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靜在案牘前提筆寫信,只是這字很是難堪,莫說尋常閨門的娟秀小字,就是黃髫小兒初學大字都比她好,偏偏藍靜握筆的姿勢很規(guī)正,就像一個初學者,生疏而認真。
安振玄在她身邊轉悠,藍靜沒有阻擋,他就在一旁看,卻發(fā)現(xiàn)藍靜不僅字寫的差,還不識得幾個字,寥寥幾句話,錯漏百出,他出身貧苦,是沒機會寫字,但他阿娘出身名門,雖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但阿娘還是教了他幾年書,留了幾本書籍,基本的字他都認得,只是他隨了他爹,沒有讀書的天賦,識字不會寫,這看了藍靜寫字半天,實在難受。
在他心里,早把藍靜當半個媳婦看,他原以為名門閨秀都應該像他娘那樣,知書識禮,怎么也不會是藍靜這樣虛有其表,連自己阿娘一根小尾指都比不過,他一直以為他將來要娶的是他阿娘那樣的姑娘,結果發(fā)現(xiàn)自家婆娘是個不學無術的假小姐,苦悶,郁卒。
“別以為我在寫信就聽不見你的腹誹?!?p> 安振玄賠笑,“這字寫錯了?!?p> 藍靜愣怔,停了筆,輕聲道,“那該如何寫?!卑舱裥兆∷氖郑诹硪粡埧瞻准埳蠈懮夏钭?。
藍靜的手小,安振玄能完全包裹住她,兩人貼得很近,藍靜就像被對方抱在懷里,掌心的溫熱貼緊手背的微涼,她微微側顏,從下方看去,安振玄的下顎稍顯稚嫩,輪廓卻分明,耳邊能感受到對方的呼氣,與男性緊密相貼的場景她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回,但那些都代表暴虐、強勢、侵占。第一次,男性的貼近,讓她感受到溫暖,悸動。
“好了?!卑舱裥芸旆砰_了藍靜,二人一同望向案桌,白紙上偌大的念字,曲曲折折,顫顫巍巍,比藍靜寫的還不如。
“額,字雖丑了些,但寫對了。”
二人相顧無言。
藍靜的信寫了一個下午,才交到小潤手上。
“姑娘,這是……”
“家書,送去汴梁?!?p> “之前讓你找的打石像的工匠和鐵匠可找到了?”
“已經(jīng)安排好了?!?p> “要打造與烏云等身大的石像,再鍍上鐵衣,所需石料和原鐵都不好找,你多找一些匠人,價錢不是問題,把人安排到別院去,務必早日給我打造好?!?p> 安振玄詫異,上回赑屃堂前藍靜摸著龜像說的話竟是認真的,一匹馬,又是找飼料又是打石像,之前說要買飼料,買著買著,把人馬場給弄來了,這回打石像該不會,想著,他愣了愣,是了,買飼料能把整個馬場給弄來,那打石像,該不會別有打算吧。
藍靜見他反應,便知他心中略有猜測,“好奇?不然,你跟小潤跑一趟別院?”
安振玄還真就跟著小潤去別院了,他想得很簡單,就算這是個圈套,也要親自去看看再說,況且,他還想單獨與小潤相處,好套話。
小潤搜刮了全城石匠和鐵匠,石匠少,鐵匠多,但鐵匠有管制,民用鐵匠就幾個,小潤憑借藍府的身份,還是重金聘請了幾個官用鐵匠,加起來有二十多人。
路上,兩人閑聊起來。
“小潤,你是家生子?那你從小是跟在你姑娘身邊長大的?”
“小人,確是是家生子,家父乃跟在老國公爺身邊的老仆,只是,小人福薄,無緣從小服侍姑娘?!?p> “那你如何跟著她千里迢迢從汴京來,難不成,你也是她的嫁妝?”
小潤知道藍靜和安振玄之間的戲言,聽此不禁好笑,“安公子說笑了,小人是自作主張跟姑娘來雍州的。家父因是老仆,老爺和夫人心善,從不把我當奴仆,還給我脫了奴籍,我也是在鄉(xiāng)下長大的,后來家父過世,我才輾轉回到國公府。”
“那你是給自己找了苦差,好好的國公府你不待,來這窮鄉(xiāng)僻壤?!?p> “安公子也聽到關于姑娘流放的蜚語?”
