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認為她是不算好命的女人，我說的就是她，我的母親淑貞。

　　她總是夸夸其談自己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舉國還算貧困的階段，卻未經(jīng)歷什么挨餓的苦楚。提起能在尋常日子也偶有白面干糧可吃，她就一副得意的樣子望向我的父親。

　　我父親來自河南的窮山僻壤，那年跟著出門闖蕩的大哥來到河北一個小縣。家窮，爺爺奶奶連半分路費干糧錢也未給。大哥做上了公務(wù)員逐漸安頓下來，娶位東北的爽利婦人，也就是我的大媽。我父親也在此地找了伙計，因為手巧，人也清秀，幾番騰挪工作，最后做了飯店里的廚師。那時廚師的工資高于平均水平，因此年過四十被裁員出去做了工廠的工人，那低廉的工資常讓他憤慨。

　　若論及我父母的相遇，倒也算得上浪漫，但要知后面事，卻又多幾分孽緣之意。我母親年輕時很漂亮，但也不止于此，更獨特的是帶一種清冷卻又英氣的氣質(zhì)，看著母親年輕時沒化妝便如此可人的照片，我確實自愧不如。我母親同父親一樣，都是家中最小，也都獨自出門闖蕩。

　　母親從小聰慧機靈，也是家中四女一子中最清秀可人的。她總吹噓在小學(xué)初中時如何如何積極，如何做每年學(xué)?；顒又械闹鞒秩耍煽?nèi)绾纬鲱惏屋?，老師又如何如何喜歡她。然而提到高中，母親就會垂頭嘆氣，說被瓊瑤的書毀了。每每聽到她說這種話，我便想偷笑，自己學(xué)不好如何能怨人家瓊瑤呢。因為她選的文科，便在我高中時死也不讓我選文，即使我的政治地理時常得頭名。她說那些東西背了頭暈，且怎么也記不住，背了再忘再記總也進不來腦子，考試時便什么也寫不出。

　　我母親的故事其實比我多多了，但是她總懶得寫下，或者說她不知從何寫起。我最早的愛情啟蒙大概就是母親給我講的那個故事。上高中時的一個冬天，她發(fā)現(xiàn)桌斗里放著一條雪白雪白，真的比雪都白的軟乎乎的圍巾。底下是一張男生寫的字條，大致就是想要交好的意思。頗受老師看重因此更加“正直”的母親必定認為這樣的早戀是大錯事，一刻也未猶豫地把東西交給了老師。當時人到中年的她提起此事卻覺得頗為后悔，覺得把那樣美好的事情如此解決實在是辜負了。她也時常告訴我不喜歡就不喜歡，也實在沒必要傷人家的心，但是不喜歡也千萬不要將就，一定擇一位真心喜愛的。而我沒聽她的話，后面也實在受到些教訓(xùn)。

　　母親第一次高考沒有考上，就復(fù)讀了。她常說當時家里孩子多，姥姥又不管，時常丟下一家大的小的孩子便去BJ尋我姥爺，農(nóng)活便是各自分攤，做不好甚至還會受我大舅的一頓罵?！熬褪强干细杉Z就上學(xué)去了，誰像你現(xiàn)在這么好的條件！”

　　復(fù)讀后本可以考上個軍校，卻因姥姥連一半學(xué)費也掏不出來，便未去讀。她也本可以在農(nóng)村做些像鄉(xiāng)下婦女一樣的針線活活計，卻因手不夠巧，別人一天能做十個書包，她縫的歪歪扭扭也只能做三個，在村里又實在沒有她看得上的好青年，便像我父親一樣獨自出門闖蕩。自然，她也來到了這個小縣。

　　后面我時常在想，如果母親做活計手巧一些，如果踏踏實實地找個村里家底還算殷實地人家嫁了，會不會不會有后面如此多的愁苦挫折。我又想，就算母親已經(jīng)來到這小縣，憑能干的雙手和出挑的容貌，又如何能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夫婿呢。她為何一定挑了我父親這什么家底都沒有，甚至還有無限窟窿的一個固執(zhí)青年造成其后許多苦難。

　　母親會說父親如何在下雨天，在寒冷的凌晨也去買她愛吃的，如何掏出一個月一大半的工資給她買相冊，如何把水晶做的兔子送給她，說那便代表他心的全部（父親屬兔）。沒談過戀愛時的我覺得我并不會因為一個男人的如此行為就認定是愛他，甚至兩個人什么物質(zhì)基礎(chǔ)都沒有就定下來終身大事。然而慢慢步入情場的我卻發(fā)現(xiàn)我也如此一般，會因為所謂的好就感動得可以拋下一切，覺得這可能是愛情可能又不是的感情勝過對未來的擔憂。

　　我父母要結(jié)婚時，姥姥極力反對，卻終沒抵過母親所謂的倔強。如今想來，我無比同意姥姥，因為我母親本可以值得更好的，結(jié)婚是想過的更好更幸福，而不是與一個什么都沒有的人共擔風(fēng)雨。因此我從不會因女方要求彩禮就嗤之以鼻，也不會因?qū)Ψ寇嚨囊缶蛯ζ洚a(chǎn)生偏見。因為眾人反對還堅持后的不幸福，就是最顯而易見的證據(jù)。

　　結(jié)婚時姥姥只準備了些新被褥，而奶奶家更是什么也沒有拿出來。這樣一對完全憑自己力量撐起小家的夫妻還是有過一段甜蜜的時間的。沒有錢買自己的房子，就租住在一個破舊平房里，母親回想起那段時間，印象最深刻的是晚上睡著睡著房頂上突然掉下條蛇，胳膊從溫暖被窩里伸出來，碰到的卻是細長冰涼的玩意。我想起那個場景就汗毛倒豎，更別提讓我親身經(jīng)歷了。

　　這樣的環(huán)境確實算不得太好，但我和母親都認為這不是不要孩子的理由。結(jié)婚不到一年母親就第一次有孕，卻以父親說不想讓孩子出生在老舊出租屋為由打掉了，終于又過了兩年，他們攢夠的錢夠買房子，才懷上了第二個孩子。

　　母親當時沒有反對，卻在后面每每看到電視劇如此情節(jié)時便對我說，沒有擔當?shù)哪腥艘坏?，告訴他懷孕了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愁容滿面，你就看清這個男人了。