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安振玄卻來到南安侯府,到了門前他卻猶豫了,當年他被送到雍州,沒多久南安侯就找上門了,嚴明自己是他阿公,女兒女婿死后,想將他唯一的外孫接回侯府,免受市井流離之苦,他不是沒有猶豫過,整日以酒消愁流連紅館的阿爺對他不聞不問,他要像個乞丐一樣在城中討吃做零工養(yǎng)活自己和阿爺,這是在父母身邊時從未吃過的苦頭,如今阿公如天降神兵淵渟岳峙降臨在自己面前,說要帶自己去過好日子,他如何不心動。
可是不行,阿公有七個兒子十數(shù)個孫子孫女,阿爺只有他一個孫子,阿爺一個人,會很孤獨。
之后,阿公就像當年對他母親說的那句話那樣對他說,從此以后南安侯沒有他自己外孫。
如今,又腆著臉來做什么。
正想著,街那頭傳來嘀嗒馬蹄聲,一個風度翩翩的武將騎馬而來,門房聽到動靜,早已出來迎接,牽過馬,武將看向蹲在角落若有所思的安振玄,“誒,那人是誰?”
“小的不知道啊,坐那半天了,也不敲門,興許是路過罷?!?p> “不知道你不會去問???”踹了門房一腳,躲懶的門房不好意思撓撓頭,走去安振玄那邊。
“誒,公子,你可是要找何人?”
安振玄抬起頭,武將見到臉很是訝異,“你!”兩步跨上去,仔細看了看,“像,實在是像。年紀也對得上,你該不會是阿玄罷?”
安振玄愣愣點點頭,武將一把攬過他,“真是你,好外甥,你長得忒像你阿娘了,走,跟我進去見你舅舅舅媽阿公阿婆去,你那些表哥表姐們估摸著不是在上學就是在哪里混玩,東子,去學堂看看他們下學沒有?!?p> 一頓話頭把安振玄砸懵了,人不知道怎么都就進了門,武將這才介紹自己,“我是你海舅舅,排行老六?!?p> “海,海舅舅你知道我?”
“怎么不知道,你阿公天天念叨著,你娘犟,跑外頭了死也不回家,你也犟,你阿公親自去逮你,你都不肯回來,害他丟兩回面子,回來就拿我們哥幾個撒氣,年前得知你阿爺也走了,咱哥幾個想吧,你總該回來了,就估摸著看你幾時熬不住了,好家伙,大半年了總算回來了,早知道你小子憋不住,舅舅就早點派人去接你,自個來的,路上累著了吧,讓你七舅媽給你做好吃的,你娘就好你七舅媽那口,你應該也中意?!卑舱裥偹阒雷约焊吲d時話多的毛病隨哪個了,也知道這么多年,好幾次都窮得沒米開飯,阿爺吃花酒的錢哪里來的了。
還沒走到內(nèi)院,南安侯唯一的外孫回來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府邸,等安振玄被拖到正堂,堂內(nèi)已擠滿了人,男女皆有,大家都好奇張望著,照面一打,靜默一瞬,當即如菜市場般吵鬧起來,還有一兩個膽子大的娃娃跌跌撞撞走來拽他的褲腳。
“你大表哥的小兒子,四表哥的二兒子?!?p> 安振玄呆楞環(huán)視一周,視線落在堂上正坐的老人和老太太,那老人已不復當年雄壯威武的形象,老態(tài)龍鐘,卻依舊神采奕奕。
海舅舅一拍他后腦勺,“還不給你阿公阿婆磕一個?!?p> 安振玄這才回神,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頭。海舅舅連忙拉起來,“這傻孩子,不怕把腦子磕傻了?!庇忠话淹扑蚰习埠?,被南安侯抱在懷里。
“阿公?!卑舱裥ё“⒐难?,不禁落淚,頭上覺著溫暖的撫摸,竟從阿公的胸腔處覺察一絲哭腔,大伙眼睛淺的都開始抹眼淚了。
“好了好了,今天是重逢的好日子,不興哭。”
一直慈笑著的阿婆是最先收神的,摸摸安振玄的臉頰把人拉到身旁,給他一一介紹在座的親戚,南安侯有七個兒子,每個兒子都生了幾個孫子,最大的孫子生的重孫大的就比安振玄小幾歲,滿滿當當?shù)囊患胰?,熱熱鬧鬧,你一言我一語的,都快把安振玄后半生安排好了,最為熱情的七舅母與他娘最要好,已經(jīng)說著哪個世家女與他年紀相仿。
一聽這話,安振玄坐不住了,“七舅媽,我不成親?!?p> “什么話,挺大的小伙兒怎么能不成親?你大外甥可就比你小幾歲,都已經(jīng)定親了?!?p> “我,我……”
“別不是有中意的人了吧?!?p> “敢情好,哪家姑娘?”