這消息,安振玄是從衛(wèi)通那里打的,難不成包打聽也有出錯的時候?“那傳言是假的?”
小潤搖搖頭,“是真的。姑娘確實是被本家所棄。”
“因何緣故?”
小潤轉移話題,“安公子那日不是診斷出來了嗎?姑娘身患奇毒?!?p> 那日安振玄與藍靜初遇,他夜闖藍府,抓住真假清正,藍靜卻突然暈厥,他診斷出其中毒,便匆匆將人帶走。
“姑娘回來后沒跟我說,但我知道若無安公子相助,她不會讓你整日跟在她身旁?!毙櫿?,“安公子,求你如實告知,姑娘身上的毒,可是解了?”
安振玄想起那日的事,思緒繁雜,“毒,解了一半,不過,解毒的法子有了,只是一時半會尋不到解藥。”
小潤大大松懈一氣,“解了一半,難怪,難怪。能解一半,已是謝天謝地,安公子,大恩大德,小潤來世愿做牛馬,以報公子大恩。”
安振玄搖搖頭,“毒不是我解的,你不必如此,不過我會幫忙轉告你的謝意。只是,我不懂,你既然不是家養(yǎng)的奴仆,為何如此忠心于她?!?p> “那公子呢,公子與姑娘無親無故,為何如此相助姑娘?!?p> 安振玄羞赧,“你父親是老國公身邊的老仆,那你可聽說過你家姑娘從小是否定下過婚約。”
小潤雖不在國公府長大,但他父親一直把他當未來的國公府管家培養(yǎng),從小他就聽父親念叨過不少關于姑娘的事,姑娘小時候確實是有過所謂婚約,還是兩起,不過都是口頭的,除了那人便是……
“安……令慈是……”小潤震驚,這起口頭婚約比另一起更兒戲,聽家父說,不過是國公爺與對方的一時戲言,很快就被一場禍事擾亂,這話,甚至是家父無意間跟他提了一嘴才知。
“你知道便行,家母身份特殊,我的身世,不要宣揚,也別告訴你姑娘?!?p> 想到韓緒,小潤無奈笑笑,“也是,姑娘已經(jīng)有未來姑爺了?!?p> 安振玄腹誹,若不是那天比武招親他去晚了,指不定誰是姑爺呢,轉念一想,憑他三腳貓功夫,還真打不過韓緒,幸好那天沒去,不然也是丟臉的份。于他看來,這場戲言定下的口頭婚約可有可無,他曾在年幼的時候幻想過將來的媳婦,是如同阿娘那樣的名門閨秀,所以得知有這么一個娃娃親小娘子時,他也是有過憧憬,可隨著年歲漸長,他也深知地位懸殊,一個混跡市井的小混混,是不可能娶大家小姐的,阿爺逝世,于他是沉重的打擊,在偌大的雍州城,他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孤獨,無所適從,如汩汩泉水,將他緩緩浸透,在得知汴梁來的藍氏女,就是他兒時定下的娃娃親,那一刻,他無比想去見她,見一個從未見過只存活在記憶中的人,錯過了比武招親,他便潛入藍府,明知名花有主,他也只是想靠近她一點。
“公子不是問我為何如此忠于姑娘嗎?!倍诉h遠綴于隊伍后面,本無過多交集的二人,此刻彼此袒露心聲?!靶∪似鋵崗男『馨翚猓赣H雖寄予我厚望,望我終有一日能當上國公府的大管家,成為未來公爺?shù)淖蟀蛴冶?,可我其實是不愿的,我從小脫了奴籍,自幼習四書學六藝,因父親的身份,老國公爺?shù)暮駩?,家底較比尋常百姓家豐厚,我曾設想過將來有一日能高中進士,加官晉爵,可家父臨死前握著我的手,讓我一定要替他贖罪,找到小少爺和姑娘,照顧好他們?!毙欘D了頓,“國公府縞素那日,我去給老國公爺?shù)跹?,姑娘守在靈堂前,當日全汴梁的世家甚至皇上,都派人來吊唁,姑娘是唯一沒有哭的人,我當時便想,我不能侍奉這樣的人,不過幾日姑娘便暈厥,夫人請了所有御醫(yī),沒一個人知道姑娘得了什么病,后來院判大人診斷說,姑娘五臟衰竭,就算用奇珍異寶吊著,左右不過些許的光景。安公子,你應該知道了?!?p> 安振玄沉默點點頭,那日,他便知了。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丑聞,姑娘被發(fā)現(xiàn)與下人私通于柴房。老爺和夫人震怒,打殺了那個下人后,便把姑娘流放雍州,我也是那時開始跟著姑娘?!毙櫾诘跹浜蟊疽鸦氐阶约抑?,可父親臨死前虛弱的囑托,枯瘦的五指,歷歷在目,最終他還是請求了夫人,跟隨藍靜流放。
