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夜?jié)u沉,盛暑夜里,沉悶得沒有一絲流動的空氣,除了長街瓦舍,雍州城其他街道都寂靜無聲,偶有巡街的衙役,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
不多時,長街深處走來一個身穿斗篷的女子,兜帽罩著臉斗篷包裹得嚴嚴實實,腳步急促警惕,三步一回頭,仿佛身后有洪水猛獸在追逐。
直到女子走到藍府偏門,猶豫再三,伸出纖蔥玉手,手腕上幾個精致的金鐲,透露幾分柔媚,女子雙手捏了個形狀放在嘴邊,蘭氣輕吐,發(fā)出清脆的鳥啼聲。
輕啼幾聲,她連忙躲到角落,等待半晌,見沒反應(yīng),她又繞墻走到另一面,發(fā)出同樣的暗號,再次躲起來,仍沒等來回應(yīng),不死心,又繞墻走了一會,故技重施。
沉悶的空氣讓等待變得漫長,包裹在斗篷里的身軀漸漸發(fā)寒,忽而,斗篷下擺抖動,鉆出一個小人,是個扎著總角的女娃。
“姑姑,我快喘不過氣來了?!?p> 女子從懷中抽出絲帕,給女娃擦擦汗,“乖,再堅持一會兒,莫讓人見到你,記住了,一會我讓你出來,你再出來,旁人問你話你別答,問急了只管哭?!闭f罷,把女娃塞回斗篷中。
女子正想再次繞路,還未動身,卻見墻上翻出一個矯健的身影。
因女子躲起來,未見其人,那身影便輕聲呼喊,“是哪位姐姐?”
女子大喜,忙從陰影處走出來,“阿玄,是我,穗華?!?p> 安振玄了然大悟,“穗華阿姊,果然是你。深更半夜,你如何找到這里的?!北娊忝弥?,獨穗華機敏聰慧,閱歷勝他人幾分,能找來這的也只能是這個姐姐了。
“阿玄,阿姊也是走投無路了,只能來找你了。我聽說藍府的姑奶奶近日收了個俊俏小生,你又多日不來找我們,我便猜你在這,老天保佑,讓奴猜中了?!?p> “阿姊,你是缺銀子了?嗯,我最近手頭還算寬裕,你要多少?”安振玄摸摸鼻子,不知處于什么緣故,小潤在給府里人發(fā)放月例時也給了他一份,他不顯銀子燙手,毫不客氣地收下了。
“不是,我……”穗華欲言又止,試探性問,“你和藍府姑奶奶可算親近?”
安振玄臉刷彤紅了,“阿姊,你說什么呢,我們不是你想的那樣?!?p> 女子暗想,這模樣,該不會還沒開葷罷?!澳悄隳軒桶㈡⑶笄笏?p> “求什么?這位姐姐可親自同我說?!眽︻^上一聲輕靈的打趣驚動墻下兩人,打眼望去竟是一個明媚艷麗的少女扒墻頭看著,也不知在那里多久,聽去了多少話。
“你怎么來了?”原是藍靜,安振玄見此情形不知為何心里發(fā)虛。
“夜深人靜,四墻都是不知名鳥啼,你又睡在偏房,我只好跟來看看,哪來的野鳥招惹得你不得安寢?!?p> 一句話堵得二人不知如何回話。
“夜了,莫在墻角擾人清夢,進來說話罷,啊,走小門,這位姐姐怕是比不得安公子,翻不過這堵高墻?!?p> 藍靜回到房中,秋蘿連忙把外衣給她披上,“姑娘走得這樣急,連件衣裳都不穿上。”
“大熱天的,我恨不得少穿幾件,你還給我加衣裳做甚。”藍靜不依,想脫身,秋蘿給攔住,“雖是暑熱,但姑娘衣衫不整就往外院走,讓外人見了如何了得,好歹披上?!鼻锾}算是知曉,自家姑娘嘴上不饒人,任性妄為,但禁不住勸,好言幾句便也作罷。
“怡梅呢?”