“甭管哪家姑娘,讓你五舅媽出面,她最好這事了?!?p> “去你的?!?p> 眾人七嘴八舌的,安振玄半天插不上話,南安侯這才出言,“行了,都消停些,讓阿玄自個說?!?p> 安振玄紅著臉,終于下定決心,起身跪在地上,“孫兒不孝,我這次不是回家來的,就是想回來看看?!?p> 瞬時鴉雀無聲。
“我,我是跟著藍家姑娘回的汴梁?!卑舱裥÷曊f著。
站的遠點的四舅母嗓門最大,“誰家姑娘?”,三舅母回她,“藍家的?!?p> “藍家是哪家?”
“哪家姑娘姓藍?”
“興許是尋常百姓家的。”
“哦,尋常百姓家的也沒事,五舅媽保管幫你說成?!?p> 南安侯看著面紅耳赤的小外孫,嘴里一絲玩味兒,“你說的可是越國公家的千金?”安振玄頭低得厲害,南安侯大笑。
“越國公的千金?沒聽過啊。越國公有千金嗎?”
“嘖,怎么沒有,十年前被擄走的那個?!?p> “有這事?”
“瞞得緊,沒往外漏風聲。”
“這么說,可是回來了?”
“公爹,這門親事好啊,你和老越國公不是多年至交嗎。”
“是啊,就是這些年少走動。”
“你小子行啊,當年我沒同你們說,我與老越國公定了口頭婚約,我就想著這小子跟他娘一樣犟,但若如同他爹那樣沒出息,可不得給他找個好媳婦嘛,我就看中老越國公唯一的孫女,還取了信物給他,囑咐這小子,若實在混不下去還不肯回家,就讓他給人當上門女婿去,這不,可不就巴巴得跟上去了,有家也不肯回?!?p> 南安侯夫人笑道,“當年老越國公的孫女被擄走的事情我也聽說過,這么說,人可是回來了?還和你在雍州碰著了?”
安振玄不知如何說,便只說回來了,后來去了雍州,兩人碰上面,她要南下,便隨她同行。
這么說著,在朝中當差的幾個舅舅才醒覺,“該不會是數(shù)月前,在雍州領兵擊退謨羯軍的那位罷?”
“好像就是越國公之女,三公那天還以此攻訐他?!?p> 南安侯因告老多年,不知此事,幾個舅舅便解釋,聽后南安侯拍股叫好,“不愧是將門虎女,果然是我看中的外孫媳婦!”
一家人說了許久的話,又吃了一頓飯,七舅媽做的菜果然最合他心意,之后依依不舍的分別,臨行時,就屬抱腿的兩小外甥哭的最大聲,安振玄便給他們扎了阿爺小時候哄他時給他扎的小草蜢。
皇后走后沒多久,竟有宮女來請,說是皇帝要見藍靜。
路上何詠芳對藍靜囑咐,“皇上已昏迷多日,想必是方醒,一會兒見了皇上小心說話,問你什么答什么,多的不要說。”
“好?!?p> 紫宸殿外,侍衛(wèi)把手,門外侍列數(shù)位宮女太監(jiān),見了引路的宮女,才放二人進殿,卻見殿中,燃著香,點著燭,院使左右判院等皆在一旁商議著什么,皇后在床邊,恰好她父親藍正麒也在一旁候著,應是下朝得了消息也趕來了。
龍榻上那個一身黃袍的男子,面色青黑,眼底發(fā)青,唇色枯白,艱難得睜開眼看著前方,眼里無光,只余微微起伏的胸膛還能證明人還活著。
藍靜停住了腳步不敢上前,皇后見到便朝她招手,“皇上,靜兒來了,你不是聽見我說起靜兒,想見見她嗎?!被屎笥终辛苏惺郑{靜方才動身,方挪兩步,皇帝緩緩轉向她,眼里無光,唇舌難啟,好似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說要見她,又好似想不起她是誰。
藍靜不動了,反而后退半步,生生停住,皇后只以為她是年輕,嚇住了,便沒在意,讓院使來,院使把過脈后,微微搖頭。
皇后嘆氣,“何夫人,你與靜兒先回去吧。讓太子來?!?p> 藍靜愣愣看著皇帝那雙眼,幽深的洞中仿佛旋渦將她吸附進去。
“靜兒?你在想什么?”安振玄在她眼前揮揮手,從回來,她就一直傻愣愣的,何詠芳說她是嚇著了。
“好奇怪。”
“什么奇怪?”