“路上,姑娘像變了個人,不再顧忌,我是說,在國公府時的姑娘不是現(xiàn)在的模樣,那時的她,謹小慎微,沉默寡言,我匆匆見過她數(shù)面,從未聽姑娘說過一句話,當時我還后悔了,跟著這樣一個姑奶奶,前途渺茫,從汴梁來雍州,將近一個多月,在黃白之物上夫人沒有虧待姑娘,將積攢多年的的嫁妝給了姑娘,還安排了一隊人馬,皆是奴籍,僅供姑娘使喚,路上,遇見不少因旱災流落的百姓,姑娘命我布施米面,都是上路前準備的口糧,這頭散出去,那頭又延路高價收購糧食,花錢如流水,遇見賣兒賣女的,姑娘也毫不猶豫,行進的隊伍越來越多人,原先的奴仆身強體壯,姑娘怕他們欺負生人,都是命我用行軍的規(guī)矩操練起來,一開始我迷茫,疑惑,我不懂姑娘為何可以一面……夜夜笙簫,一面卻如濟世仙人,后來一次姑娘酒醉,把我喚來,她交給我一沓厚厚的紙張,那些都是大家伙的賣身契,她囑咐我,待她死后,便把這些賣身契全銷去,她不想他們像她一樣,不得自由。
我好像漸漸理解了父親的執(zhí)念,他曾說過,姑娘是最像老國公爺?shù)摹N也⒉皇侵矣诠媚?,我只是忠于我的本心?!绷记輷衲径鴹@條路雖與他以往的設想天差地別,以往他以為,憑他多年抱負,定能一舉得中,成為天子門生,入朝為官,加官晉爵,成為治世能臣,光耀門楣,而不是像父親那樣,終身輔佐一人。可自從跟了姑娘,見過太多在世人眼里自相矛盾的場景,明明是豪門貴女,卻私通下人,明明富埒陶白,卻見苦不忍,見難必救,刀子嘴豆腐心。
藍府別院,在雍州城外,隱于山林,數(shù)百畝地,依山而建,儼然一個小山莊,臨近雍州城的鄰城冀州,雍州往西草木漸疏攘接沙漠,往東,草木漸盛,藍府別院所處,甚至有一座小山。
那日安振玄跟著藍靜匆匆而來,并未進別院,這會隨小潤進來,便瞧見不少耕作的農(nóng)婦,甚至還有不少垂髫小兒,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這些多數(shù)是藍靜在路上收留的流民。
“哈,嘿!”一陣陣整齊有節(jié)律的呵喊聲從不遠處傳來,小潤朝幾個農(nóng)婦打了眼色,那幾個農(nóng)婦便笑意盈盈把二十多個工匠圍了起來?!按笮值軅冃量嗔耍瑏斫o我們主家做活,隨我們到后院吃碗水吧?!?p> “安公子,隨我去校場吧?!?p> 雖說是校場,其實也就是大一點的曬谷場,數(shù)十人在校場上,一人手持一根木棍在操練,這架勢,分明在豢養(yǎng)私兵。
“一開始也是為了便于行事,才以軍規(guī)整治,自從姑娘隨你治病回來后,便吩咐我在此操兵,已經(jīng)小有成效了?!毙櫟母赣H既是老國公的老仆,也是老國公的裨將,他對行軍操練之事,并不陌生。
“也多虧了這樣,在馬場才能順利圍剿阿都沁夫?!?p> “……她讓你請全城的鐵匠,不會是為了打造兵器吧。”
小潤無所顧忌點點頭。
“不可能,那些石匠鐵匠不會肯的,這是殺族的重罪。”
“既上了這船,想下船可就不易了,做,還能保他們一時性命?!闭Z氣冰冷,溫潤全無。安振玄第一次見小潤殺伐果斷的冷酷模樣。
“她究竟想做什么。”豢養(yǎng)私兵,插手七月門與赑屃堂的江湖糾紛。
“姑娘想做之事,小人也猜不透。但姑娘信任公子,所以公子所問,小人都知無不言?!霸瓉硇櫜⒎锹牪怀霭舱裥宦返奶自?。
可安振玄不懂,現(xiàn)下他和藍靜之間沒有任何利益關系,為何她如此信任自己,難不成因為那句戲言的婚約,可現(xiàn)在與她有婚約的人是韓緒,想到藍靜放蕩不羈的性格,難不成她真是想要娶了韓緒又納了自己?“不可能,我不做??!”
