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京領(lǐng)兵離開的那日，正是一年中秋佳節(jié)。
因為前線的士兵在戰(zhàn)場上廝殺，今年皇帝吩咐一切節(jié)日形式都從簡操辦，一起聚在景陽宮草草吃過晚膳后，眾人便散開來回到了各自的宮中。
我和阿媼在我的小院里架了兩把竹椅，我們一起躺在天空下，仰望著潔白的月光。
“阿媼，今天有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奔赴了前線戰(zhàn)場?！蔽夜首鞑唤?jīng)心的說。
她支起手臂，側(cè)過身來看著我，“哦？煙煙也有過心上人嗎？”她像是有一雙能夠洞察一切的眼睛，我的什么心思都瞞不過她。
“真羨慕你們，每個人都有個可以記掛的意中人。我長這么大，竟連個能讓我動心的人都沒有。”她有些感嘆。
我不敢對上她探尋的目光，只好盯著那一輪明月，輕輕的說道，“我很想他。”
“能被我的煙煙所屬意的男子，定然是位極好的郎君?！?p> 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謝京的音容笑貌，“是啊，他是位極好的郎君?！?p> “離開他后，我在生活中的每個角落都能找到他來過的印跡?！?p> “我離開教坊司那日，與我一同表演的姐姐告訴我一句陶潛的話。在宮中這幾年，我始終記得?！?p>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過去的遺憾就叫它過去吧，未來的路還有很長呢?！彼f。
“不過……”她又將話鋒一轉(zhuǎn)，“大道理誰都會說，真正做到的卻沒有幾個。我也是個戀舊的人?！?p> “我進宮后，總是懷念以前在外面自由自在的日子。雖然不比宮中榮華富貴，卻也不用整日圍著皇帝打轉(zhuǎn)?！?p> “可是，這宮中有你，有皇后娘娘，有大家…我也很喜歡這里?！?p> “開心點啦，想想你還有我呢，我會代替那位好郎君陪在你身邊的。告訴你呀，可不是誰都能有這么好的福氣，讓我一直陪著她的?！?p> “好，阿媼要一直陪在我身邊?！?p> 我們就這樣天南地北的聊了很久很久，夜逐漸深了，困意席卷上心頭。
她一個人哼起曲來了，“月光光，照池塘，騎竹馬，過洪塘。洪塘水深不得過，娘子撐船來接郎。問郎短，問郎長，問郎此去何時返？”
我就這樣在她的歌聲里睡著了。
不知不覺間又來到深秋了。
我們像往年一樣，聚在皇后娘娘的寢宮中挑選狐裘等入冬衣物。
有一點是不同于往年的。
景陽宮變得安靜了許多。
我站在一堆漂亮的斗篷前，腦海中浮現(xiàn)的卻是當(dāng)年這時，貴妃娘娘還在時，同阿媼因著一件紅色的斗篷爭吵不休的模樣。
我偷偷的瞥向阿媼，她正拿著件紅色的斗篷發(fā)呆。
江向婉離開后，她常常這樣一個人發(fā)呆。
“阿媼！”我叫她，她仿佛猛然間被人從回憶里拽出，匆忙放下手中的斗篷看著我。
“你看！這件白色的鶴氅襯不襯我？”
她笑著點點頭，隨后又變得興致勃勃的，為我籌謀起配它的飾品來。
似乎她還是那個她，與貴妃離開前并沒有什么不同。
可到底又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我想不出來。
大家都以為，她或許是厭煩極了貴妃娘娘，娘娘離開時舉國同悲，四周哭聲一片。
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可我始終記得，那天她在貴妃床前顫抖的背影。
我想她大抵也是難過的。
不過她什么都沒有說。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我并不了解她，這個我在深宮里最喜歡的朋友，關(guān)于她的心思，關(guān)于她的過去，我一概不知。
我想等到明年入夏的時節(jié)，等到我們一起釀的青梅酒可以從宮里的桃樹下挖出來喝的時候，我再與她一醉方休。