我在殺死他。
這是藍靜看到皇帝后腦海中唯一的想法。
未免夜長夢多,第二日何詠芳便安排人送藍靜等人上船,何詠芳和藍正麒甚至無法抽身來送行,船只是何家的商船,本不該是開船的日子,為了送他們,硬是開空船而出,最多只能送到下一個渡口,屆時,再行換船。
藍靜想著正好下一個渡口極有可能是他們和廬云會面的地方,便沒多猶豫,誰曾想,臨近下一個渡口時,船老大便收到汴梁皇帝駕崩的消息,隨附是給藍靜的一封信。
信上所言,皇帝駕崩,太子繼位,四公輔政,太后垂簾聽政。信末竟還說要多謝安振玄留的詩集。
“我娘讓你多練練字。”藍靜把信給他看,原是安振玄在昨日手錄下他阿娘平日給他念的詩,這是《殊華詩集》里沒有的。
安振玄面紅耳赤,“我見你娘喜歡得緊,昨日無事,我便把阿娘平日念的詩詞寫下來,就是時間緊寫得急?!?p> 大伙基本都是旱鴨子,從未坐過商船這樣大的船,最多坐過小舟,是以一上船就在甲板上依欄看河,船身浮動,沒有經(jīng)驗的人會一時站不穩(wěn),沒大會兒就有暈船的,船夫趕著人回船艙去,藍靜也暈船,腦袋昏昏沉沉的,扭頭一看,安振玄卻很精神。
“你怎么不暈船?”
“我習慣了,小時候隨我爹娘跑過一段時間的船,我們還出海呢,海上比這還顛簸,我吐了半個月,后來就好了?!卑舱裥@是回憶起昔日時光,很是興奮,卻見藍靜臉色慘白,忙扶住她。“你別在這待著了,我扶你回船艙?!?p> 回到船艙,秋蘿拿著半掌大的小盒子,“我找船老大借了點治暈船的涼油,我自個抹了好受多了,姑娘,你也用些吧?!?p> 及至旻江渡口,卻遲遲不能靠岸,一問才知,連年少雨,水位下降,旻江渡口已不讓大船進入,許多大船被堵在河道口處,船老大只好下錨,一停便是數(shù)日。
明明岸在眼前卻不能下,秋蘿催促幾次都無果,藍靜更是煩躁。
有小船靠近,船上就一個壯漢,初春的日子里只穿一件馬甲,光著膀子,神情兇悍,粗著嗓子在喊,船老大忙去交涉,言明只靠岸,不渡河,下了人掉頭就走,這才給靠上岸。
那小船是渡口負責人派來的,跟停滯的船交涉,有交涉好的給靠岸,甚至是大船渡河,也有無果的,依舊停滯,一時怨聲載道,卻無人敢出頭。
只因這渡口是當?shù)卮笈?,青龍幫管轄,青龍幫盤踞旻江渡口多年,沿旻江渡口往下五大渡口都是青龍幫管轄,連官府都管不到他頭上。
岸邊還有許多青龍幫眾徒,有手持大刀棍棒的,挨個盤問上岸之人。
秋蘿走在前頭,那青龍幫徒見了漂亮姑娘手腳不干凈,佯裝詢問,手往秋蘿身上伸,藍靜一把按住那人手腕,那人轉頭正想發(fā)怒,見到藍靜心神蕩漾,“喲,哪來的標志可人兒?!?p> 藍靜展顏一笑,正要發(fā)作,經(jīng)驗豐富的船老大忙上前,三言兩語并賄賂讓人放行,藍靜懶得搭理此等小人,便往岸上走,那幾個幫徒受了賄賂,眼睛還不老實往藍靜身上瞟,她察覺到,氣不過正想回頭教訓教訓對方,被安振玄一把摟住,“小祖宗,強龍抵不過地頭蛇,過幾天我們就走了,別生事?!?p> 由于渡口限流,安排對接的船只沒能及時來,且廬云興許就在此渡口與他們匯合,便只好在鎮(zhèn)子歇腳。