一聲大吼,驚擾到校場眾人。安振玄羞紅了臉,把小潤扯到一邊,“你回去跟她說,我和她的婚約不過是戲言,她既與韓緒定親,就別打我主意了?!?p> 小潤躊躇一番才道,“據(jù)小人所知,姑娘好像并不知道與公子之間的婚約。比武招親,也是來雍州城后一時興起提起的。”
“這是我外祖父和她阿爺定下的,她阿爺就沒跟她提起過我這么一個人?”
“哎,姑娘很小就離家了,老國公爺大概還沒來得及跟她說罷?!?p> 藍靜去七月門監(jiān)工,因工匠師傅們接了七月門和赑屃堂的工,需要兩頭跑,藍靜去了七月門又去赑屃堂,七月門幾個小徒弟湊熱鬧也跑去赑屃堂,畢竟以往兩個門派交往甚淺,上回的行動他們年紀小沒參與,只有門里年長的師兄們?nèi)ミ^赑屃堂,這回聽藍靜要去,他們便央著也跟了去。
赑屃堂有不少七月門的弟兄,眾人干得熱火朝天的,見了藍靜,七月門的兄弟都很熱情地打招呼,赑屃堂除了一些好顏色的,對藍靜都不太友好,她深知是不滿意她一個女人無功無勞壓在他們頭上做這個香主,她也不多解釋,囑咐工匠們幾句話,同陳杰林義說幾句話便要回藍府,小徒弟們有沒去過藍府的,在去過的人的慫恿下趁熱打鐵央著也要去藍府瞧瞧。
眾小子進了藍府,如魚游水般在園子里散了去,小潤接過管家權后,讓人修繕園子,種了不少奇珍異草,其中以木槿花最多,繞亭而立,是以亭上匾曰,舜英。
藍靜在亭內(nèi)坐飲,雖身子不再像之前那樣燥熱,但跑了幾個地方,還是出了汗,秋蘿在旁伺候她飲茶,怡梅操心地追著園子里撒野的頑童,就怕他們跑快了跌了撞了,卻不知幾人都是有功夫在身,比尋常孩子皮實些。
說著話乘著涼,就見小廝引了幾個衙役進來。彼時小潤和安振玄又去了別院,韓緒不知去了哪里,小廝見了衙役不敢耽誤,沒通報就引了來。衙役道,“州府大人請藍姑娘過堂?!?p> “我竟不知我犯了什么罪,勞幾位大哥親自來抓我?!?p> 幾個衙役頂著壓力來,知道州府要故意整治藍靜,又畏懼藍靜權勢,領頭的賣好道,“小人只知州府大人發(fā)了好大一通火,聽說是跟馬場有關?!?p> 怡梅和幾個小子早已察覺這邊的事,走到藍靜身后,聽此話,藍靜坐如穩(wěn)鐘,衙役們平時作威作福慣了,但也時常對權貴卑躬屈膝,如今是夾在中間兩頭為難?!斑€請姑娘不要為難小的們,隨咱走一趟吧?!?p> “不急,諸位走一趟也辛苦了,吃杯茶罷?!弊屸方o幾人斟茶,又讓坐,幾人不敢坐也不敢催,在亭外陪吃茶,藍靜低聲囑咐秋蘿幾句,秋蘿應聲走開,直喝完一杯茶才隨幾人離去。
七月門的小子想跟,讓藍靜揮手趕了回去,機靈的往赑屃堂去了。
衙役不敢押解藍靜,只敢兩人在前頭,剩下人在后頭,藍靜閑庭信步的樣子,顯得他們不是在押解犯人,卻像是藍靜的隨從小廝,她越是從容,衙役越是不敢怠慢。
一行人走去衙門,路上行人好奇張望,幾個衙役不耐煩地驅趕百姓,越發(fā)顯得他們在護送中間人。不知走了多久,七月門的眾徒出現(xiàn)了,因小徒兒們是去赑屃堂喊的人,不少赑屃堂的人也好奇跟了來,眾人不解詳情,也不知所措,只能默默跟在衙役身后,衙役們深知這些江湖人士,三教九流眾多,不敢輕易得罪,也不好驅趕,便造成了,前頭衙役護送藍靜,后頭江湖人士緊跟隨從的局面,兩邊人都互相警惕,獨藍靜悠閑地四處張望。
陳州府穩(wěn)坐高堂,正美美地想著如何整治藍靜,一早在門外探視的陳師爺卻急急走來,附耳說了幾句,話剛落,大開的衙門外,一行人來勢洶洶,藍靜越過前頭領路的兩人,走進,不似被抓拿問話,更似興師問罪來了。
衙役們歸位兩列,藍靜站在堂下,七月門和赑屃堂被攔在衙門外觀堂。
一拍驚堂木,“升堂!”
