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不說這些了。我才去看了,長樂宮里的牡丹花開的極好呢?!?p> “我一從御花園出來便連忙往娘娘這里來了,倒還沒有去那里呢?!?p> 等我到趙若安宮中的時候,已經(jīng)快到黃昏了。
她一個人蹲在院中,正在為一缸牡丹花澆水。
無比的認真,似乎并沒有察覺到有人進來。
我一時興起,想要好好逗逗她,于是沖著其他下人比了個噓聲的手勢,悄悄的走到她身后,一下子蒙住她的眼睛。
她果然被嚇了一跳,差點跌坐在地上。
我在后面笑的肚子疼,“美人還是這么膽小,怎么連我進來都沒看到?”
她嗔怪著癟嘴,“我在看我的花?!?p> 我的目光也移向那花,果然在她的悉心照料下開的更美了,綻放的粉紅色花瓣帶著水光,在夕陽的光輝下閃閃發(fā)光。
“開的真好啊,像它的主人一樣漂亮。”我由衷的夸贊道。
她聽了這話卻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羞澀的笑笑,而是低下頭,一言不發(fā)的看著自己腳下的土地。
“你怎么這么喜歡牡丹花啊?”她對這花如此上心,定是不止因為它貌美。
她沉默了很久,最終像是下了多么大的決心似的開口,“曾經(jīng)在北陽國時認識一個朋友,她就很喜歡牡丹花?!?p> 她目光溫柔,看著面前開的正盛的牡丹花,給我講述了這個故事。
十幾年前,北陽國同周邊國家發(fā)生戰(zhàn)爭,一時間整片國土變得兵荒馬亂,民不聊生。
戰(zhàn)爭持續(xù)了兩年,北陽國雖然戰(zhàn)勝了卻也元氣大傷,不得不低下頭來,暫時向我朝俯首稱臣。
故事里的她就是那場戰(zhàn)爭中勉強活下來的人。
她的家在戰(zhàn)爭中毀滅,她從兒時起就宛如一個浮萍般在這戰(zhàn)火中飄蕩。
美貌在和平的年代可以賜她以榮華富貴,在戰(zhàn)亂時卻成了刺向她的一把利刃。
像她這樣無依無靠的女子,想要活著,無非就是那一條路可以選。
她不愿委身成為軍妓,便只有在戰(zhàn)火紛飛的土地上自生自滅的結局。
為了生存,她常常和街邊的野貓野狗搶殘羹剩飯吃。
所以她總是以膽小而又充滿防備的姿態(tài)去看待周遭的一切。
她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死去。
所以她的眼睛里總是充斥著悲傷。
后來,戰(zhàn)爭終于結束了,她找到了一家酒樓做工。
酒樓的門前支著個賣花的小攤子,攤前總是站著個清秀的少年。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很喜歡花。白色的,粉色的,藍色的…這樣五彩斑斕而又充滿芳香的美麗事物,是曾經(jīng)在刀光劍影中所可望不可及的。
有時候老板娘心情好,多發(fā)了些賞錢,她也會去買一枝花,插在小瓶子里,放在睡覺的床鋪邊。
久而久之,那位少年也與她漸漸相熟起來。
她在那個攤子上買花再也沒耗費過銀錢。
少年常常紅著臉看著她,他說她比鮮花還好看。
城中的貴族舉辦了花宴,少年帶著她在遠處觀望。
“那放在最中央的是什么花?”她一下子被那艷麗的花朵吸引了目光。
“那是牡丹花。有名的富貴花,尋常人家是養(yǎng)不起的。”少年說。
“你攤子上的花那樣多,也沒有嗎?”
“這花名貴的很,我這小攤又怎么會有呢?”
