐女人見有人陪她尋章摘句、旁征博引，更來勁兒了：“落花流水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前日相約白云山，誰知你們做過甚？”
其實仔細想想，真沒什么。從纜車上下來，她已經(jīng)緩過氣兒來了，我要送她去醫(yī)院，她說：“不用去醫(yī)院，有點小貧血而已，老毛病，休息下就好了，恩——你送我回家吧。”我這么有責任心的人，當然就把她送回家咯。她說頭還是暈，要躺著。我這么有愛心的人，當然就扶著她躺去床上。我是準備掉頭就走的，還沒開口請辭，她就叫我：“舒凡，我想喝紅棗黑米粥，廚房柜子里那個紅帶子中有黑米，黑袋子中有紅棗，你能幫我煮一下嗎？”我這么善良的人，當然就去煮了粥。把粥端給她，我是準備掉頭就走的，她又叫我：“舒凡，你怎么不說話呀，我睡不著，你陪我說說話。”我一時間腦袋短路，不知道說什么，隨口就道：“你說玖魅今天會不會跟小蔡去吃飯？”她瞪了我一眼：“你怎么第一反應就是她呀，你倆還跟政敵似的斗來斗去呢，她愛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她去不去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呀?！闭f完就把碗擱在床頭柜上，身子一溜，平躺下去，被子一拉，連半個腦袋都蓋住了，說要睡覺。我就真的掉頭走了。
實際上，玖魅也真的沒有赴約吃飯，她放了小蔡的鴿子。
小蔡很生氣，約我喝酒，讓我?guī)退治龇治?。我說玖魅這女人向來清高孤傲，目中無人，要想把她的角兒給磨平，還得再耐心一些。
小蔡搭拉著腦袋，一根接一根地吞云吐霧，看我吸他的二手煙不過癮，干脆把煙盒跟打火機扔給我：“來，陪我抽一支?！?p> 我本是不抽煙的，這也是我宣稱自己是好男人的重要證據(jù)之一。其實我倒不是因為吸煙有害健康，而是因為香煙實在是太他媽貴了。出門在外，總不能抽個三五塊的煙吧，抽這種煙不等于抽自己的嘴巴嗎？一天一包二十的，一個月六百塊沒了，別人還嫌檔次低。所以我就干脆不抽煙，在其他方面彌補抽煙那種酷酷的范兒。不過看著眼前這一包“中華”，我第一次有了來一支的沖動。我爸抽了一輩子煙，還沒抽過“中華”，不替他老人家嘗嘗這滋味兒，是為不孝。我心一橫，從盒子里拈出一支：“好，這可是破處之旅，人生第一支煙吶！”
“哈哈，這可是好煙，口感純正，把處破在它身上，虧不了你！”看著我嗆了兩口，小蔡表情總算舒緩了些。他彈一彈煙灰，神經(jīng)兮兮地嘀咕：“玖魅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呢，要不然每天那么急著走干嘛？舒兄，你見過那男的沒，他就一次也沒來你們公司接過玖魅？”
我說她應該沒有男朋友吧，沒聽過這風聲，追倒是挺多人追，據(jù)說都被她母老虎一般呵斥走了，對你算是一萬個客氣了。
小蔡說這么著吧，有沒有你都給我留意留意，有的話，一定給找出來！
我嘴里應著“那是，那是”，心里早已火冒三丈，你小子把我當什么了，真當狗腿子使呀，動不動就上一堆祈使句，完了還加一感嘆號。留意我是要留意的，但不是給你留意，是因為我也很感興趣，想破解她的行蹤之謎，沒準兒還能上個央視《走進科學》。
我曾經(jīng)在下班無人后試圖偷偷打開她的電腦，我認為現(xiàn)代人的生活必定會在他的電腦里留下蛛絲馬跡。經(jīng)常瀏覽什么網(wǎng)頁，經(jīng)常跟哪些人聊天，硬盤里收藏著什么電影，儲存著什么文件……這些都會暴露一個人的生活細節(jié)。而且，越是C盤、D盤里那些貌似系統(tǒng)文件、命名天馬行空或平淡無奇的文件夾，越是藏著機主的秘密。只是很不幸，她的電腦設置了密碼。
不過機會總是降臨在有準備的人身上，這一次，總算被我碰上了。下午三點多的樣子，玖魅接了個電話，跑去跟經(jīng)理說了聲，就神色匆匆地走了，電腦都沒關(guān)。下班了，她沒過來。人走光了，她還沒過來。我確信她下午請假走了，忘了關(guān)電腦。