我想那時她也許會親口告訴我她的顧慮，親口告訴我她為什么總是一個人發(fā)呆，親口告訴我她是否需要我。
我沒有等到那時候，因為時疫搶先一步來臨了。
這次疫病來的浩浩蕩蕩，哪怕我們久居深宮，也沒能幸免。
病來如山倒，阿媼是最先倒下的，緊接著才是我們一眾人。
只是直到我們經(jīng)過調(diào)養(yǎng)都已經(jīng)痊愈，她仍舊纏綿病榻不起。
我每日都去她的寢宮看她，皇帝的補品珍寶源源不斷的送到她手中。
我坐在她的床邊陪她聊天，她常常給我講述從前在教坊司時的日子。
每當(dāng)提到那段時光時，她原本渾濁昏暗的眼睛就會一下子變得很亮很亮。
她說，自己就像是在外生長慣了的一朵野花，被移到這宮中以溫水嬌生慣養(yǎng)，水土不服，本就活不久的。
我看著她白紙似的面容，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
我緊緊的握住她冷冰冰的手，將它貼近我的臉，“不許這么說，我們說好了一起喝自己釀的酒的，你不能反悔…你不能留下我一個人?！?p> 她輕輕拭去我眼角的淚水，“好?！?p> 這話她說的極輕，我知道她累了，就這樣沉沉的睡去了。
就這樣，又到了過新年的時候了。
除夕夜前幾天，她說覺得自己身體已經(jīng)大好，于是起床梳妝打扮，叫我?guī)е齺砘屎竽锬飳m中一聚。
大家知道她身子好轉(zhuǎn)，都高興的很，淑妃娘娘更是帶了自己去年冬天釀的黃酒來慶賀。
皇后娘娘叫了好幾個貼身女使在阿媼身前侍奉，又是布菜又是倒茶，她說阿媼生這一場大病消瘦了許多，要多吃些好吃的東西補補。
賢妃娘娘開始還有些擔(dān)心的圍著阿媼左看右看，見到阿媼神色一切如常才高興起來，臉上難得的有了笑意，她興高采烈的搬出自己的琴說要為阿媼彈上一曲。
宋婕妤也難得的沒有提前離席。
她看著面前這些人，悄悄的紅了眼眶。
看啊，黎媼，有這么多人喜歡你在乎你呢。
我們都喜歡這朵嬌艷美麗的花。
所以，不要枯萎好不好？
宴席上，她拿起一杯溫?zé)岬狞S酒，與我碰杯，一飲而盡。
“煙煙啊，你說，我們釀的青梅酒會是什么味道的呢？”
我一門心思看著面前跳舞的宮人，有點漫不經(jīng)心的回答，“那還用說，自然是果香濃郁，甘甜醇厚，到時候還可以帶給皇后娘娘她們嘗一嘗呢！”
她笑了，聲音清脆悅耳。
她有些醉了，突然拍了拍手，示意舞蹈停下來。
她說謝謝我們?yōu)樗龅囊磺?，她要親自獻舞給大家。
于是隨著賢妃娘娘的琴聲再次響起，一曲霓裳羽衣舞翩翩而起。
其實這是我第一次看她跳這所謂的霓裳羽衣舞。
我明白為何連皇帝那樣萬花叢中過的人都會對她一見鐘情了。
眼前的她真的像是綻放的花朵，宋婕妤曾說《洛神賦》中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描述，配她再合適不過。
花落醉夢，舞動心弦。她如同花仙子墜入凡間。
一曲謝幕了。
她倒在殿中央。
花朵在開的正盛時凋零成一片一片，飄落進每個人心里。
宮內(nèi)瞬間慌作一團，抱起她回宮醫(yī)治。
太醫(yī)說其實德妃娘娘的身體一直在每況愈下，從未有過什么大好的情況。
原來這一切不過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
像一場美夢一樣。前一天還在與我一起笑著飲酒的她，如今又沉睡在榻上，面無血色。
她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她那么愛漂亮，她希望自己在大家心中永遠定格在最美麗的樣子。
所以她給了所有人一場盛大的告別。
殿外的宮人燃起爆竹來了。
噼里啪啦的聲音驟然間響起，新的一年將至了。
今年是我入宮的第四個年頭了。按理來說該有新人被選秀入宮了。
新年的開始，宮中又要有新人綻放。
同時也有舊人凋零。
她還是沒能撐到夏天。
像是上天也鐘愛于這樣美麗的花朵，所以要急著帶她離開人間。
她被葬入園陵的那天，我一個人挖出了桃樹下的青梅酒，背對著夕陽，一杯灑向她殿中的方向。