她看著那花朵,并沒有再說什么,少年卻把她的話記在了心里。
過了幾天,少年的攤上多了好多芍藥花。
他獻寶似的將那盆粉紅色的芍藥花捧到她面前,“我沒辦法弄到牡丹花,不過我找到了和它很像的芍藥花,將它送給你,希望你能開心?!?p> 她接過花,看著眼前歪著頭沖她傻笑的少年。
她對他動了心。
她想著,等在酒樓干滿一年的時間,她便離開這里,嫁給少年為妻。
可是她太美了。她的美貌這時又變成了一種罪。
她被一個官員看重,要將她獻給北陽國的貴族。
剛開始,她百般推脫,每天都跑到酒樓門前,等著少年推著他的花來帶她離開。
可是她等啊等,等到那盆芍藥花都在晚春時分漸漸凋零。少年卻再也沒有來過。
身邊的人說,是少年怕了這官員的權勢,去了別的地方賣花,不敢再見她。
她收拾了東西,抱著那盆枯萎的花朵上了那官員的馬車。
下車時一個失察,那盆花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她終于徹底死了心,接受了自己就像個禮物一樣,被人們攜帶著四處漂泊,居無定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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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她,不知這故事說的是他人還是自己。
不過我終究也沒能這樣問出心中的疑惑,只剩下長長的嘆息。
“你說,美麗真的是她的罪過嗎?”她抬起頭。
我伸出手,撫摸著她那張精致的面容,
“她并沒有錯,美麗也沒有錯。錯的是那些惡人,錯的是這個時代?!?p> 她一怔,良久,幾滴滾燙的淚滴砸在我的手心。
“好…那就好?!?p> 趙若安變了,變得開朗活潑起來,整日跟在我和阿媼身后蹦蹦跳跳,大家也越來越喜歡她。
美好的日子過的飛快,春去秋來,馬上快要入冬了。
淑妃娘娘偷偷和我們說,她覺得趙若安最近半個月有些不太對勁。
此話一出,立刻有許多人跟著附和。
她的宮門總是日日緊閉著,除了請安的時候,幾乎見不到她的人影。
這幾日更是連請安時都見不到她了,整天稱自己臥病在床,可淑妃娘娘的宮女說前日還看到她帶著那兩位貼身婢女一同在院中散步。
大家都不愿往其他方面去想,畢竟與她相處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每個人都很喜歡這個膽小又可愛的姑娘。
貴妃娘娘還是傳喚了那兩個曾經(jīng)被安插到她身邊的小宮女。
“才人最近身子的確不大好,總是一個人對著那幾缸枯萎的花發(fā)呆,整晚整晚的難以入睡。請了太醫(yī)來看也看不出什么,只說…或許是心病,想念家鄉(xiāng)了。開了些補氣血的湯藥便也罷了?!?p> 連她貼身的婢女都說她病了,眾人也就放下了戒心,只當她是真的病了,皇后娘娘委托我和阿媼到長樂宮探病。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她像是已經(jīng)好幾個晚上沒睡覺了似的,整個人站在窗邊搖搖欲墜,面色蒼白,憔悴不已。
“我說美人,你這是怎么了?”阿媼上前扶住她,幾個宮女連忙上前將她抬到床上。
她這才惶恐不安的望著四周,顫抖著說自己快要死了。
“你是不是太想家了,憂思成疾…好好調養(yǎng)心情,吃了太醫(yī)給你開的湯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哪里談得上什么生死呢…”她抖得厲害,阿媼就將她緊緊的攬進懷里。
就這樣過了很久,她才終于恢復了神志似的,“醫(yī)不好的…我才沒有想家…我才不要回去……”
阿媼皺眉,目前只有安慰她平穩(wěn)了情緒,一下下的拍著她的背,像是小時候哄我睡覺的娘親。
她朦朧中低低的呢喃,“阿娘…這里好黑…好冷…我好怕……”
她就這樣在阿媼的懷中漸漸睡去了。
“你要是有了孩子,定會成為個好娘親?!蔽倚÷暣蛉に?。
她笑笑,把美人安置回床榻上,然后叫了那兩個大宮女到偏殿問話。
“你們小主最近有沒有見過什么人?”
那兩個宮女跪在地上,“回娘娘的話,小主從沒有見過什么宮外的人。貴妃娘娘將我們安排在小主身邊,自然是要寸步不離的照看小主的?!?p> “那…那或是收到了什么東西?”
其中一個宮女聞言突然瞪大了眼睛,“小主自入宮以來,每月總會有兩封家書送來。我們開始還疑心這家書的內容,后來發(fā)現(xiàn)就只是普通的家書,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話。
而且小主只是看看,從來沒有回信之舉,也就作罷了。這個月也不例外,不過這個月送來的這兩封信,我給小主送去時,她是連看也沒看,直接叫我扔到火盆里燒了個干凈。說是要與家中斷絕往來,還說以后送來的信不必給她,直接丟掉便是。”
就因為幾封家書?為何會使她怕成這樣?