我奸笑著坐到她的位子上，電腦屏幕像鏡子一般映出我卑鄙的腦部輪廓，哼哼，你有千招萬式，我有鼠標一只，問我所為何來，瞧瞧你的隱私！
遺憾的是，她的QQ竟然關(guān)閉了。我點快捷方式，竟然沒有自動登錄。我點郵箱用戶名，竟然也沒有記憶密碼。我點瀏覽歷史，竟然是無痕跡瀏覽模式。硬盤里除了工作上的東西、一些人力資源的專業(yè)學習資料和一堆古典文學學習資料，其他文件夾都加著密。防得真狠！
我翻到了C盤，見一個叫“DriverUpdate”的文件夾，放聲大笑，這不是我存放島國愛情動作片的地方嗎？試著一點，竟然沒有密碼，層層通關(guān)：SystemDriver/系統(tǒng)驅(qū)動/驅(qū)動人生/詩動人生/風雅頌/賦比興/詩三百。跟我存放愛情動作片的路徑設定別無二致呀，哈哈，原來現(xiàn)在的女孩子真的也這么開放了。我正想看看她有什么資源，能不能分享一下，沒想到到了最后一關(guān)“詩三百”的時候被加了密碼。
詩三百，詩三百，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蔽矣闷匆粼谳斎肟蛑写虺觥八紵o邪”，蹦，奇跡出現(xiàn)——解開了！這么邪惡的東西被你叫“詩三百”已經(jīng)很寫意了，還要把密碼叫“思無邪”，真是人才，吾弗如也！
打開之后，里面只有一個word文檔。再打開，我不禁目瞪口呆：真的是詩三百！
文檔的頁面很精美，做得跟畫冊一樣，封面是一池翠萍，上面是魏碑體的大標題：歌舞生萍。下面兩行小字：誰能為一泓碧水譜一支婉轉(zhuǎn)的曲，誰能為一葉浮萍唱一曲英雄的歌。
都說中文系的姑娘哀怨婉柔，多愁善感，沾不得，惹不得，調(diào)戲不得，愛慕不得，沾惹上了就如鬼附身，賴不得。在玖魅身上，大家一直沒有感受到這種溫柔纏綿的氣質(zhì)。我感受到的只是她的孤高和強勢，甚至還有造作，甚至還有狡猾。所以我覺得她不配讀中文系，她應該去讀商科。想不到她到底還是有些中文系姑娘的酸腐情結(jié)和哀怨粉底，藏著一個鴛鴦蝴蝶小集子。
不愧是學古典文學出身，這個小集子里，多是些古體或仿古的小詩小詞；也有些現(xiàn)代詩，看來還沒受到梨花體影響，倒是受徐志摩、戴望舒那一代人熏染較深，講究音韻美。得虧我這個曾經(jīng)的“頭號筆桿子”還頗有點詩詞稟賦和文史底子，要不然就得被她欺負了。我也愛閑來揮灑幾句過過癮，不過格調(diào)不高，要么是酒后抒寫快意江湖，大氣磅礴徒有其表；要么是信口瞎編幾句俗不可耐的順口溜，當年靠著這一手也騙過不少單純的少女。奇怪的是自從工作之后，我只有罵娘的心境，沒有了寫詩的心境，骨子里的詩性仿佛被風干了，再也寫不出所謂的詩了。所以這一刻我感到無比興奮，我倒要看看她那樣一個女孩子寫起詩文來是什么境界。
第一頁，《一蓑煙雨任萍生》：
飛鴻兩片，浮萍一池，孑然飄零在人世，青冢默默，問我誰家子。
庭院千年，灰燼一尺，婉轉(zhuǎn)一聲溪邊辭，雁陣盤桓，翩翩成一字。
人在今朝，夢在兒時，只有記憶最相思，年華輾轉(zhuǎn)，紅蕊并露濕。
像是在寫什么人的身世，哀怨無奈中卻又透著一種大跨度的歷史沉重感和滄桑感，完全不像是出自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之手。
接著是一首《臨江仙》：
千山綿綿萬壑長，劃破涼夜茫茫。昔日江南孤身望，江天似人心，墨云翻急浪。
花開花落悄無聲，何曾年少輕狂。自我趕路自我忙，江風不改冷，寒鴉臻絕唱！
凄清中吞吐著一種大氣，頂風而上，風雨無阻，讓人有一種凄婉的慨嘆和振奮的感動。這是女孩子的詩嗎？
接著是一首《清平樂﹒泛舟向南》：
曠野無聲，樹靜山巍峨。紅蕊垂死不敢落，惟有枝頭難舍。
瘦槳輕撥細水，斜陽閑灑清暉。枝上鴉巢正暖，北雁依舊南飛。
全部由具體的物象構(gòu)成圖畫，移情于景，有靜有動，有聲有色，放佛在揭示著大自然的規(guī)律，又仿佛在訴說著人生的宿命，還仿佛在做著默默的抗爭。
終于有一首現(xiàn)代詩出現(xiàn)。《尋風》：
我來到海上尋風
