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誰變了
眉目相遇,錯愕不已。我欲轉(zhuǎn)身離去,又恐錯失良機……正在不知所措時,玖魅開口道:“進來坐一會兒吧。”
她卸下了平日上班的所有裝備,穿著一條居家的休閑長裙,剛洗完的頭發(fā)沒有完全吹干,濕答答地散落在肩頭,水潤的臉蛋粉黛盡祛。平常的那股妖媚之氣蕩然無存,反倒清麗可人,直似鄰家小妹一般。我的心跟吊橋似的直晃悠,一時間“欲辨已忘言”?;瘖y品和謊言是女人的天然面具,終日以面具示人者,要么長著一張萬劫不復的臉,要么擁有一顆十惡不赦的心。玖魅平日間都是濃妝遮面、謊話連篇,想不到洗盡鉛華竟讓人生出如此惜美憐愛的感覺。就像在球場上遇到對方臨時變陣一樣,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小男孩見到玖魅就哭了起來,但他卻沒有說疼,只叫了聲:“姐姐,我餓了!”玖魅見狀,卻顧不得他餓,叫一聲“玖林,怎么啦”,一把將他拉到房里做起了訪談。
她的房子是兩室一廳的,雖然面積不大,但裝修尚好,家具齊全。這種房子,即使地理位置不是很好,在廣州也須得一千四五的月租才能拿下。
我本想從房子的話題開始搭腔,以解開我對其資金來源等諸多問題的好奇。想想還是算了,各有各的活法,人家有錢,想租什么樣的房子、想過什么樣的日子關(guān)我什么事呢?看到她客廳的電視里正播放著《動物世界》,一時不知說點什么的我把電視機一指:“想不到你喜歡看這個節(jié)目呢,不是男孩子看新聞和體育,女孩子看娛樂和韓劇的嗎?”
她爽朗地笑了:“誰說的呀,這個呀是質(zhì)量最高的一個節(jié)目了,在所有的電視節(jié)目里,就它廢話最少,信息最真實,也最感人?!?p> 從跟玖魅認識以來,這是她笑得最好看的一次。雖然她擅長各種笑,但終歸跟罌粟花兒一般,透過無與倫比的美,總能嗅到無邊無際的毒。這一次她笑得并沒有像花一樣嬌艷,而是像水一樣清澈,讓人非常的舒心。
我終究還是說到了房子:“這里要拆遷呢,鬧得沸沸揚揚的,你還不搬?”
不及玖魅說話,玖林突然插一句:“這里不要錢!”
玖魅轉(zhuǎn)過頭呵斥他:“進屋寫作業(yè)去,這就給你做飯!”回頭跟我講:“這都鬧了半年了,房東說有人住著,他們還是不太敢強拆,這幾個月就不要錢,讓我在這住著,等簽了合適的拆遷補償合同我再搬?!?p> 她說完起身,揀起一條圍裙往腰上系。
我對她笑道:“想不到你還能有這樣的范兒,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啊?!?p> “那必須呀!”玖魅一揚頭,繼而又笑,“我這也是被逼出來的,玖林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喊餓,我一下班就得走,趕著回來給他做飯——要不留下來一起吃吧,看看我的手藝怎么樣!”她說完就要往那小廚房里走。
我不知道這是在留客還是逐客,說一聲晚上約了一幫狐朋狗友吃飯就要告辭。玖魅果然也沒有挽留,一摘圍裙,說:“那我送你下去吧?!?p> 我一再表示不用,她一再表示要送我出門。走到樓梯口,我說你趕緊回去吧,拜拜。聽得她也一聲“拜拜”,我噔噔噔提腳就下樓??蛇€沒走上幾步就被叫住了:“舒凡—?—”
她輕飄飄地拾級而下,走到我旁邊,欲言又止,終于只說了句:“謝謝你送我弟弟回來。”
我還以為是忘了什么東西沒拿呢,不是在屋里就謝過了么,何必再如此隆重地專程一謝呢?時光倒退十五年,我一定會摸摸額頭上晶瑩的汗珠,向?qū)Ψ骄匆粋€少先隊禮:不用謝,我的名字叫紅領(lǐng)巾,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然后撒腿就跑,趕緊回家記在日記里去。
我沒有跑,而是假裝慢慢地走,因為她似乎還有話要說,而我似乎也還有話想問。
“舒凡——”她果然又叫我了,“我的,我的這些情況,請你不要對其他人說,好嗎?”