我和阿媼回宮后還在想,等美人好好休息后,頭腦清醒了再好好問問她。
可意外先一步來臨了。
長樂宮偏殿夜里突然失火。說是入冬天干物燥,不知是哪個下人打翻了火盆,偏殿瞬間被火光籠罩。
她真的喪生在一片火海里。
她像是已經(jīng)預測到自己的死亡一樣,反倒給了眾人沉重一擊。
我愣愣的站在被燒毀的廢墟前。
明明昨天還在阿媼懷里睡覺的美人。
明明前些日子里還和我們一起嬉笑打鬧的美人。
是那個總怪我調戲她的美人。
是那個被夸獎時會害羞的捂嘴笑的美人。
是那個膽小的周圍有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引起她一陣害怕的美人。
是那個喜歡牡丹花的美人。
如今被燒的面目全非。
我心痛的無法呼吸。
一切的猜測都再也無法得到驗證,那些信和她一起消亡在大火里。
事情發(fā)生的太過突然,這以后的許多天,直到新年,景陽宮中都是一片冷清。
可日子總要繼續(xù),宮里的女人大多是要靠那一個男人過活的。
開春了,皇帝帶著我們幾個嬪妃出宮圍獵。
后來我曾無數(shù)次想,若是沒有這次狩獵,是不是就不會有后面發(fā)生的那么多事。
狩獵場上,皇帝和皇后在最前方策馬奔騰。
皇后娘娘不愧為將門之女,我瞧著她駕馬的本事毫不遜色于皇帝。
我一剎那間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個皇后娘娘,那個傳聞中馳騁疆場的巾幗女將。
我晃了晃神,加快了速度想要趕上皇后娘娘。
因為我自小便是人們口中不學無術的曲家二小姐,常常和謝京騎著馬去荒野中打獵,所以這次狩獵對于我而言自然是極為輕松的。
只是其他娘娘便沒有這么幸運了。
她們一下子被我們三個落下了好遠好遠,貴妃娘娘直到中午休息時還憤怒不已,就這樣又錯過了和皇帝多說說話的機會……
“娘娘,等到下午,您坐在臣妾的馬上,臣妾帶您離皇上近一些?!蔽仪那慕o她出主意。
她這才終于高興了些,坐到皇帝身邊準備用午膳。
可皇帝剛剛舉起杯,一支箭就朝他射來。
他一瞬間變成了身處獵場中央的獵物。
一切都發(fā)生的那樣快,連皇帝自己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叫人護駕。
貴妃娘娘便已經(jīng)護在他身前。
那箭剎那間刺穿了她的胸膛。
一切都發(fā)生的那樣快,不久前才終于被我哄笑的貴妃娘娘此刻直直的倒在我面前。
像做了一場夢似的,等我清醒過來時,她已經(jīng)被皇帝抱回營帳中找太醫(yī)救治了。
營帳內,她躺在皇帝的懷中,氣息微弱。
床榻邊跪滿了人。遠遠的站著皇后娘娘,她低下頭,用長長的衣袖擦拭眼角泛起的淚。
阿媼看著那榻上毫無生氣的女人,那個前幾天方才和她斗嘴的人,我跪在她身后,見她的背影變得有些顫抖。
太醫(yī)說貴妃娘娘快不成了。
怎么會呢?我剛剛才說一會要帶她一起騎馬的呀。
為什么呢?為什么要為皇帝擋箭呢?
一時間,我連怎么哭都忘了,只是怔怔的看著她,她流了好多好多血,染透了她今日穿的白色衣裙。
貴妃娘娘平日里最是嬌氣了,所以受不得一丁點委屈疼痛。
她現(xiàn)在一定很疼。
她已經(jīng)變得神志不清,她窩在皇帝懷中,口中絮絮叨叨。
“承哥哥…你帶婉兒去放花燈好不好?”