你說，我們釀的青梅酒會是什么味道的呢？
淚水滴落在杯底，混著青梅酒被我飲盡。
我騙你的，阿媼。
這酒又苦又澀，一點也不甜。
一年后，我有孕了，順理成章的被皇帝封為昭妃。
曲家圣眷正濃，爹爹戶部尚書的身份又不會功高震主。無論他是否真心愛我，他都理應(yīng)當(dāng)給我一個孩子來穩(wěn)住曲家的心，好讓我整個家族更加竭心盡力的替他穩(wěn)住這朝堂上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可如今他將我擁在懷里，口中卻盡是那些幼稚惡心的情話。
“煙煙…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我們終于有一個孩子了…一個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孩子…等孩子生下來以后，要是女孩，一定像你一樣溫柔可愛，我會讓她做最幸?？鞓返男」鳌Ｒ悄泻ⅰ泻⑾耠蕖埠靡埠?，那就讓他自由自在的生活，不被這宮墻所束縛……”
我半瞇著眸子，懶懶的聽著，直到他說到最后一句才抬起眼看著他，低低的應(yīng)了聲好。
“邊疆戰(zhàn)事愈加嚴重了?！彼蝗徽f。
邊疆？是那個曾經(jīng)謝京說要帶我去的邊疆。
“滿朝文武竟皆是膽小鼠輩，緊要關(guān)頭竟無一人愿意出征前去救援?！?p> “謝小將軍傳信回來，前線緊急請求糧草支援。這場戰(zhàn)役怕是打起來越加艱難了。”
我一下子從他腿上彈起來。
“謝小將軍？是那兩年前領(lǐng)兵出征北陽國的謝將軍一家？”
他點頭，看向我的目光卻變得深不可測。
“妾身家中從前一向與謝老將軍相交甚好，不過隨口問問罷了?！蔽逸笭栆恍?，心中卻波濤洶涌。
皇帝走后，我一個人躺在榻上，手中把玩著那支白玉簪。
他還在前線苦苦支撐。現(xiàn)如今戰(zhàn)事愈加兇險，他又能否平安歸來？
“我謝京這輩子都非你不娶?！?p> 等不來今生，只好等來世。
他竟是和我一樣的想法。
我笑了，笑著笑著淚珠又劃過臉龐。
謝京死了。死在一個平凡的出奇的日子里。
那日我照舊去皇后宮中請安，照舊坐在銅鏡前梳妝打扮，照舊拿起那支白玉簪，準備將它簪在頭上。
仿佛一切都沒有什么不同。
“邊疆的戰(zhàn)事，是我們戰(zhàn)勝了?！卞\瑟說。她每日都會帶給我一些宮外的最新小道消息。
我點頭，示意她繼續(xù)說下去。
“謝小將軍…小將軍…他…戰(zhàn)死了。”她支支吾吾的說。
手中的白玉簪掉在地上，剎那間斷成了兩截。
我顫抖著撿起那簪子，又努力平穩(wěn)著聲音，吩咐錦瑟帶著下人都退下去，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后來，我看了看手中的簪子，又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寢殿，終于將頭埋進膝蓋里，放聲大哭起來。
我聽見自己一生中最悲慟的哭聲。
我似乎很久不曾哭的這樣痛快過了。
曲家的嫡女，皇帝的昭妃，尊貴榮耀，家族清譽，什么都不顧了。
這一刻，我似乎又變成了曲若煙，變成了那個同謝京在荒野中騎馬一直追著野兔跑的曲若煙。
我只是放聲大哭著，握著那簪子一遍遍的叫著他的名字。
我把自己關(guān)在未央宮里。對外只推脫是病了。
其實我真的病了。我躺在床上，一直發(fā)高燒不省人事，整天整天的做夢。
夢里我的阿京騎在那匹黑色的駿馬上，草原上一片陽光籠罩，他向我伸出手，問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上馬，他帶我去到天涯海角。
我提起裙擺想要奔向他，卻發(fā)現(xiàn)雙腳沉重的沒辦法抬起來，所謂金銀榮耀堆成的鐐銬束縛住了我的翅膀，我早已經(jīng)失去了飛翔的力量。
我只能看著他失望的轉(zhuǎn)過身漸漸遠去，他的背影逐漸在陽光下變得模糊不清。
我無助的在原地哭喊，“阿京，別離開我！我愿意跟你走！我什么都不要了！你帶我走…你帶我走！！”