你的情況?我還沒搞清楚你是什么情況呢!我笑了:“我可不是個愛搬弄是非的人。不過你……我猜……”
“你不要猜?!彼驍辔?,“你猜的都是錯的。每個人都有一個江湖,對嗎?”
好吧,我點點頭,那就不猜了,轉(zhuǎn)身離去之際忍不住回首向她瀟灑地一笑:“你今天跟往常有點不同?!?p> 玖魅眉黛一舒:“你也一樣?!?p> 我也一樣嗎?我仔細梳理一下在她面前的表現(xiàn),當真令自己毛骨悚然。平日對她的那股子頑皮的勁兒沒了,斗爭的勁兒沒了,甚至連戒備的勁兒都沒了。一向氣場強盛而又老謀深算的我竟然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咄咄逼人的氣勢和精密細致的邏輯,連說話都期期艾艾、東扯西拉。
每個人都有一個江湖?是的,而且還得看水深水淺:水深一點就是江湖,水淺一點就是漿糊。我的腦袋當真漿糊了,這個神秘不可測的女人讓我陷入了深度的思維混亂。唉,該不是被她煥然一新的美給迷住心竅了吧?好像還真有這么一點意思。色鬼!最可怕的敵人往往是最可愛的,人在江湖,坐懷不亂才算得真正的英雄人物??上也皇鞘裁从⑿廴宋?,只是個雄性動物。我雖然不甘心將她往真善美的形象去揣測,也實在不忍心再把她往假丑惡的典型去塑造了。西諺云:離群索居者,要么是天使,要么是魔鬼。也許他們忽略了第三種情況:同時是二者——神秘的美女。
然而不管怎么樣,她都是我斗爭的對象。她也明白這一點,所以第二天上班以后我倆一切如故,她耍她濃妝艷抹的妖風,我擺我專家才俊的氣質(zhì)。只是,除了爭論工作,我們幾乎沒有了其他交談。那些相互奚落、相互調(diào)侃、相互吹捧、相互試探,都沒有了。
這下好了,部門唯一的兩個女同志都仿佛跟我之間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生怕一開口就放跑了它。這種感覺比較怪,如同回到了中學時代,男生女生之間那些幼稚的恩怨情仇,都在惶恐無措的逃避和故作深沉的默然中潛行,暗涌的思緒常?;挪粨衤?,在一片懵懂的眼神里狹路相逢。青春正是這么一種樣子:有些話,不好說,有些事,不好做,于是閉了口,于是縮了手,于是生活冷落;有些話,太想說,有些事,太想做,于是開了口,于是伸了手,于是犯了錯。
我一直搞不清楚“青春年華”到底指的是多少歲到多少歲,有人說是十四到二十四,有人說是十六到二十八,有人說是十八到三十,也有人說青春是一種狀態(tài)而不是年齡,否則何來“青春永駐”之說?
如果青春是一種狀態(tài)的話,我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在狀態(tài)了??纯粗車娜?,多部分也是狀態(tài)模糊,有的人早生華發(fā)、少年老成,有的人老瓜綠漆、賣萌裝嫩。偶爾在快餐店等餐時瞥一眼墻壁上掛著的電視,重溫一下爾康、紫薇、五阿哥、小燕子“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對酒當歌唱出心中喜悅,轟轟烈烈把握青春年華”的景象,忍不住失聲自問:我的青春年華呢?老板見我喃喃發(fā)問,連忙賠笑臉:清燉牛雜?靚仔你再等幾分鐘,已經(jīng)下鍋了,馬上就好!
所以,我寧愿認同青春是用年齡來判定的。從高中學古代文化常識起,我就很羨慕傳統(tǒng)上對十歲到三十歲的女孩子各個年齡段的稱謂:十二叫金釵,十三叫豆蔻,十四叫舞勺,十五叫及笄,十六叫破瓜,過了十六叫舞象,二十叫桃李,二十四叫花信,出嫁的時候叫摽梅。聽起來一片姹紫嫣紅,數(shù)著年輪就像數(shù)著花瓣兒一般,難怪叫做花樣年華。男孩子就沒這么多花花綠綠的名兒,十五志學,二十弱冠,三十而立。這樣也好,不用年年去數(shù)逝去的花瓣,三十歲以前,可以長時間沉浸在青春很漫長的景象之中。
“別安慰自己了,舒凡同志,你真的以為三十歲才是一個坎兒嗎?”曼曼在電話那頭溫柔地發(fā)問。
不是嗎?三十而立,自古都被認為是人生的轉(zhuǎn)折點,決定著下半輩子的走勢!