“我讓她去偏房燒水了,怕姑娘夜里口干舌燥?!?p> “這種鬼天氣,我如何灌得進熱湯,還不如多加兩盆冰?!?p> “加了,加了,水放涼了喝?!?p> “成罷,讓怡梅多打兩杯茶,有貴客到。”
秋蘿納悶,“大半夜的,哪門子的貴客?”
罷了,卻見安公子帶著一個戴斗篷的女子走了過來,迎面撞上打水的怡梅,小妮子心性膽小,見此,險些將水打翻,還是安振玄扶了一把。
幾人面面相覷。
怡梅默默給藍靜裝了杯茶,藍靜下意識舉杯要喝,放到嘴邊,被熱氣蒸到,又放下手,打破寂靜道,“說罷,姐姐和阿玄是何關(guān)系,夜深到此是何緣故?”
安振玄一聽“阿玄”二字,心跳漏了半拍,心里仿佛被若有似無的清風(fēng)拂過,又好似被一只柔若無骨的玉手狠狠攥了一下,藍靜從未這樣喚過他,明顯是方才聽墻角聽來的,故意說出來打趣他,只是不知為何,平日里在他人嘴里只是稱呼的二字,從藍靜嘴里出來,能讓他方寸大亂。
此刻,女子才將兜帽放下,露出一張精巧嫵媚的小臉,年僅二十五,低眉順眼,一雙媚眼,輕輕挑起,仿佛時刻撩撥人心。一路走來,無端生起滿頭冷汗,女子用帕子輕拭額角,輕聲道,“奴穗華,是安公子的舊相好?!?p> 安振玄還沉浸在藍靜那聲阿玄中,便聽此謬言,慌亂中還未反駁,穗華先一步推出斗篷內(nèi)的女娃娃。
“奴知藍姑娘已與安公子兩情相悅,本不想再打攪安公子,只是可憐這孩子,從小沒了親爹,奴實在是養(yǎng)不活這孩子,只好來投奔安公子,稚子無辜,只望藍姑娘看在這是安公子的親骨肉的份上,收留這孩子?!闭f罷不住掩面痛哭。
安振玄目瞪口呆,且不論這孩子從哪冒出來,穗華這一長串控訴負心漢的話就把他砸得暈頭轉(zhuǎn)向,再見藍靜的臉色不豫,想要解釋,又不知平日的知心大姐姐何故要陷他于不義。
“小孩,他可是你阿娘?”藍靜指了指穗華,女娃木愣愣地沒有反應(yīng),又指了指安振玄,“他可是你親爹?”依舊沒有反應(yīng),藍靜逐漸不耐煩,女娃好似想起了什么,頓時大哭,夾雜穗華啜泣聲,兩相交雜,哭得藍靜頭疼。
藍靜狠狠瞪了安振玄一眼,“你女人,你不去哄?”起身往里屋走。年紀不大,竟折騰出三四歲大的孩子。秋蘿忙跟進去。
“好姐姐,你先別忙著哭,你跟我說說這怎么回事,你知道你跟我,我,根本就……”
穗華忙堵住他的話頭,“你可以不認我,但你不能不認這娃,你看這娃長得多像你。”
這孩子雖長得幾分清秀,但哪里有我這樣俊,阿姊可別睜眼說瞎話。
女娃哭累了,微微啜泣,怡梅不忍,將倒給藍靜的水遞給她,并小心扶著給小女娃喂茶水。
好半會兒,屋里才靜下來。
穗華不知藍靜會如何處置,現(xiàn)在又躲在屋里不見人,只好把心思放在安振玄身上。
“阿玄,阿姊求你,留下這女娃罷,夜深了,阿姊,該,該回去了。”
安振玄意識到不對,小聲道,“你偷溜出來的?要死,你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不行,我送你回去,就說我讓你出來的,給點銀子打點就成?!?p> “不用不用,藍姑娘心善,可會留下這孩子罷?!彼肴A語氣帶著哀求與期望,安振玄不禁點點頭。