于夢中驚醒，卻發(fā)現(xiàn)那張和阿京有幾分相似的臉就在我面前。
皇帝正坐在我的塌前，摸著我的額頭，小心翼翼的試探我的體溫。
“醒了？”他眸中帶笑。
我慌忙坐起身，作勢要下床行禮，又被他按回床上躺著。
“聽說你病了，朕下了朝特來看看你?！?p> “多謝陛下愿意來看臣妾。臣妾只不過是感染了些風(fēng)寒，休息幾日也就沒什么了。不要過了寒氣給陛下才是。”
他看著我的眼睛，“夢魘了？”
我這才意識到，趕緊擦去臉上的淚痕，佯裝害怕似的埋進他懷里。
“臣妾好怕…怕沒辦法平安生下來我們的孩子…”
他抱緊我，“放心，有朕在，你一定會平安生下孩子，朕會保你和孩子一世平安?！?p> 皇帝今夜宿在我這里了。
宮中人都在羨慕昭妃盛寵不衰，入宮多年仍舊被深深寵愛。
夜深了，他在我身邊睡著了。
我側(cè)過頭，細細的觀摩著他的臉。
想我入宮這么久以來，都還沒有仔細的看過他。
這個整日與我同床異夢的枕邊人，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
其實他長的并不很像阿京。謝京永遠是那么明媚且張揚，而他的眉眼間總是充滿了惆悵與憂傷。
憂傷些什么呢？憂傷自己早逝的愛人，朝堂上結(jié)黨營私的紛爭，天下受苦難的黎民百姓。
還是憂傷自己，憂傷自己身不由己的一生。
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并不想要共情他的痛苦，我終歸是怨恨他的。
恨他為了尋找與亡妻相像的替代品叫我進宮，也恨這宮墻困住了我的一生。
不過，多陪陪我吧，蕭承。我在心里第一次喚了一句他的名字。
只當(dāng)是最后再多陪陪許昭柔。
像這樣和我在一起的時日不會有很多了。
你沒辦法保我一世平安了。
我撫摸著肚子，那是連接我和孩子的地方。
真好啊，他又動了，是我的孩子呢，長大了一定很像我。
可惜，阿娘沒辦法看著你長大了。
我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大好。
剛剛有孕沒多久，太醫(yī)便告訴我，以我如今的身體是絕對不宜生下這個孩子的。
我應(yīng)該打掉這個孩子。否則，日后生下了他，我自己必定會難產(chǎn)而亡。
可是我感受到身體里的小生命在跳動，他會是那么可愛，他都還沒有機會睜開眼看看這個世界。
而我，我的心早就已經(jīng)死透了，只剩下了一副軀殼在這深宮中。
所以我一直沒有下定決心打掉他。
直到前幾日傳來了謝京的死訊。
我要去找他了。這個我所深愛著的少年，我已經(jīng)讓他等了太久太久，我該去找他了。
對不起，我的孩子，我不是一個好母親。
你要平安快樂的長大，像你父親描繪的那樣。
你若是個女孩，便交予淑妃娘娘照料，她膝下兩位皇子，正缺個活潑可愛的小公主。淑妃娘娘為人爽朗大方，她一定會很愛你，你會幸?？鞓返亩冗^一生。
你若是個男孩，就交給宋婕妤撫養(yǎng)，她精通于詩書，她若是個男兒，在官場上定是難得的狀元之才。有她做你的母親，定會將你培養(yǎng)成朝廷的棟梁。
阿娘是愛你的。你要原諒阿娘早早的離開了你。
這世上有太多的刀槍劍戟向我刺來，沒有人為阿娘遮擋，阿娘早已經(jīng)千瘡百孔了。
你不一樣，會有很多人為你遮風(fēng)擋雨，你一定會比阿娘幸運。
我就這樣想著，又沉沉的睡去了。
第二天，皇帝晉了我的位分。
我成了昭貴妃，整個后宮中除皇后娘娘外最尊貴的女人。
可我卻并不開心。我覺得好累好累，疲憊的跪下謝恩，費力的扯出一個笑容。
我想要的從不是這些。我想要的，早就已經(jīng)盡數(shù)失去了。
入冬了，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了。
立冬那天，朝野和后宮發(fā)生了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