“承哥哥,婉兒只有你了…不要離開婉兒好不好……”
“這里好黑啊,我不要呆在這里了…承哥哥,你帶我回家,你帶我回家…”
皇帝哽咽著聲音,抱住她一句句應好。
貴妃娘娘笑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努力睜開眼睛,一寸寸撫摸過皇帝的臉,“承哥哥,你終于來娶我啦,婉兒終于可以做你的新娘子啦…”
她閉上眼睛,手臂無力的垂下。
我偷偷的望向她,很久很久,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了。
我指望著她坐起身,笑著說這一切都是假的,她只是太想要皇帝抱抱她了。
可是她再也不曾醒來。
“貴妃娘娘…薨了……”隨著這樣一句宣告,四周一片哭聲驟起,不絕于耳。
我這才恍然夢醒般覺察過來,貴妃娘娘已經(jīng)不在了。
以后不會有人喜歡皇帝了。
不會有人和阿媼斗嘴了,不會有人教我下棋了。
江向婉,左相江氏之嫡女,本朝第三個皇帝蕭承的貴妃。
她十歲那年第一次遇到皇帝,她對他一見鐘情。他為她父親平反,使她全家人得以沉冤得雪,她便暗暗許下心愿,她未來是一定要做承哥哥的妻子的。
再后來,她入了太子府,成為除許昭柔外,太子的第一個良娣。
她是那么的愛他啊,這個從她年少時便出現(xiàn)在她生命中耀眼的光芒。
許昭柔的蕭承,東宮的太子,君臨天下的皇帝。
我想起剛入宮的那年深秋,見她一身錦繡華服站在臨安宮的正殿門前,身后是逐漸落下的夕陽與凋零的秋葉。
她看起來什么都擁有了。
她其實什么都沒有了。
她的遺體被送回京中,皇帝為之舉辦了一場浩浩蕩蕩的葬禮。
倒像是為了彌補當年迎娶她時草率的大婚儀式一樣,葬禮辦得如此風光,光是哭泣的人就排滿了從江家到皇宮的整條必經(jīng)之路。
我只覺得好笑,貴妃娘娘還活著時他漠不關心,等到人為了他而死時又不知道做樣子給誰看。
我只是替貴妃娘娘覺得不值與惋惜。可憐她窮盡一生只為了得到皇帝的愛與憐憫,可憐她愛錯了人,皇帝從未給過她真正想要的東西。
婉兒呀,下輩子不要再愛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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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后查清了要殺皇帝的刺客,是北陽國的人。
據(jù)說他們被嚴刑拷打后還振振有詞,說是因為自己國家的公主被送入我朝,卻在宮中葬身火海。我朝欺人太甚,今日是公主被殺之痛,明日就是滅國之災。將士們不得不采取行動,殺了皇帝為他們口中所謂的公主報仇。
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關于美人為何離奇死于一片火海,關于那幾封被燒掉的所謂“家書”的內容。
關于她講的故事。關于她的身世。
一個隨波逐流的漂亮禮物,一個有了自己思想的提線木偶。
北陽國好戰(zhàn),妄想通過戰(zhàn)勝我朝來實現(xiàn)振興大業(yè)。
她的確是被送進宮來作為奸細,接近皇帝以傳遞軍情密報,挑起兩國之爭的。
可她并不愿這樣做。她明白是戰(zhàn)爭使她家破人亡,顛沛流離。
她不愿再多出千千萬萬個自己。
所以她始終沒有回應那一封封“家書”。
所以她要被北陽國冠以“無用”之罪滅口,活生生死在那場大火里。
我明白了她那段時間為何夜不能寐,可即使知道自己會死,她還是毅然決然的將那最后的幾封信燒毀。
這個膽小的美人,卻偷偷做了那么多勇敢的事。
“你說,美麗真的是她的罪過嗎?”不,我想對她說。因為是你,美麗也可以成為堅韌的力量。
可連趙若安自己都沒想到,一個曾經(jīng)在北陽國的戰(zhàn)爭中食不果腹到要和野狗搶食物的小女孩,一個被北陽國計劃著滅口的棄子,如今卻搖身一變成了眾人口中人人愛戴的公主,被當成了一個挑起戰(zhàn)爭的理由。
她的一切努力犧牲頃刻間成了徒勞。
何其荒唐。
又是一個四月了,長樂宮也重修好了。我們和淑妃娘娘一起,在她的宮中種滿了牡丹花。
兩國戰(zhàn)爭徹底爆發(fā),謝老將軍重新披裝上陣,這次與以往有所不同的是,他的身側跟了一個謝京。
他真的去了邊疆。可現(xiàn)如今戰(zhàn)事激烈,他怎能眼睜睜往火坑里跳?
“我謝京這輩子非你不娶?!边@句話突然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