“不成,我心狠手辣,可不會留下情敵的孩子?!彼{靜走了出來,靠在門邊,冷冷看著兩個苦命鴛鴦。
安振玄出言相勸,“就留下罷,半大點孩子,吃不了多少米?!?p> “哼,這孩子真是你的?你留下她,也不看看你多大能生出這么大的孩子,難不成這位姐姐真是你老相好?上趕著給人當(dāng)?shù)?。”原來穗華說的話藍靜一點也沒信,“這錯漏百出的謊言,姐姐怕是也沒真想騙過我罷,直說罷,何苦這樣再三試探。”
穗華眼淚瞬收,變得凝重,眼角微紅,卻一臉決絕,她拉著女娃猛地跪在藍靜面前?!扒蠊媚锞染冗@女娃,給她一條活路罷?!?p> 藍靜沒理會,走過穗華身邊坐到椅上,秋蘿極有眼色,扶起穗華和小女娃,讓二人坐在藍靜下首。
“我原是紅館一名官妓,這女娃非安公子骨肉,更非我孩子,是教習(xí)嬤嬤從外頭帶回來的,偷偷養(yǎng)在深院,等大點再給上籍,好掛牌迎客?!?p> 安振玄聽出端倪,紅館的官妓都是流放至此的罪臣家眷,官家仁厚,非重大罪情,輕易不罪及家眷,是以流放至此的罪臣家眷更是少之又少,軒轅朝禁暗娼,整個雍州城明面上也只有這一個紅館經(jīng)營皮肉生意,穗華卻說女娃是外頭來,還要偷著上樂籍,明擺著女娃是拐賣而來。
“阿姊,何人這么大膽,竟做這等販賣人口之事?”
穗華清冷的語氣不禁變得凄苦,“近年京中少有罪情,能被流放至此點罪臣更是沒有,坊里的姐妹年歲漸大,又無新人,上頭心狠,到手的油水少了,如何樂意,便伙同外頭的人,從外頭蒙騙一些孩子進來,狠打幾次關(guān)上幾日便也順從了,平日我見了也無能為力,十來歲的孩子便也罷了,只是不知這次從哪拐來這幾歲大的小娃娃,繞是我再心硬也不忍,我在這世上無親無故,只能來托付于你,別怪阿姊方才那番作態(tài),實在是不得已?!?p> “姑娘,奴不求別的,只求你能收留這孩子,讓這世上少一個被糟踐的女子罷?!?p> 藍靜沒有立即回應(yīng),端起小女娃喝剩的半杯茶,怡梅還沒來得及制止,藍靜便已入口,秋蘿拉了拉她,搖搖頭,給安振玄他們又各倒了一杯茶。
此刻藍靜才體會到穗華的聰慧和用心良苦,她故意偽造她和安振玄之間的關(guān)系,將女娃推到她面前,鋪墊女娃和安振玄的關(guān)系,讓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將女娃留下,但同時此話錯漏百出,是穗華故意為之,為的是將背后的利害關(guān)系揭露出來,藍靜若有這心思,便能幫她整治紅館,若沒有,見女娃可憐也能把她留下。
半晌無人說話,小女娃忍不住輕輕喚了聲“姑姑。”
穗華撫摸女娃的臉頰,滿目瘡痍。
“你和孩子都留下罷。這事牽扯甚深,不是你能介入的。”
穗華有些失望,搖搖頭,“姑娘能留下這孩子,奴已經(jīng)很滿足了,我能出來,少不得坊里的姐妹幫忙,她們還等著我回去呢。”
“你出來可有人發(fā)現(xiàn)?”
穗華笑了笑,“自然沒有,小命雖賤,但奴惜命得很,除了找不著這丫頭,沒人發(fā)現(xiàn)我不在,等回去,蒙頭一蓋,明日照常過?!彼龎合屡薜念^,“快給姑娘磕頭,往后她就是你再生父母,可要好生伺候,做牛做馬報答她的恩情。”
藍靜將女孩扶起,“你可有名字?”