刑部尚書伙同逆王妄圖行謀反之事，不料卻早早的被皇帝發(fā)現(xiàn)扼殺。
這與后宮又有什么關(guān)系？刑部尚書家姓余。沒錯，就是賢妃娘娘的母家。
整個余家處死的處死，流放的流放。賢妃娘娘一夜之間被敕奪了封號，降為官女子打入冷宮。
皇后娘娘家平日里就與余家來往甚密，此事東窗事發(fā)，連累皇后娘娘一家也被扣留在宮中勘查，皇后娘娘更是被禁足在景陽宮里，不得踏出宮門半步。
我偷偷溜進景陽宮看她，問她可有什么事要我?guī)兔ΑＫ齾s說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唯獨放不下穗穗在冷宮中過得怎么樣。
于是她求我替她帶著東西去探望賢妃娘娘。
我一口應(yīng)下。
其實我也想去看看賢妃娘娘，只不過眼下在這風(fēng)口浪尖上，總是沒有合適的機會前去。
…………………………
等我終于找到機會時，已經(jīng)是新年將至的前幾天了。
我來到冷宮里，推開她所在房間的門，一股強烈的霉味撲面而來。這地方是極其陰冷的，她正背對著我，身穿一身素衣，坐在一面破舊不堪的鏡前梳頭。
不過十幾日的光陰，她的身形便足足消瘦了一圈。
“賢妃娘娘。”我心疼起她來，聲音也難免帶了些許哽咽。
她轉(zhuǎn)過身，有些詫異的看向我，似乎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個人在今天突然來訪。
“煙煙？”她走近我，似乎在確認眼前的人是否真實。
“我來看您了?；屎竽锬飮诟牢?guī)Я撕枚嗵炕鸷湍鷲鄢缘臇|西。她被陛下禁足景陽宮無法親自前來…特叫我前來探望您是否安好?！蔽椅兆∷氖郑故抢涞娜绾话?。
我趕快命下人們將帶來的炭火點燃?！澳锬铩迨萘嗽S多…這的下人竟敢如此苛待您……”
她扯出一個笑容，拉著我在剛才的位置坐下。
“墻倒眾人推罷了。難為你了煙煙，懷有身孕，還愿意不辭辛勞來看我這個罪臣之女?！?p> “我知道娘娘只是因為家族而受牽連…娘娘放心，陛下不會不念舊情的?！?p> 她搖搖頭，“我從小便被當(dāng)做有助于整個余家上升的工具來培養(yǎng)，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的命，從生下來開始就由不得我自己?！?p> 我一怔，我從未想過她會對我說出這些。自入宮以來，除了對皇后娘娘，她似乎一直是少言寡語的模樣，扮演著皇上眼中安靜的解語花，眾人心中溫柔的賢妃娘娘。
她每日按部就班的幫助皇后處理大大小小的宮中事宜，因為她的懂事與沉默，她總是在傾聽大家的喜怒哀樂，大家也就都忘了問她是否快樂。
賢妃娘娘是宮里笑起來最好看的娘娘。
她生的一副明眸皓齒的好樣貌，笑起來兩個酒窩深陷，叫人沉醉。
我曾認為，連阿媼也不及她笑的好看。
可她看起來總是不快樂的。那明媚的神態(tài)，也就極少出現(xiàn)在她總是陰雨蒙蒙的臉上。
“不…您才不是什么工具…您是我們心中最好的賢妃娘娘。大家都念著娘娘早日回宮團聚呢。好久沒有聽到娘娘的琴音了，我們都很想您?！?p> 可她卻只是目光呆滯著望向屋里那扇窄窄的小窗，似乎一眼就能望穿這整個冷宮，似乎一眼就能望穿她的命運。
“其實我并不喜歡彈琴，只是自小爹娘便要求我這么做。他們說，余家的女兒，必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必要學(xué)得溫婉賢淑，日后才能嫁的高門望族，為余家出力?！?p> 賢妃娘娘收回目光，看著我，目光悲戚。
“我不喜歡琴棋書畫，不喜歡只能按照家人的安排成長。我不想入宮…我不愿意過這樣的人生?！?p> “可是，我的命，從來由不得我自己?！彼终f，語氣變得更加肯定，像是終于妥協(xié)了什么，長嘆一口氣，突然落下淚來，又小心翼翼的拿出帕子擦去。
我被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只能攥住她的手，越來越緊。
那天，我在冷宮里呆到很晚，太陽都落下山去，一輪明月悄悄的掛上枝頭。