“好,既然你同意用年齡將人的一生劃分為不同階段,那我告訴你,‘三十而立’的觀點已經(jīng)過時了,這是一種消極腐朽的人生階段論,人的第一個轉(zhuǎn)折點是二十五?!?p> 曼曼作為我的哲學家,我對她的學術(shù)創(chuàng)新一貫都是保持著無條件的虔誠和信服的,可是,二十五?也太殘忍了點兒。
“殘忍什么呀,你知道中國人現(xiàn)今的平均壽命是多少嗎?”曼曼說,“前幾年的數(shù)據(jù)是七十二,現(xiàn)在有所上升,大約是七十五。這意味著什么呢?這意味著二十五歲剛好已經(jīng)走完了生命的三分之一。一年有四季,三分之一都走完了,還好意思說是在春天?在進入下一個三分之一的關(guān)口,一個人站在什么位置、擁有什么資源、懷抱什么理想,這是非常重要的,直接決定了人生的中段能夠達到什么成就?!?p> 我用手在腰間探一探貼身的紅內(nèi)褲——完蛋了,內(nèi)褲為什么這樣紅?原來它宣布了我三分之一的生命即將燃盡。當把時間和任務(wù)聯(lián)系起來的時候,它顯得輕松且遙遠,拖一天是一天;當把時間和生命聯(lián)系起來的時候,它顯得恐怖且緊迫,過一天少一天。這個道理我明白??墒?,才二十五就要來問我站在什么位置、擁有什么資源,對于我這種想白手起家的人來說,這也太早了點兒吧。
“不錯,這就是社會進化的結(jié)果?,F(xiàn)在什么來得不早啊,早熟、早戀、早產(chǎn)。再說了,網(wǎng)民都達成共識了:出名要趁早,致富要趁早,結(jié)婚要趁早,盡孝要趁早……連趕路都得要趁早,免得堵車!反正,該做的還不做,該有的還不有,晚了就趕不上趟兒了。”
曼曼在闡釋自己的哲學觀點時總是犀利而又精辟,我也總是識趣地不作什么辯駁。并非我的油嘴滑舌斗不過她的伶牙俐齒,而是我舍不得打破這種氛圍。在外面爭強好勝之后做一回傾聽者與被征服者,就像劈波斬浪的水手回到家仰臥在溫馨的浴缸里一樣,有一種特殊的安全感和幸福感。萬人之上是一種霸氣,一人之下是一種福氣。不過這一次,我感覺問題有點嚴重:我們不太像是在探討學術(shù)問題,而是像在探討我們自身。
自從她回到家鄉(xiāng)那個高中開始實習之后,她的懷舊追思階段就漸漸結(jié)束了,我們的交流有了些不同于以往的味道。我們的手法依然是浪漫主義的,但內(nèi)容越來越邁向現(xiàn)實主義,以前是故作正經(jīng),現(xiàn)在是故作不正經(jīng):語氣越頑皮,話題越沉重;措辭越活潑,內(nèi)容越正式。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我覺得曼曼回到家之后肯定受到了她霸權(quán)主義母親的和平演變。雖然她是學教育學的,知道什么是知識灌輸、文化灌輸、價值觀灌輸,但在那擁有二十年教齡的母親面前,她顯然太稚嫩了。她早就跟我說過:“我媽對未來女婿的要求可是相當高的呢,你可要努力喲?!蔽伊ⅠR站了一個標準的軍姿:“要求‘高’沒關(guān)系呀,我是標準的一八零,絕對超越平均水平!”說完敬了一個軍禮,逗得曼曼呵呵直笑:“那你簡直超標了,我媽要求一七五就行?!?p> 該來的還是來了。對于年輕的情侶來說,我們可以猜到故事的開頭,但只有丈母娘才能猜到故事的結(jié)局。贏得姑娘懵懂的心不是難事,贏得丈母娘挑剔的眼卻絕非易事。其實我最害怕的還不是這,而是曼曼自身模糊的立場和搖擺的態(tài)度。如果二人同心堅定不移,還是有一些機會的,至少在輿論上會是一個勵志故事;如果女方出現(xiàn)了松動,成了無所適從的中間派甚至傾向于聽從娘的教誨,那就麻煩了。“嫁一個什么樣的人決定了會多奮斗幾十年還是少奮斗幾十年”,“學生時代的所謂愛情是放錯地方的飾物——精美而無用”,“愛情可以是童話,婚姻必須是現(xiàn)實”,“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要媽還是要那小子——這是個問題”……一旦姑娘們跟著母親們的這些循循善誘去上下求索,就很難再上山下鄉(xiāng)接受我這種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了。
曼曼是個有頭腦的人,我相信她最終會選擇一個對的答案。
但是,她深夜撥來的一個電話讓我對自己的自信產(chǎn)生了極大的懷疑。曼曼繞開了午夜的問候,直接問我:“凡凡,你覺得我們在一起真的會幸福嗎?”