接壤旻江渡口的小鎮(zhèn)名叫湛水鎮(zhèn),是一個人數(shù)不多的小鎮(zhèn)子,只因壤接渡口,讓此小鎮(zhèn)魚龍混雜,街上隨處可見江湖游俠或幫派門徒,像藍靜等人靠岸的百姓商人也不少,只是多數(shù)較為低調(diào),獨有藍靜這樣帶著十數(shù)個護衛(wèi)個個模樣優(yōu)異的人走在街道上極為顯眼。
眾人先找客棧住店,只是藍靜一行人人數(shù)眾多,無法找到同一家店能容納他們所有人,只好將人分開,藍靜等五人與三個護衛(wèi)進了趙記酒家,其余人分兩批住在角巷兩個酒家。
藍靜等人坐下時,衛(wèi)通已不知去了哪里,藍靜也不在意,當初他跟來時,已說好了,是為了出來見見世面,結伴而行,不知幾時就會與他們分開,以衛(wèi)通的能力,在哪里都能找到營生。吃過飯,藍靜讓小潤去渡口留消息,看能不能在此處與廬云匯合。
酒家的房間很小,一股霉味,秋蘿與藍靜同住一屋,也不知是否在越國公府那一日,受了硯清的點撥,秋蘿行事妥善許多,她先是讓人拿了木炭熏了屋,又點了熏香,換了自家床褥才讓小姐上床。
藍靜見她行動麻利自有一套,不好打擊她的積極性,在床上看她歸攏箱子,打眼一瞧,床褥衣物物件應有盡有,可算知道從藍府出來時那多出來的三個箱子是什么了。秋蘿還打了熱水想給藍靜洗腳,被她一把按坐一旁,邊脫鞋襪邊道,“出門在外不用拘泥,你同我一起洗罷?!?p> “這怎么行。”秋蘿想起身,藍靜一把撲到她咯吱她,趁機脫了她鞋襪一把按進水盆里,秋蘿先是癢得亂竄,后是被燙得哎喲一聲,連忙求饒答應一起洗腳藍靜才放過她。
撐起身子,嬌喘連連,發(fā)髻都凌亂了,一邊摸著頭,一邊小心把腳往水里放。
“該,這么燙的水還給我?!彼{靜刮了刮她的臉,羞得她捂住半邊臉頰,姑娘真壞,業(yè)務不熟練,多做幾次便好了,還特意捉弄她。
“我下次記得兌點冷水。我會多加學習,定會伺候好姑娘的?!?p> “你可別學硯清姑姑,她跟著我娘,慣會板著臉訓人那套?!?p> “硯清姑姑可厲害啊,她教了我許多東西……”藍靜沒想到,短短一日硯清就折服了秋蘿這小丫頭,要知道秋蘿在雍州藍家,因跟老管家沾親帶故的,為人又機靈,沒少討巧,別看平日里服服帖帖的,心里怕的人沒幾個,不想才到本家一日,先是被硯清唬住,后又被其折服,可見一山還有一山高。
二人同在一個盆里洗著腳說著話,出門在外,又只有她們兩個女孩,行路幾月以來,已較以往更為親密,說說鬧鬧,便至深夜才睡。
一連數(shù)日接應的船只都沒有消息,也不見廬云身影,也不知道怎么的,湛水鎮(zhèn)這幾日來了許多生人,也有逃難投奔至此的人,衛(wèi)通跑出去幾天帶了些消息回來。
“豫州大旱,悍匪橫行,據(jù)說杭州那邊叛軍快打過來了,豫州不少百姓都逃難去了,有消息靈通在湛水鎮(zhèn)有人依靠的都投奔過來了,所以鎮(zhèn)上的客棧都滿了,生人也不少,渡口歸青龍幫管,鎮(zhèn)內(nèi)治安卻不歸他們,府衙那邊因青龍幫眾徒多也少管這里,是以,這里頭空子不少,藍姑娘和秋蘿姑娘這幾日就別往外頭去了,等接應船只來了再露面吧。”
“世道要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