其實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她在訴說。我們像是突然調(diào)換了身份一般，她變得多話，我變得沉默。
我知道她只是需要找一個傾訴的對象，她有太多太多的委屈，壓在心里太久，壓垮了明媚的笑容，變成了淡漠和眼淚。
“謝謝你?！彼裉煺f了好多的謝謝你。
“謝謝你來看我，謝謝你愿意聽我說這些。
她帶著我來到另一間堂屋內(nèi)，那張精美的古琴擺放在正中央。
“我現(xiàn)在身邊也沒什么可以相送的，就將這琴贈與你，算是報答今日的好意?！?p> “這怎么行？這是娘娘一直放在身邊的寶貝之物，臣妾萬萬不能收下?！?p> “好啦，放在冷宮里也是白白糟踏了它，就全當(dāng)是你替我保存，等有朝一日我出了這冷宮，你再還給我也不遲?！?p> 我這才應(yīng)下來，“那說好了，我替娘娘保存，等娘娘回去就教我彈琴！”
她笑了，笑的那么燦爛，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她。
但她什么都沒有回答。
……………………………………………
沒過幾天，便是除夕佳節(jié)了。
這是進宮以來，于我而言最冷清的一個除夕夜。
我坐在皇帝身邊，不免想起剛?cè)雽m的第一個除夕夜，我還是昭嬪時，一眾娘娘歡聚一堂，那時她們都叫我煙煙。
如今我成了昭貴妃，入宮的新人見了我都恭恭敬敬的行禮道貴妃娘娘。
可我卻覺得何其空虛。
那北陽國的美人消逝在一片火海中，江向婉死于箭下，阿媼悄悄隕落在寒冬里，賢妃娘娘深陷泥潭無法脫身。
而我的阿京，也在不久前戰(zhàn)死沙場。
我緩緩閉上眼睛。
我同皇帝說身子不適，提前離開了宴席。
…………………………………………
新年的第一天，我去給皇后娘娘請安，景陽宮中卻是一片死寂。
是冷宮的宮人來報，賢妃娘娘歿了。
在除夕夜，用一根白綾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皇帝特許，將她以賢妃的身份埋葬。
皇后娘娘一夜間添了許多白發(fā)，她顫抖著身體，親自帶她的穗穗回了宮。
一起帶回來的，還有那個平安符。
那是皇后娘娘親自繡的，她不擅于針線，字都繡的歪歪扭扭，但賢妃娘娘一直貼身攜帶著。
皇后娘娘趕到時，這平安符就被放在白綾旁，上面繡著“穗穗平安”。
人總是在不斷的懷念過去的光陰。
我入宮時常常懷念與阿京在一起自由自在的日子。
江向婉死后，我每每用白玉盤下棋的時候眼前都會浮現(xiàn)起江向婉坐在我對面與我對弈時的模樣。
阿媼離開后，我常常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桃樹下喝青梅酒，那會使我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時光。
就像現(xiàn)在，我坐在這張古琴面前發(fā)呆，眼淚噼里啪啦的砸下來。
好痛。
心好痛。
我這一生都在懷念中度過。
都說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可此刻，我所有美好的時光終于都隱沒在回憶中了。
產(chǎn)期將至，皇帝為了安撫我那顆日漸焦慮的心，將父親從戶部尚書遷至右相之位。
臨盆前幾日，皇帝又叫了父親母親和阿姐來宮中看望我。
父親拉著我的手，笑容滿面，一直說我是整個曲家的驕傲。
我看著他這幅模樣，忽然又想起入宮前他賜我的那一個耳光。一時間只覺得虛偽至極，又不得不勾起唇，笑著回應(yīng)他。
母親將我擁在懷里，笑中帶淚，一遍遍問我過去幾個月在這宮中養(yǎng)胎的事宜，又囑咐我最后幾日定要更加小心為妙。
我又想起她連同阿姐一起騙我入宮，為了保全大女兒的幸福不惜犧牲小女兒的一生。
不過阿姐似乎又憔悴了許多。沐司婚后卻全然沒了過去的清冷儒雅，整日借著曲家的財力威望流連于煙花柳巷之地，阿姐自從小產(chǎn)過一次之后便再無子嗣，郎中說是落下了病根，怕是日后再也不能生兒育女。