風說我就是海呵
你不見我的背上
瓊舟。玉槳
我來到丘陵尋風
風說我就是丘陵呵
你不見我的背上
高山。低岡
我來到鬧市尋風
風說我就是鬧市呵
你不見我的背上
大街。小巷
我來到角落尋風
風說我就是角落呵
你不見我的背上
破鐵。爛鋼
我哼著歌兒尋風
風說我就是這歌呵
你聽不見我的聲音
北調(diào)。南腔
我?guī)е鴳n傷尋風
風說我就是這憂傷呵
你聽不到我的心跳
揪心。斷腸
我披著夜色尋風
風說我就是這夜色呵
你不見我的懷里
螢火。星光
我環(huán)游世界尋風
風說我就是這世界呵
你不見我的腳步
南國。北疆
我沉浸在這一縷清麗的風中，竟然陷入了感動。簡明的節(jié)奏托著開闊的視野和心胸，讓人心氣舒展。我們在追尋著一個無色可辨，無跡可尋，甚至虛無縹緲的東西，它是什么呢？我們曾無數(shù)次欣喜地靠近它，可是當它被無情地物化在身邊，我們又覺得它不是，于是悵然若失。可是我們從未停止過追尋的步伐，依然風塵仆仆、馬不停蹄。也許我們永遠也找不到它了，也許它就在我們身邊，只是我們看不見……
其實我是很少感動的，我不愿把時間和才華浪費在感動上。再說，我也沒什么好感動的，該感動的都在學生時代被逼著過早地感動過了。每天寫日記都被要求尋找感動的題材，每次寫作文都被要求以感嘆句結(jié)尾，對著大好河山要感動，對著鳥獸蟲魚要感動，對著先賢圣人要感動，對著身邊人身邊事更是要感動。如今，我更是難以找到一根神經(jīng)來指揮我感動了。摩天大樓鱗次櫛比，車山人海川流不息，霓虹彩燈通宵達旦……我懷著一個華美的都市夢而來，都市的一切卻與我無關(guān)，這叫我如何感動？
為什么讀著這些小詩我又感動了呢？或許在市民都市夢之外，還有一個詩人田園夢吧。罷了，罷了，都市太模糊，田園已荒蕪，我只有乖乖窩在城中村的小房子里，感動？不敢動。
“別動！”剛說不敢動，就讓別動。我被這一聲嬌喝定在座椅上，真的不敢動了，連下意識關(guān)閉頁面的動作都沒有。
玖魅怒不可遏，臉上冒著氣，眼睛放著火，眉毛倒豎像上弦的箭：“你坐在我這兒干什么！”
我深吸一口氣，從詩境中跳出來。跳出詩境到人間，我怕什么。你有你的怒火沖天，我有我的嬉皮笑臉：“以為你不會過來了，見你忘了關(guān)電腦，想幫個忙嘛。”
“誰要你幫忙！你憑什么在別人電腦里亂翻！你怎么知道密碼進去的！”
我把手一攤：“你是指這個文件么，它還有密碼嗎？有密碼我怎么進得去，都是你走的時候忘了關(guān)，我才順便瞧瞧的?！?p> 玖魅一拳砸在桌子上：“你這是侵犯別人的隱私你知道嗎！”
我最見不得女人擺出暴力的架勢，休想嚇住我。我擺出一副無賴的樣子：“不會吧，這是文學作品耶，怎么會是隱私呢？文學作品就是要傳播嘛。哎，要不交換一下，你去翻翻我的電腦吧，我電腦里也有隱私，真巧，也是在C盤一個叫SystemDriver的文件夾里面，我倒想傳播傳播，可惜法律不允許。
”我故作從容地站起身來，沖她淺笑：“說實話，你的小詩寫得挺好?！?p> 玖魅一把把我推出去，低沉道：“說實話，你真的很卑鄙，很虛偽，你除了嘩眾取寵、假意迎合，你還會干什么？你不配讀詩?！?p> 她終于暴露出女人，不，準確的說是潑婦的特征來了。她們永遠不會就事論事，她們只會上綱上線、無限延展、無限升華。我的確不是個什么高尚人物，這點我是有自知之明的，用得著你在這說三道四，上升得這么高，這下我是真來了氣，說我卑鄙，我就給你卑鄙到底：“本來想幫你把電腦關(guān)了，有點小好奇，無意中欣賞到幾首小詩，還想給你道個歉的，沒想到你一來就捶桌子砸板凳的，現(xiàn)在都拔高到人格層面了，這個歉我也不道了，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吧?！?p> 她嘭地一下直接關(guān)掉了電源，踏步就走，扔下一句：“你會付出代價的?！?p> 哇，這個女人，下筆那么靈動，說話怎么這么狠呢。好吧，我就等著，看我要付出什么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