“我叫小花?!?p> 小花甜糯糯的聲音聽著讓人不禁展顏,穗華更是大笑,“對,這娃叫小花,和我小時候的乳名一樣,所以我才這么稀罕她?!庇趾盟朴X得自己多言了,及時止住,“時候不早了,奴該回了,晚了怕是要被人發(fā)現(xiàn)?!彼肴A起身作福,兜帽一罩便往外走。
穗華一走,小花就想跟上,被怡梅一把抱住。
“姑姑!”
女子腳步一頓,猛走幾步,又猛得回身,一把抱住小花,在女孩柔軟的發(fā)上吻了吻,不舍得走了。
安振玄連忙跟上,“阿姊,我送送你?!彼肴A說無事,他并不完全信,只有親眼送回去瞧瞧,他才安心。
小花被舍下,忍不住啜泣起來,怡梅看著心疼,抱在懷里呵護著。藍靜讓她抱回偏房睡,想了想又讓秋蘿把小潤叫起問話,秋蘿剛要動身她又擺手,“罷了,夜深,明日再說罷,你留意一下,看安公子幾時回來?!?p> 這頭安振玄護送穗華往長街去,有男子在,她一個女子走在空蕩的路上,不顯得突兀,越近長街,人聲漸沸。
“穗華阿姊近來可還好,其他姐姐可有什么病痛,我之前留了些藥可吃完了?怪我,近日貪玩,都忘了去坊里給姐姐們問診。”自小跟著高人,學(xué)了一些藥理,又從小因阿爺?shù)木壒柿鬟B紅館,像穗華這樣大的姑娘相當(dāng)于看著他長大,他漸漸幫著紅館的姑娘看一些隱晦的病,也算給經(jīng)常吃白食的阿爺?shù)謧?p> “多虧你的藥,好著呢,就是快吃沒了,你過兩天配些來罷?!彼肴A歪頭看著安振玄笑,對方被看的頭皮發(fā)麻,“你和那藍姑娘還沒成事?”
“阿姊,你又說什么呢。”
“我可是聽說,藍府姑奶奶性情中人,閨中不少人伺候著呢,你同她日日親近,又心悅她,怎么還沒開葷。可要阿姊教你兩招,定能討姑奶奶歡心?!?p> 安振玄被穗華奔放的說詞弄得左右不是,想說藍靜不是這樣的人,又發(fā)現(xiàn)她好像就是這樣的人,又不想穗華輕視她,但這樣想又好似在諷刺穗華的身份。
“罷了罷了,阿姊同你說笑呢,你是阿姊從小看到大的,你什么心性我能不知道,卻謹記,相癡換來心相悅,相悅盡在長相守?!彼肴A從懷中掏出一個香囊,“你若想通了,打開瞧瞧,你若還糾結(jié),兩日后來送藥把香囊還我。”
“什么東西?”
穗華笑容曖昧,“好東西?!?p> 又把手上的金鐲玉戒全擼下來,用那張給小花和她自己拭過淚的半干帕子包著,一并給了安振玄。“可不是給你,這是給小花的,走得匆忙,沒留下什么,這些當(dāng)作是給妮子的嫁妝,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她平平安安長大,順順利利找個心實的漢子,權(quán)當(dāng)是我與她一場緣?!编托Φ溃澳銟芬馔锾睃c,好歹給人做了一次便宜阿爹?!?p> 二人已走到紅館偏門,門半掩著,似有人特意給留了門,穗華伸手一推,安振玄打眼瞧去,門內(nèi)因沒留燈,庭院深深,打開的小門,好似黑黢黢的洞口,穗華剛跨步進去,就被黑暗吞沒了,安振玄猛地心顫,忙喊了聲,“穗華阿姊!”
“冤家,這樣大聲,想把人招來,快回罷!”黑暗中傳來穗華緊張的怒斥,又好似幾聲輕笑,隨風(fēng)消散。
安振玄想,今晚穗華笑得真多,不是平日見客的賠笑,也不是見他時打趣的調(diào)笑,是真正的開懷大笑,他從未見過的輕松。
捻了捻手上的香囊,放鼻子聞了聞,好像是一張紙,暗想,該不會是春宮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