她燦笑著，小心翼翼的看著我，沒有了那樣仙子般的溫柔氣度，雖是與我同一張面容，卻活生生像是比我老了十幾歲。
罷了，如今我已是努力報答了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只是不愿再與這樣的一家人相見。
待他們離開后，我躺在床榻上，閉上眼睛胡思亂想著一些關(guān)于我少時身邊人的事情。
大家似乎都并不幸福。
阿姐雖處心積慮嫁給心愛之人，婚后卻獨守空房，且終生活在愧疚之中。
沐司也再沒了過去那青松一樣令我動心的高尚的傲骨，在酒池肉林中被渲染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紈绔。
阿爹阿娘雖然得到了榮耀，我卻看到他們的頭發(fā)已經(jīng)幾近斑白，兩個女兒的相繼離家也令他們難掩孤獨落寞。
阿京戰(zhàn)死沙場，他最終也沒能娶到年幼時就心心念念的姑娘。
皇帝呢，他雖坐上了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位置，坐擁萬里江山，卻失去了那個最愛自己的人，貴妃也已經(jīng)為他擋箭而死，現(xiàn)如今，在這偌大的利益堆砌成的后宮，竟再無一人愿真心愛他。
原來大家都不幸福。
臨盆之日很快到來，我強忍受著劇烈的疼痛，終于睜開眼睛，看到皇帝站在我榻前，龍顏盛怒。
“貴妃娘娘的身體本就不適合生育…剛才已經(jīng)大出血過一次了，若是再拖下去…陛下，怕是娘娘和未出世的小皇子，一個都保不住??！”穩(wěn)婆的聲音響起。
果真如我所料。其實自我有孕以來，這一場景早已在我心中出現(xiàn)過千百次了。
我只是沒有想到會這么疼。
我拽了拽皇帝的衣角，“夫君…保住我們的孩子……”
他雙眸猩紅，最后也只能妥協(xié)。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是個小皇子！”
“陛下…把…把小皇子交給宋婕妤撫養(yǎng)……好不好？”我看著孩子，極小聲的說，卻是耗盡了全部力氣。
不愧是我的孩子。他的確是很可愛的。
原諒阿娘的自私吧。下輩子再來做我的孩子，我一定陪著你好好長大。
他哭著應(yīng)好。
我終于閉上眼睛，只覺得好疼好疼，全身上下像是被撕裂般疼痛。
阿京，我好疼啊。
我終于可以做回我自己了。最后的幾縷殘缺的意識中，我這樣想著。
我隱約聽到皇帝在我身側(cè)哭著喊著許昭柔的名字。
他說，“阿昭…別走…別離開我了……”
我就說吧，我們其實是一樣的人。
一樣的失去所愛，一樣可笑的尋找替身，一樣的可悲。
可我馬上就要去找我的阿京了，而他卻依舊只能被困在這深宮中，守著他的皇位，終生孤身一人。
小時候說書先生告訴我，人死后都是會去另一個很美好的世界的。
那個世界里，會看到好多已經(jīng)離開的故人，他們都在那里等著你去團聚。
我似乎真的看到他們了。
趙若安站在繁華的小巷口賣花，見了我，笑著將一朵盛開的牡丹花簪在我的頭上。
江向婉遇到了自己的幸福，她與真正深愛自己的男人拜堂成親，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生一世一雙人。她眉眼彎彎，站在家門口邀請我進去喝一盞茶，同她好好的下上一盤棋。
黎媼身著一身粉裙，于一片桃花林中向我奔來，走近了些，她拿出帕子，疑惑的擦去我臉上還殘留著的血跡和眼淚，“看來煙煙沒有我還是不行呀，怎么把自己弄的這么狼狽？”她拉住我，指著遠處的一棵桃樹，“好啦別哭啦，我們釀的酒已經(jīng)可以拿出來喝啦！今日必須與你一醉方休才行！”
余穗站在湛藍色的天空下沖我招手，她的腰上別著那個平安符，她笑得燦爛，說自己要開始嶄新的人生。
朦朧中，我終于看到我的阿京，在一片陽光下朝我走來。
“曲若煙，我?guī)阕甙??！彼蛭疑斐鍪帧?p> 我笑著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