我從睡夢中驚醒:“你是不是做什么噩夢了?”
“是你自己做夢了吧,我心里糾結(jié)得不得了,都睡不著,哪里會做夢?還是你們男人好,天大的事在你們眼里也跟沒事一樣,照樣吃吃喝喝睡大覺??炜炜煺{(diào)整狀態(tài),我在跟你探討學術(shù)問題呢——你覺得我們在一起真的會幸福嗎?”
“這,要看你覺得幸福是什么了?!?p> “你覺得呢?”
“不是有人說了嘛,幸福就是癢的時候撓一下唄?!?p> “癢和不癢,哪個是幸福,哪個是不幸福?”
“‘幸?!膶α⒚娌⒉皇恰恍腋!?,還有一種狀態(tài)是不痛不癢,‘無所謂幸不幸?!?。”
“那癢的時候撓一下和不癢,哪個幸福?”
“幸福是一種對心理體驗需求的強烈滿足,如果癢都不癢,就不存在幸?;虿恍腋?,生活就是麻木和僵化的,幸福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呢?”
“你的意思是,痛苦是幸福的來源?哇,這是高深的哲學命題耶?!?p> “不,痛苦不是幸福之源,戰(zhàn)勝痛苦的過程才是一種幸福的體驗。癢或不癢都跟幸福無關(guān),‘撓’的過程才是幸福產(chǎn)生的源泉?!?p> “那么幸福到底是一種過程還是一種結(jié)果?”
“過程和結(jié)果是一個整體,不應(yīng)該絕然對立去看待?!?p> “好吧,探討結(jié)束,我來總結(jié)?!甭K于剎住了快要偏離主題的辯論,“整個過程中你都閃爍其詞,從來不敢正面回答問題;你試圖建立一種基于防守的概念系統(tǒng)和邏輯體系,但是你又沒有自信去駕馭它;況且你這種邏輯是釣魚執(zhí)法的混賬邏輯,人家是為了抓捕犯罪而誘導犯罪,你是為了戰(zhàn)勝痛苦而贊美痛苦??偠灾氵@次答辯是不成功的?!?p> “你怎么突然提出這樣的問題和這么多追問呢?”
“我只不過是把我媽問我的問題都問了你一遍而已?!?p> 我心里咯噔一跳,鎮(zhèn)定道:“你是個有頭腦的人,我相信你最終會選擇一個對的答案?!?p> “恩,我媽也是這么說的?!?p> “曼曼你變了,以前你一定會把最開始提出的問題解決掉才會做總結(jié),可是今天你扯遠了沒有繞回來。我們的話題是我倆這一對特定的人在一起會不會幸福,而這個問題并沒有解決你就來總結(jié)批判了?!?p> “你要搞清楚到底是誰扯遠了,我問你會不會幸福,你直接回答‘會’或者‘不會’不就完了嗎?可是你呢,完全沒有信心斬釘截鐵地給一個正面的回應(yīng)。如果在一年以前問這個問題,你肯定回答得擲地有聲自信滿滿。凡凡,其實是你變了。”
深邃的夜色吞噬了我迷糊的眼睛和迷糊的思維,我向著混沌的天花板吐一口氣:噢,我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