“堂下何人?!?p> “汴梁藍氏?!?p> “藍氏,有人狀告你伏殺謨羯商人阿都沁夫,侵占他名下馬場,你可認罪?”
“陳老爺說笑了,阿都沁夫好好的,緣何來我殺了他又侵占他名下馬場的事?”
“放肆,阿都沁夫已死,你竟然說他好好的?”
“敢問陳老爺,阿都沁夫尸首何在?小女只知,那天阿都沁夫請小女去他馬場參觀,無故離去,只留下囑托讓小女代為管理其馬場,這些都可以召見馬場的人詢問,就連小女也不知他之后去哪了,陳老爺為何說他死了?”
就連陳州府也沒想到藍靜打的是一個死無對證的念頭,奈何阿都沁夫的尸首被藍靜處理了,陳師爺附耳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便傳阿都沁夫的管家。
阿都沁夫的管家是個中原人,名為張炳,負責給他管理在雍州的宅子。
張炳模樣淳樸,一身灰布衣,國字臉,鬢角長至耳垂下,見了陳州府便哭訴,“求青天大老爺給小人老爺做主啊,老爺數(shù)日前宴請藍氏女于馬場共飲商事,誰知竟一去不復返,定是這女子與我家老爺協(xié)商不成,殺人滅口?!?p> “那日宴請,你可在場?”
“額,小人雖不在,可誰不知老爺與你見過后就失蹤了,除了你,雍州還有誰能害我家老爺,再者,小人可是聽說,那日藍姑娘可是帶了不少人去馬場,若只是為了買飼料,又何必帶這些人。”
“藍氏,你還有何話要說?!?p> “原來無憑無據(jù),空口白話也能成為呈堂證供?!?p> 堂外,圍觀的人吵鬧起來,“是啊,空口無憑,這不是冤枉好人嗎?”
陳州府三拍驚堂木,“肅靜!再喧嘩,本官治你們一個擾亂公堂罪?!?p> “那日宴請,我們賓主盡歡,不僅商定了飼料的事,還定了幾匹馬,我打算舉辦馬球賽,缺幾匹好馬,我從汴梁帶的家仆都是騎馬的好手,阿都沁夫那日喝高興了,便讓小女帶人來挑馬,我不過帶幾個人去挑馬,也因此,后來阿都沁夫有事離去,便托我留幾個人在馬場,幫忙照看著,這個只負責打理阿都沁夫在雍州宅子的老仆,幾句捕風捉影的話就能作為口證,可就算想污蔑我,好歹把阿都沁夫的尸首找到?!?p> “胡說,你說我老爺沒死,那你說他去哪里了。”
“笑話,他是你老爺又不是我老爺,你問我何不問問你自己?!?p> “我,我……”張炳被懟得啞口無言,多次看像陳師爺,藍靜看到了,便笑,“問你話,說不出來還一直看著陳師爺,怎么,陳師爺沒教你如何回話?”
一副私相授受的樣子,再次引起堂下眾人喧囂,“肅靜,肅靜,藍氏,你莫要胡攪蠻纏。”
“陳老爺也知這是胡攪蠻纏啊,小女清清白白一人,被一個老仆污蔑,冤枉的很啊,陳老爺可得給小女做主?!彼{靜嘴里說著冤枉,語氣卻輕佻敷衍,更是讓陳州府氣的牙癢癢的,陳師爺生怕陳州府被激怒,連忙俯身又說了幾句,被對方一把拂開。
陳州府順了順氣,“你說張炳不在場,不能作口證,那本官就請一個在場的人,傳農(nóng)娘。”
農(nóng)娘褪去跟在阿都沁夫身邊時的珠光寶氣,又回到當初那個在茶樓咿呀彈唱的布衣俏佳人,只是不知何時,眼上蒙了個布條,行動似盲人,扶著一個小衙役的手腕走了出來。
農(nóng)娘福了福身,“見過州府老爺?!?p> “趙氏,七月廿八,你在何處?”
“民女在阿都沁夫大爺?shù)鸟R場,因大爺宴請藍姑娘,民女負責以歌伴樂,給諸位尋歡。”
“本官問你,當日藍氏和阿都沁夫可有發(fā)生爭執(zhí),阿都沁夫是否被藍氏所害?”
“稟告州府老爺,藍姑娘與大爺相談甚歡,只是小女當時在唱樂,并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何事。之后藍姑娘帶了些人來馬場,大爺不知說了什么,后來離開了,還憐恤民女,讓民女回家葬父,大爺去了哪里民女也不知道?!?p> 陳州府大聲呵斥,“大膽趙氏,方才堂下你可不是這么說的,你可知作假供是何等大罪?!?p> 農(nóng)娘跪下,“老爺,民女句句真言,不敢誆騙大人。大爺真的是自己走的,興許是走得匆忙,沒留下囑咐,才鬧的滿城風雨,是了,在此前,大爺一直念叨著馬場的馬少,要去謨羯進些馬來,興許,是去了謨羯不成?”
陳州府看向張炳,張炳小聲道,“老爺是有說過這樣的話,”陳師爺?shù)闪怂谎郏瑥埍只琶Φ?,“可說是這么說,老爺說了也大半個月了,也不見老爺說要動身,而且去謨羯,老爺怎么可能一個人也不帶。”又是質疑地看向藍靜。
藍靜依舊冷笑,還是那句,“他是你老爺,又不是我老爺,我怎么知道。”
陳州府招陳師爺過來,“你問趙氏的時候可有畫押證詞?”
“小人,忘,忘了?!?p> “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沒畫押?”陳師爺很是無奈,私下訊話畫押證詞這事,是主簿的職責,他因怕農(nóng)娘等人有所隱瞞,只敢私下一人詢問,因沒按規(guī)矩來,也就沒有畫押證詞,誰知這農(nóng)娘對他一套詞,堂上又一套詞。
藍靜見堂上遲遲不問話,有些困頓了,“陳老爺,農(nóng)娘的話是不是就證實了小女與阿都沁夫的失蹤無關。那是不是就證實了,小女無辜,是張炳誣告小女,不知按律,誣告他人是何罪罰?!?p> 張炳見槍頭指向自己,連忙求饒,陳州府再三肅靜,越過此事,“就算阿都沁夫的死,額,他失蹤的事與你無關,你們無親無故,阿都沁夫為什么要將馬場交你看管,你有何證據(jù)證明,你沒有侵占他人財產(chǎn)。”
“我有證據(jù)?!碧猛庖宦暸訁群埃灰娙巳簱荛_,露出一個梳著雙丫髻水蛇腰小丫頭高舉右手,揚著手里幾張紙。
“堂下何人喧嘩?!?p> “民女是藍姑娘的婢女林秋蘿,民女有證據(jù)?!?p> “宣。”
秋蘿福了福身,陳師爺接過她手里的紙,“此乃當日阿都沁夫囑托我家姑娘看顧馬場的合約?!?p> 合約上寫了,在阿都沁夫歸來之前,馬場都由藍靜看顧,合約上不僅有阿都沁夫的私章和右手指模,還有其下馬場管事的簽字,陳師爺給陳州府看過,又給張炳看過,張炳認不得指模和簽字,但認得私章。
如此一來,陳州府的私心一個都沒達成,只能看著藍靜留下輕飄飄的一句便走,“陳老爺若無他事,小女便告退了,還請陳老爺好好懲治誣告小女的人,若人人都向他這樣無故誣告他人,那豈不是視王法于無物?!?p> 走時,還對農(nóng)娘說,“多謝娘子還小女清白,娘子行動不便,還是由小女扶你回去罷。”
農(nóng)娘愣愣地把手搭在藍靜手心上,二人相伴離去,堂下人群一點點撥開,又一點點魚貫而出,跟在藍靜身后,如同來時浩浩湯湯,走時也聲勢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